馋的状态最好,将得而未得,充满期待、遐想,就像初恋前两人都有意,却未表白,那种辗转反侧,最是销魂。但是,馋是不稳定的状态,它是以实现为心理背景的。实现了,馋就变成了满足,比如说张翰,闻到空气中莼鲈的香气,毅然辞官回家,那一顿吃,肯定惊煞他人,却也了结了这种状态。实现不了,成了绝望,反而不想了,直到下一次触发。
李逵动辄说:“嘴里淡出鸟来!”若是天天吃,哪里还有这么生动的想象。馋鸟没见过,馋虫倒是经常听说,却不知是个什么样子,它活动的主要位置是在心头,其次才是在嘴里、喉头。这种虫子我是很熟悉的,年少时,因为物质贫乏,加上嗅觉和想象力颇为发达,它们便经常在心上滋生,最大的反应是舌下生津,汩汩不绝,吞咽有声。别的病都会引起同情,这种心病却往往引起讪笑,是以不能哼哼唧唧,颇难消磨。
便觉得馋是可恨的。非独是我,乡亲们都痛恨它,咬牙切齿地要“杀馋”。但是能够“开战”的物质基础几乎没有,寻常饭菜能吃饱就谢天了,哪里能够杀馋?只有每年小年前后,家家都要杀年猪,才能雪耻。那一天家家烟囱都冒青烟,是木柴烟,普通柴火不行,炖猪头猪脚要烧一天,整个村庄都缭绕着肉香。馋虫知道自己性命堪虞,使劲地钻来钻去。馋已到必杀境地。
战争先是局部的,趁母亲不注意,拈起一块大排,左手换右手倒腾,烫啊!母亲笑嗔,任我们去,反正锅里多的是。结果,就像美伊战争,未及“全面”,就结束了。等到大碗肉上桌,我们已吃不下去了,馋虫被消灭得干干净净,以至于整个正月,不思肉味。
这样的杀馋,毕全功于一役,颇得集中优势兵力的心得,只是苦了肠胃。记得小戏《荞麦记》中,外婆不给随母拜寿的外甥吃肉,说是怕吃坏了,是讽刺的。那时候恨得牙痒痒,现在想来不无道理。我的肠胃修炼好了,生猛也吃得,可是再也没有那种急色。是心钝了,味蕾枯了,想象力枯竭了,对这个世界不新奇了?还是年少时年年杀馋,把馋虫都杀死了呢?
又到了年底,怀念远去的村庄、贫瘠的岁月,怀念馋。馋虫真该留一两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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