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家住在离大连市内很远的郊区，当时叫金县。父母都是工薪阶层，由于兄弟姊妹多，家里经济很拮据，只有过春节的时候才能吃上一顿肉。姐姐夏天穿的连衣裙，当时叫“普垃圾”。如果找裁缝，裁成基本的样子要3块钱；加工完成还要3块钱。母亲要省下加工费3块钱，家里没有缝纫机，她自己一针一线做下来。有一次，我买了一支铅笔，回来告诉母亲，“铅笔3分钱两支，我只有2分钱，买回来1支。”母亲说，“我给你1分钱，你添上，再买1支。”我说，“已经买完了，再添钱，管用吗？”母亲生气地说：“你不拿回来1支铅笔，今晚别吃饭了。”

　　听母亲说，我的父亲排行老二，还有个四叔住在西安，名叫于忠义。在灾荒年，他往我家寄粮票。四叔成了家里唯一的指望。据我的母亲回忆：那是1957年5月，她刚刚结婚不久，于忠义12岁，刚开始住在大哥家，大嫂没有工作，是个家庭妇女。家里有3个儿子，最小的2岁，最大的7岁。这样一大家子人就靠大哥一个人工资，每到吃饭时间，每个人只能分一片玉米面饼子。于忠义正在长身体，饿得皮包骨头。大哥说：“最小的老四，以后户口就转到金州他二哥那儿。”一句话，于忠义拿着户籍证明跟着他的大哥来到金州投奔二哥二嫂。

　　那时候，我的父母租了一间不到十平米的民房，月租六块钱。一天，我的三叔、四叔和姑姑全部都赶来了，晚上家里住不下，母亲只好领着两个小叔子到我的姥姥家，“娘，我家没地方，这两个小叔子晚上在你这里住啊。”姥姥和姥爷都是善良的人，“可怜的孩子，你们晚上吃饭了吗？”一会儿，转过来对我母亲说：“无论如何，要对俩孩子好点，孤苦伶仃的，怪可怜的。”母亲说：“小三叫忠仁，小四叫忠义，”然后对两小叔子说：“你俩在这儿住要懂礼貌，称呼大娘，大爷，早上回家吃饭啊。”

　　于忠义和他三哥还有妹妹都乐意住在金州，他们每天都能吃饱饭。于忠义小时候非常调皮，喜欢恶作剧，每天换个法子惹祸。一天，他放学回来，上树掏鸟窝，从树上摔下来，脚脖子崴了，在家里躺了好几天。这天，于忠义想了一个办法，他要作弄二嫂，他捉到一个癞蛤蟆，藏到衣服柜子里，我妈下班回来，想换一家衣服。“小四，你出去玩吧，二嫂换衣服。”于忠义一想到，衣橱里放在东西，忍不住哼了一声，他刚刚坐到门口，就听见二嫂的尖叫声，他心里得意极了。

　　我父亲知道了这件事。按常理，做哥哥的应该说弟弟几句，批评教育一下，可是他戳在那里不吭声，这不是默许吗？这不是支持他弟弟干坏事吗？于忠义反过来更加嚣张，他指着二嫂，对二哥说：“你怎么不打他？那是你妈妈吗？”二哥好容易挤出一句话：“我打他，还能让你看见啊？”二嫂很生气，“我怎么找你这样的窝囊废？”于忠义见状，一猫腰，在二嫂的腿上咬了一口。第二天，于忠义一赌气，回到了大连的大哥家里，大哥也很无奈，家里还有14岁忠仁和10岁小妹妹丽芬，整天吃白食。过了不久，大哥实在没有能力抚养，他领着四弟来到金州。

　　我问母亲：“你怎么连十几岁的孩子都管不了？”母亲说：“你四叔两岁没有爹，十岁没有娘，成了孤儿。你爸对弟弟可好了，不舍得打骂，犯了错误就迁就他，我哪敢管教小叔子？”“四叔念书怎么样？后来怎么去了西安？”“你四叔不爱念书，中学没毕业就下来了。那个年代文盲都能找到工作，他自己闯前程，选了那个地方落脚。”

　　我琢磨着，四叔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直到1981年夏天，于忠义领着10岁的儿子从西安来大连的二哥家探亲。那天，我母亲正在河套边上洗衣服，我父亲来到她身边，“老四来了。”

　　那年，我十三岁。第一次看见于忠义，他穿着很整齐，戴着墨镜和礼帽，言谈间感觉他口才很好。一张口就炫耀自己，“我住的房子，谁家放的音响声音也没有我家大……”后来，我逐渐明白了：他是说自己家里的日子过得好。那个年代，刚刚时兴卡式录音机，很多家庭都没有。在饭桌上，面对16年未曾相见的小叔子，母亲提起了当年的往事，“老四，你小时候在二嫂家住。和我打仗，你还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说我吃二哥的饭，没吃你的！你还记得吗？”于忠义立马放下筷子，心里不是滋味。母亲说：“我挣66块钱工资，你哥哥才挣44块钱。你哥哥家一大帮孩子，包括你，不都是靠我养活吗？”于忠义听了，眼泪噗噗地流了下来，他想起自己的年少时代的行为，感觉对不起二嫂。在一旁吃饭的二哥也跟着流泪。

　　于忠义带着儿子在哥嫂家住了半个月，只记得每到吃饭的时候，我们姊妹几个到仓房里，只有苞米面窝头和咸菜，而爸爸妈妈陪着四叔在大屋里吃馒头和好菜。这就是哥哥嫂子对弟弟质朴的情和纯真的爱，于忠义受到了二哥二嫂的盛情款待，临走的时候他表示，等明年夏天，他领着全家四口都来金州。

　　没想到，这一次是兄弟俩最后一次见面。两个月以后，我的父亲因为脑溢血突然去世。我们写信告诉了于忠义，他给寄来了50块份子钱。当时50块钱相当于一个月工资，我们全家人都感激他。

　　父亲去世的第二年夏天，于忠义全家如约而至。家里只有两居室，地方小，睡不下，姐姐就把面板搭在写字台上，睡觉的时候都不敢翻身，怕掉地上，就这样，腾出一个房间给他们住。母亲并没有慢待他们，每天好吃好喝招待，他们全家住了一个月，白吃白喝。四婶高高的个子，瓜子脸，她一辈子只来金州这一次，在二嫂子家住着，她还抱怨说，家里的卫生不好，毛巾乱扔。话说回来了，宾馆干净整洁，你怎么不去住啊？临走的时候，于忠义向二嫂提出：俺家里孩子多，要把我的二姐带到西安。母亲说，“我这二闺女21岁，过几年就嫁人了。如今她干临时工，每天挣1块5毛钱，养活自己。你把她领走，我不放心。”

　　这件事让我对于忠义有了更深的认识：哥哥走了，寡嫂领着一帮孩子生活，日子很窘迫，孩子也不懂事，看到家里的状况，他怎么能够忍心住下去呢？去年给的份子钱都吃回去了，他们帐算得不错啊！我当时正在读初中，他怎么不把我带着？反尔要带走我姐姐，他处于什么目的？

　　2013年春天，我最后一次见到于忠义。当时，他女儿于晶因为婚姻方面不如意而产生了轻生的念头。于晶来到大连，想在异乡结束自己的生命，后来被好心人相救。于忠义来了，接走了于晶，还顺便看望了二嫂，还来到哥哥的莹地扫墓。

　　又过了半年，西安那边传来噩耗，于忠义突发脑梗塞，在家中去世。那一年他67岁，比二哥多活了19年。不知道他心底里有没有感激二哥和二嫂呢？我想他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他肯定觉得哥哥照顾弟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