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跳蚤跳进来。穿过两层玻璃的阳光,将他的脸涂得像块婴儿的尿布,气急败坏地说:“离。婚离。老牛。小黄。……婚我。们都说好了。”牛助理也是刚到办公室,还没来得及铺开报纸,做出办公的姿势,看见他的激动,从刚刚落坐的椅子里爬出来,看着他,脸上的皮笑得沟沟壑壑,使莪看不出深浅,说:“干嘛呀?小……跳蚤,一大早的,乍乍唬唬!”牛助理在镇大院已快四十年,虽一直是原地踏步,但资格比窗下香气四溢的玉兰树令还深,因此可以叫他小跳蚤:十年前,这个大约一米五八的,是通过他的手,作为民政帮扶对象,从兔子走过不拉屎的阴山村,安排在镇政府食堂,做些择菜扫地的杂活儿。
“张科,什么事啊?慢慢说。”莪捏着他撩在桌上的一张纸,替他倒了杯水,说。
莪来镇机关时,小跳蚤已不是厨房里的勤杂工,摇身一变,鸟枪换炮,去了全镇最牛的合资企业,并且很快因他的“勤快、嘴甜、脑子活会做人”混上了一管理层。那有着巍峨的门楼的合资企业,虽然至今还挂着我们民政福利企业的招牌,但店大欺客,老实说,从来就没有把我们镇民政放在眼里。比如有什么资料要填报呀,年审呀检查什么的,干脆就是分管镇长出面,把一叠材料往莪办公桌上一撩,居高临下地说,“小黄,按有关规定填报”——非常有奥妙。填对了理所应当;有误责任全在填表人。为了这些破表格,历年来莪没少受冤枉气——哪个敢怠慢?莪来民政五年多,久闻大名,但神龙见头不见尾,实质性的接触也就是去年年底,去他办公室例行公事。他半躺在黑漆漆的高背皮椅里,睁开一只眼睛,哼哼着撩给莪一包“红塔山”。因此,小跳蚤这种绰号,不是莪这个小办事员叫的。
“协。协议。字……她都已已已经签了。”
现在,小跳蚤站在莪面前,像掐了头的葱(后来他老婆上来后,莪看到他正好够着她弯弯曲曲的胸),使莪恍然大悟,他当初为什么有这个绰号。但现在他挺胸腆肚,大腹便便,好像吸饱了谁的血,与其叫跳蚤,还不如叫蒜头或洋葱合适,尽管口吃的毛病有增无减。因此与他对话,万不可急,越急越乱。
“跳蚤呀——人呢?离婚,总得两个人吧。你一个人,怎么离?跟谁离?”牛助理已冲好了茶,透过雾腾腾的水气,眯缝着眼,慢条斯理地开始实践他一贯的工作方法:推太极。几年来,根据莪与牛助理一起的民政经验:凡是来办理结婚的,他都一切从简,红本本发得快如猫,生怕夜长梦多,误了人家的好事,身份证户口簿婚姻状况证明,手续不齐也照办不误;若是离婚,他则寻找各种理由,证件不齐呀,今天下乡呀,《离婚证》刚好用完了等等,能推则推,能拖则拖——居然也有拖好的:后来不来的,其中一部分去了法院;另有一部分在夫妻双双同出同进,旷日持久的来回奔波里,知难而退或者死灰复燃,懒得离婚了。嘻嘻。
“她。她不在在楼楼下嘛。她。她东西都已已装了车车了。”小跳蚤有些急不可待,就像涉水的人身上驮着包袱,恨不得早一分钟解脱,又像苦大仇深的黑奴,热等不及冷地想拿到解放证书。
莪从楼上一层层转下去,转到楼底,才看见一个女人披头散发,与一件翠绿色的上衣纠缠在一起,像秋后挂在树枝上的丝瓜,吊在扶拦上,嘤嘤哭泣。
由于职业的经验,一般来我们办公室离婚的夫妇,不用多说,看看神态表现,谁对谁错,就能判别个大概(也有个别的,出人意料,震动我心,睡不着的时候写做了大约叫做小说的玩意儿)。但莪悲哀婚姻不是判断题,一味指责谁对谁错时,恰恰还够不上离。因为他们还在计较,还在恨——没有爱哪来恨?判别一桩婚姻够不够离,当然只有两个字:感情。也就是说,双方还余下多少感情?银行里的存折,是看得见摸得着,几块几角明明白白,而夫妻感情的存折是无形的,来我们办公室的舌战唇枪甚至打打闹闹只是表现形式,往往不是真相。真相需要我们的办事人员有一份责任心,耐心,细心……是不是还有挽救,还能维持。从来说“宁毁一座庙,不拆一桩婚”,旧是旧了点,但老实说中国的婚姻状况中,爱情本就是微量元素,谁活着都不容易,能混下去就将就着混吧。朝云晚雨是明星们的事,老百姓还不是吃喝拉撒养孩子?但更多的情况往往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一方早另有打算,另一方还木木的心存幻想。比如眼下的这对。莪早就有所闻,眼前的这个卡西莫多,早就从十九世纪雨果的巴黎圣母院大火中成功逃逸,跻身为贾平凹废都里家外有家的“一等男人”了。这种情况,我们还能劝“和”或者推太极吗?莪想祇能在办理时,尽力而为,带些倾向,所谓照顾无过错方也。
这样想着,莪就轻声说:“不要哭,不是还没帮你离吗?”丝瓜抬起头,从满面嘲叽叽的头发里,淹死鬼上了岸似的睁开眼,疑惑地看了看莪,抽噎着跟莪上楼。 这时莪可以看清身边的这个女人:这女人长得别具一格。她的两肩膀不是平常人的非平即塌,而是像被两根无形的钓钩卯足了劲,向上提,基本到达了耳朵的高度;穿过走廊时,走路的姿势既不是杨门女将杨排风的风风火火,也不是小鸟依人的袅袅婷婷,而是秒针一般一步一跳,每半步之间,都略作停顿,像在点一个标点符号,两肩的夹岸里马马虎虎透露在外面的,基本上呈倒“△”的半个头颅上,一飘一摇耸立着几根被野火没有燎尽的枯草——算是头发:不管从正面看还是侧里瞧,都像一只狼狈的扑着翅膀的秃鹫。要是路灯下突然撞见,会不会吓一跳?
“小黄你看着办吧。”牛助理见我们进了办公室,打断了莪的乱想,收收他的桌面,玩起了他惯用的第二招:如果当事人是结婚,他会多坐一会,分点喜糖喜烟什么的;如是离婚,他总能寻到借口,想法脱身。因此莪来民政后,那倒霉的离婚档案经办人一栏,几乎全是莪签的字。百密一疏,后来也碰到过几桩麻烦事,使莪懂得了老牛为什么狐狸似的遛走。当然调解、调查走访,这些苦差事,原则上讲也可以省去。既是协议,财产分割、子女抚养、乡下有责任田的明确归属,这些主要方面双方无异议,就可签字了事,发个蓝本本,走人。但莪每次看着一对对曾经的相亲相依在莪亲手的一番操弄下,劳燕分飞,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总要点上一支烟,看一阵窗外的天。
“牛,牛……”小跳蚤看见老牛要走,想留住他。老牛嘴里含糊不清,说了句什么,同时指指莪,跨出了门。小跳蚤就拉拉扯扯的追出去,走廊上传来只有牛助理一个人有些夸张的声音,好像“别”啊“别”的在推辞着什么。莪抓紧机会,掏出支烟,看他们双方已经签了名字的协议。
陈丽芬像大伏天的奶糖,软塌塌的,烊在莪桌边,一把眼涙一把鼻涕哭诉着当初小跳蚤是如何追她的:什么念高中时,去西山扫墓途中,他从后面追上来,突然塞给她一封信,惹得身边的女同学笑得东倒西歪;什么第一次跟他回家,屋是两间土墙,房不是房灶不是灶,大门一开一张床,借宿在隔壁三亲娘家的阁楼上;什么他娘看见儿子带了个女同学回家,欢喜得不得了,急兜急兜搜遍每个旮旯想招待客人,后来炒出来一瓷盆大麦……
莪“嗯嗯呀呀”,心里着实酸楚,但眼不离字,看到最后一条,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
“黄……呜里呜鲁,你看这。”踅进门的小跳蚤含含糊糊,乘陈丽芬闭着眼睛一箩梨子一箩瓜,变戏法似的拉开莪侧里的抽屉,敏捷地放上一条烟,无声无息。莪只当没看见,心里狠狠地骂:不吃你吃谁?狗日的!
莪抿了点茶水,拿起铅笔,在最后一条“男方一次性补贴女方,包括夫妻共同财产折合费20万元”上,轻轻一点。添了个“0”,推推陈丽芬,指给她看。 陈丽芬如遭电击,浑身一紧,眼珠像要从眼缝里掉出来,吃惊地看着莪,忘记了哭泣。
小跳蚤探上来,莪若无其事,轻轻擦掉字迹。
这时候,楼下有人在高声叫莪。莪听出是蚕婆的声音,就说,“有什么你们再谈谈,我去去就来。”蚕婆就是蚕桑办的,专门指导农民种桑养蚕,镇大院里都叫她“马姐”,下了乡农人叫她蚕婆。因为工作与莪没多少联系,平素基本没来往。莪听镇里的元老们说,小跳蚤十年前在镇政府食堂时,疵毛油腻,破衣落索,一把捏着没(不见)两头,因此谁也不把他当人看,祇有这个蚕婆,菩萨心肠,像大姐一样关心他,护着他。后来跟陈丽芬结婚,请她保的媒。莪当时一点都没预兆,小跳蚤这场离婚,后来会闹得劳师动众,波澜迭起,血流如注,官司一直打到终审最高院,陈丽芬嬴了嬴了,但折了翅膀。我们民政祇是配角,跑跑腿出个庭作证什么的,主角是蚕婆。那时候莪才见识这个女人的胆识,正义和善良——这当然是六个月以后的事了。
现在, 她站在玉兰树下,仰着头,有几片花瓣如同死亡的婚姻,风一吹,飘上她的肩头。莪还没走到她身边,她就急切地问:“小跳蚤来离婚了?陈丽芬已经签了字了?”
莪不语,转动着手里的铅笔,点点头。“唉!这个痴×。”她跺一脚,骂了一句粗话。蚕婆在镇里的时间也很长,小跳蚤的发迹史,当然她是知道的。“不要帮他们离啊!不要帮他们离……”莪心里有着底线,但具体该怎么做,还很模糊,就说:“不合法。他们双方同意,都签了字。”
“那……那就这样便宜了那个结巴子?矮子鬼!”蚕婆满脸焦躁,看着莪说。“不离不可能。而且,据我所知,小跳蚤早有了新人,天天是新婚。不离,陈丽芬就是活寡妇。你看见她了吗,被折腾得?整个就是只秃鹰,哪里还像个人。……唉,弃妇啊。那么再过十年呢?鹰虽然难看,还有口气,还能扑腾,再拖上三年,五年,就是只死鹰,就是块抹布了。”“那你说咋办?”蚕婆说。“我们唯一能做的,是争取财产。但是你那个痴×,只知道活在回忆里,软皮塌哄,毫无战斗力,她平时过斑马线都要人搀一把,怎么会知道小跳蚤究竟有多少财产?”
“有道理。也只能这样了。跟他要钱,多要点。他不肯就拖。我们一起来想办法。拖一阵,能行吗?”“这个行。” 莪就回到了楼上。陈丽芬还在抽抽搭搭哭诉着历史:什么娘家人去男方“看人家”的时候,灶头上的一瓶油是借的;小跳蚤身上穿的白衬衫是村上开拖拉机的愣子伢的;她父亲到他家看来看去,一声不吭,全屋没有一件值钱的,后来回家喝醉了酒,嚎啕大哭,又哈哈大笑着说,他家一只怀了孕的狸花猫,比谁都有趣。…… 小跳蚤坐在长椅上,面无表情,好像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嗬嗬。现在不说这个了,两个先回去,我了解了解情况,过几天……”
“咦——张科?今天什么风,怎么有空来看看我们?”莪的话还没说完,蚕婆闯进来,夸张了声势,说。小跳蚤一见蚕婆,小吃一惊,脸上漾起一层尴尬,鼓鼓的肚子也瘪了一下,“马,马姐……”结巴着不知如何回答。“今天什么好日子啊,夫妻双双把家还。咦,小陈啊,你怎么这么瘦啊?张科欺负你了?有什么告诉大姐,看我们怎么收拾他。不过想想也不会呀,当初在这里,在食堂里……这么忠厚的一个小邋塌,是吗小跳蚤?呀,这件衣哪买的?很贵吧?你老公真舍得,把你当宝贝呢。走,到我那里坐坐,大家天天想你呢,这么长时间……”一把将陈丽芬拽走了。
莪竭力控制住笑,看看小跳蚤,见他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临了说,“抓紧紧帮我们办办,到我那那里玩玩啊。”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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