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直是我记忆中的画面,一株很茂盛的老梧桐,几粒碎星散发清寒的光芒。深夜的马路特别寂静,走在星光下像走在水底一样。
我就在这样一条马路上等陈川。我见过陈川几百次。每天12点半他从昏暗的广播大楼里走出来,背一个双肩包,总是穿浅色的裤子和球鞋。陈川应该27岁了吧,可还像个大学生。只有他的声音是成熟的,是被时间和世事浸染过的,就像我家乡酒窖里酿的米酒,温和而厚重,是生命里的一种温柔。其实,我一开始喜欢他是因为他的声音。也是,谁不喜欢他的声音呢?的士司机、夜班护士、失眠的人、温书到深夜的学生,他们都喜欢这个夜间电台主持人陈川。他们每天听他的节目,借由电磁波向陈川倾吐心事。陈川是多么受欢迎的人啊,这看似繁花似锦的深夜,原来处处是寂寞的信徒。陈川把每个人都安抚得那么好,每次听他说完“晚安,好梦”,真的有好多人心满意足地跌入梦乡。
但是我和他们不一样,只有我会每天上完夜自修后翻出校门来看看他。我所在的寄宿高中离他所在的广播大楼只有两条马路的距离。每天我就站在梧桐树下等他出来,有时陈川边走边吃一个三明治,有时轻笑着打电话,有时只是低着头快步走路。那个固定的出租车司机在路口等他,脚丫子挂在窗玻璃上,见到陈川远远的身影,他就赶紧把烟抽完,发动车子。陈川就这样消失在夜色里了,我耳机里的音乐放着许美静的《都是夜归人》,我忽然有些难过。
陈川一定不记得半年前那个总是给他打热线的女孩,她向他倾诉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初恋。陈川总是静静地听她说完,然后告诉她“这个人只是你不愿意脱离的习惯而已”,他劝导她:“小女孩,请给自己一点儿勇气。”
我就是那个变勇敢了的小女孩。
春天里的树
“我叫徐美时。就是美好时光的缩写。”我看似镇定其实慌乱无比地向陈川自报家门。陈川听着,点了点头,说:“好,徐美时,我记住你的名字了。快回去吧,以后不要来了,好好念书。”
陈川像往常一样下班,只是这次他没有径直上出租车,而是掉头向老梧桐树走来。他有点儿凶巴巴地让我以后不要再来了。我诺诺地点头,又说:“我今年上高三,我报考播音主持专业来电台当你的同事好不好?”陈川像听了一个笑话一样漫不经心地笑,说:“好呀,欢迎欢迎。”一副哄小朋友的样子。那个时候,陈川还是明亮开朗的,笑起来那种真的快乐。有听众八卦陈川是恋爱了,陈川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无意透露,有个人“令我慌乱而笨拙”。说真的,我一点儿也不妒忌。那时我觉得,我的爱是宽广的,我快乐着他的快乐。
半年后的八月盛夏,我穿着我人生里第一双小高跟鞋摇摇晃晃地站在梧桐树下等陈川下班。我迫不及待地要告诉陈川我被他的母校录取了,我成了他的小师妹。凌晨快1点陈川才从广播大楼里慢悠悠地走出来,令我意外的是旁边还走着一个漂亮的女人。那年夏天,我以为我是全世界最兴奋的人,可是看到陈川,我就知道我不是。走在她身边,陈川整个人是那样明亮,像一棵春天里的树,向蓝天舒展着所有枝条。
他们真是一对璧人,走在夜色里像走在波光潋滟的水底。后来,我从电台的人口中知道她的名字叫王离。
我真为陈川高兴。爱屋及乌这四个字再没有别人比我做得更好了。陈川没有看见我,我在自己预想的舞台上一个人谢幕退场,真的有点儿沮丧和失落,我一个人慢慢地往回家的路走,树影温柔,星星的光辉被炎热粘在半空中无法移动。我想到以后,很久的以后,如果我依然无法拥有一个和我分享喜悦与感动的人,那么我的人生该是多么寂寞。
真的,你不要笑。这还是2006年,寂寞不是一个丢尽脸面的词。人们说起它,是心里真的苦,空落落的。
一个人的自燃
我也偷偷给陈川写过长长的情书,但终究不够勇敢,匿名混在听众来信中。现在我已经想不起那些内容,却记得在那一阵陈川在节目中说的一句话:“也许每个人想从爱情里得到的东西都是不一样的。”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句话回应了我所有的期待与失落。
三年后,也就是2009年。我终于走进了电台的大门。我跟在前辈、老师的身后整个人只露出一个衣角。我说我叫徐美时,陈川偏了偏头看我,说:“这个名字有点儿印象。”于是我说:“我一直都听您的节目,从高中到现在。”陈川听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伸出一只手来和我握手,手掌像他的声音一样暖和。我想,陈川一定是一个心软的男人。
那年整个冬天,我像头无尾熊一样屁颠颠地跟在陈川身后当他的实习生,口口声声喊他“陈老师,陈老师”,声音穿过冬天的晨雾和屋子里的暖气,格外清脆,同事们常常拿这个开陈川的玩笑。陈川教我怎么字正腔圆又不做作地发音,教我怎么阅读听众的来信,教我写开场白,教我如何去聆听别人……陈川教会我太多太多的东西,而我最怀念的,是深夜和陈川并肩坐在电脑前一人分一个耳机选背景音乐。陈川是真正的性情中人,他展示出的内心柔软的东西令我渐渐变成一个善良的人。单恋是很苦的,所有的感情从产生到消失,是纯粹一个人的自燃,很多时候,我无法应对那些突如其来的伤心与绝望,我就会有一些怨恨。可是想到他,这些可怕的东西很快就消失了。我不应该怨恨,爱情应该是美的,像温柔的落日,像没膝的芳草,它的本质应该如生命最初的单纯与温柔。
偶尔,陈川也对我说起王离,他们之间真的是相互欣赏。陈川总是赞赏她是个优雅又独立的女人,他说那种美是为自己绽放的美。我真的羡慕她,也真的只能羡慕而已。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在陈川喜欢听的音乐中,在他坐在我身边起身去倒一杯清水的间隙,在很多人睡了又有很多人醒着的长夜。陈川说他热爱他的工作,喜欢这样待在最寂静的角落里,被最热烈、最真诚的声音包围。陈川舍不得放下他的工作去她所在的城市,这就是他和王离迟迟没有结婚的原因。
取舍都要发自内心
2012年夏天,我第一次正式坐进陈川坐过的演播室。一样的时分,一样的午夜节目,一样只适合在深夜里浅吟低唱的音乐与心事。第一次播节目,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说了陈川的开场白:“今夜你过得好不好?月光照完我这边的墙,又去照你那边的墙……”
下了节目,我走在漆黑的楼道里,想起陈川觉得很难过。他放弃了这里的所有,去了王离所在的城市。我想起那天分别的时候他说过人生如寄,没有不散的筵席。陈川说以后换他听我的节目,他说要好好珍重。那是一个下过暴雨的夏日午后,阳光破云而出,把整条街道和梧桐树染得一地金黄。送走陈川以后,我站在这样的阳光里,有点儿呼吸不过来。
我在这座城市平静地生活,虽然这座城市里陈川的痕迹越来越淡,我也没有想过要离开。有时候陈川第一次和我说过的那句话会不断在我耳旁响起“这个人只是你不愿意脱离的习惯而已”。我告诉自己,有的人穷其一生都在追寻一份自认为美妙得能感动自己的爱情,到最后发现其实那只不过是习惯。那人可能是我吗?我多么希望不是,至少我在陈川身上学到了太多的东西,对某些东西的坚持,还有对某些东西的舍弃。无论取舍都要发自内心,这才是最珍贵的。
也就是在那天收到陈川寄给我的喜帖的,优雅漂亮的纸张,是一张极完美的书签。我把它放进厚厚的书里,塞回书架。有一天,我会忘记吧,再也无法准确地从那本书中找出它。
“以后的日子天天快乐,夜夜平安。”陈川就像是所有童话故事的结尾,明明是那么快乐的结局,不知道为什么,在夜里念着念着,有点儿想哭,又觉得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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