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那年,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刚起床刷牙,爸爸忽然出现在我背后,跟我说:今天不用上课,等一下你坐火车去宜兰,到姨婆家,把祖母上次忘在那里的雨伞拿回来!
十分钟后,八岁的我就在一家人的哭骂声、左右邻居的劝阻声,以及爸爸坚决的眼神中一个人出发去旅行。因为身高不够,不需要买票,爸爸没有给我钱,只让我带上半盒万金油,说如果在车上瞌睡了就拿出来抹一抹。
也许是因为假日,那班八点五十分开往苏澳的普通车里人很少、很安静。乘客大都是小贩,他们一大清早担着农产品到基隆市场去卖。我上车的时候他们几乎都在补眠,只有一个老婆婆是醒着的,而且从我一上车就一直看我,朝我笑。
她一直看着我,在轰隆的车声中,我忽然听见她出声说:囝仔!
我回过头去,看见她正向我招手。
刹那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老婆婆好像察觉到我的犹豫,伸手从空空的菜篓子底部捡起两三个小小的、有点过熟了的芭乐说:来,这给你吃!
我只好慢慢走了过去,低着头,慢慢地接过芭乐。
不过,就在那一瞬间,我却再也不怕了,因为她身上有着跟祖母一样的味道,那是擦在头发上的苦茶油的幽香。
一直到我咬下第一口芭乐之后,她才问我:你一个人要去哪?
我说宜兰。
她笑笑说:阿嬷要到罗东,你下车的时候刚好可以叫我一声。随即便轻轻地、舒服地靠向椅子,闭起眼睛睡了。
我有任务在身当然不敢睡,其实,也睡不着。因为我的心中,还有一个重要的期待。
我知道过了三貂岭的隧道,另一个更长的隧道就在石城附近。每当火车穿过这个隧道,天地仿佛就开阔明亮起来,无边的海洋会一下子蹦了出来,出现在车窗外,于是我将会看到湛蓝、起伏不停的海,看到船,看到远远的一个小岛,看到缓缓扇动着翅膀慢慢掠过海面的鸟群……对一个山上的孩子来说,这是一幅令人期待的风景,一个始终眷恋的记忆,绝对没有放弃的理由。
我一直面对车窗,拼命装载眼前的风景,开心地想乱七八糟的歌。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我感觉好像有人慢慢靠近我,最后甚至整个人都重重地倒在我跪着的腿上。低头一看,是老婆婆!她灰白夹杂的头发下的脸青白青白的,连嘴唇也一样。
我忽然想到:她会不会死掉了?叫着:阿嬷!阿嬷!
阿嬷没有反应。我用力摇晃她,她还是一动也不动。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胆怯地喊道:救人!救人哦!
这一叫,有用了。一堆人全过来了,我被挤到一旁去,听到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在流冷汗呢,可能中暑了!这么老了,还带孙子出来做生意!我一直想跟他们说:我不是,我不是她的孙子!可是一点机会也没有。
人声依然嘈杂,有人说:喂,谁有万金油或是白花油?
我毫不迟疑地说:我有!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万金油,递给从人群里伸出来的一只手。
阿嬷眼睛睁开了,有人正用我的万金油在帮她擦额头和太阳穴。一个女人跟她说:阿婆,还好你带孙子出来,孙子这么聪明、孝顺,你很有福气呢!
我又急着想跟他们说:我不是她的孙子……但还是没有机会,因为我看到阿嬷一边笑着频频点头,眼泪却一边从她眼角流了下来。
在火车规律的摇摆和咔嗒咔嗒声中,海,看不见了。
宜兰要到了哦。
我知道,下一站就是。
阿嬷没说话,一只手里捏着什么,另一只手把我的手拉过去。
我感觉到她塞给我好几个铜板。
我不要,我妈妈说不能乱拿别人给的钱!
你真傻呢,妈妈问你,你就说是阿嬷给你的,阿嬷不是别人啊!
后来,我拿了阿嬷的钱。一直捏在手里,直到下车。
当我走出火车站,向附近的姨婆家走去,一边把手上的铜板放进口袋的时候,才发现,我忘了把爸爸给我的万金油拿回来了!当姨婆惊讶地看到我一个人出现在她家门口,大声小声地骂起爸爸的时候,我还在想那半盒万金油的事。
回程的火车上虽然没有万金油,我还是没打瞌睡。
最后,当我背着雨伞和姨婆送的五斤青蒜回到已经昏暗的村子,远远地看到在路口不知道已经等候多久的祖母的身影时,忽然发现,她的脸,怎么变成了火车上那个阿嬷的脸?
怎么会?
我很急地跑向她,并且大声地叫着:阿嬷!阿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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