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又拾起的是你的信件,拾起放不下的是我的期盼……”
记得这是我国现当代著名诗人藏克家先生的诗句意境,早年读过的,却过目难忘,一直存储在记忆的光盘里。此时此刻,我手抚一部四卷本的巨著《原谅,但不能忘记》,眼前立时跳出上述词句。只不过,在这里需稍稍修改一下:放下又拾起的是你的作品,拾起放不下的是我的忆念。是的,这部长达130多万字的长篇纪实小说,如同一只功力巨大的磁铁似的,牢牢吸引住我的眼睛和心灵,搅得我整个“五一”假期都没有过好,翻来覆去地阅读,心情沉重地拷问……
本书作者名叫于艾平,是我相交四十余年的老乡老朋友。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们都生活在山东省会——泉城济南,地地道道的文学青年,尤其是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诗神缪斯,经常与一帮同道者张幼川、商叔航、于鹏等人昏天黑地谈诗论文,甚而通宵达旦却乐此不疲。虽说后来他到北京发展,当过北广(现传媒大学)广播电视专业的客座讲师,北京市《女性研究》编辑,成为名噪一时的编剧和作家,而我也早就从军但没弃笔,沿着文学之路蹒跚走来,天各一方不常见面,却一直关注牵挂着彼此。一个远方的电话、一次久别的重逢,仍然是那个亲切的声音和熟悉的面容。
于艾平生于1953年的济南,原籍胶东半岛上的烟台文登,自幼成长于黑龙江的齐齐哈尔,豪爽的山东大汉与粗犷的东北爷们气质融于一体,说话大大咧咧,办事风风火火,没有多少钱也要面子“穷大方”,摩拳擦掌想干大事却大多“不靠谱”,写了一辈子爱情诗反倒丢了最宝贵的爱。那时他特爱招呼“狐朋狗友”聚会胡侃,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贤慧的第一任嫂夫人总是不厌其烦热情招待。在我的记忆里,他也说过小时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四处流浪逮鱼捞虾云云,然均为讲故事说笑话,一副调皮鬼硬汉子形象,似乎从未见他说过软话流过泪。直至今天,看到他历时数年拿出来的这部大作,我感到这才是真正干了件靠谱的大事业,并且恍然大悟:其实那故作强硬的外表下掩盖着一道道深深的伤疤,一旦揭开来,依然血流不止惨叫连连,泪流满面痛苦不堪!由此我更加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原谅,但不能忘记》分为四卷,由已故国学大师季羡林题签,卷一至卷四依次是:《白土地》《在特殊监狱里》《车前草》和《大荒原》,内容为以作者第一人称讲述自己和家庭亲友,以及左邻右舍、包括并非熟悉的草民百姓的“文革”经历。与我们以往看到的不多的“文革”作品诸如《伤痕》《芙蓉镇》《绿化树》等相比,此乃一部完全出新、视角迥异的小说。从一个本来幸福可爱的干部子弟到沦为“自绝于人民走资派”的狗崽子、年仅十四岁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我们的小主人公于艾平,遭遇了与他实际年龄极不相称的灾难和苦痛,可以说是惨不忍睹、痛不欲生。据我所知,作品标名是小说,事实上根本就是他的一部自传或者回忆录。因为过去我也常去他家做客,认识他慈爱而坚强的母亲和姣好且聪慧的姐妹,些许了解到他们一家的遭际,何况我也经历过那个年代,所以一看描述就明白正是当时的境况,仅靠编是编不出来的。
令人钦佩的是:许许多多的国人包括有名无名的作家都遭受过那样的苦难,其荒唐和惨状甚而有过之而无不及,却鲜有人鼓起勇气解剖自家、直面现实,赤裸裸地撕开伤疤,让心灵和肉体真真切切地再来一次凌迟,而于艾平却认真去做了。当然,他也不是没有彷徨犹豫,也经历过长久的思想斗争,只是在反复思虑再三权衡之下━━应为前人纪录一部真实的历史,为后人留下一面滴血的镜子,从而唤起人们永不磨灭的警醒和摒弃,再也不能让“文革”或类似“文革”的恶魔死灰复燃、卷土重来了,才痛下决心挥泪笔耕的。正如他自己在“跋”中所说:
当年的剧痛已变成隐隐的沉痛,好比一个人伤口差不多痊愈又要揭开伤疤,身上流血,心里流血,他能不痛么?……生活在今天的孩子们简直不能想象,一个有着五千年历史的文明古国怎么会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文化大革命,有如天方夜谭……于是我再一次拿起笔,我要把亲身经历再现出来,让我的孩子犹如身临其境,切实感受到什么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什么是空前绝后的民族大灾难。尽管我每写出一段都以泪洗面,一支接一支吸烟,直吸得嘴唇麻木,胸口胀痛,像得了一场大病。眼泡总是红肿的,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常常趴在写字台前抽泣不已,如注的泪水不觉间模糊了稿纸……
岂止是作者本人,就连我这个对他熟悉而又陌生的朋友,一个上过老山前线西藏高原、闯过太平洋风浪、长时间不知眼泪为何物的军旅出身的作家,在一一阅读这部正面反映“文革”的作品,深深了解到他和他的家庭、包括我所敬爱的于母孙阿姨竟然遭受过如此苦痛之后,也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不得不一次次地放下书本,找来纸巾擦拭。“同是天涯沦落人”,“江州司马青衫湿”,不仅仅是看到了老朋友的惨痛家世,也唤醒了我那不堪回首的记忆。因为我们都是上个世纪的“50”后,出身也是所谓的干部家庭“走资派”,“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在那乱轰轰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情势下,父母亲友你我他,哪个能幸免?
实话说,那哪里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啊,纯粹就是一场空前但愿也是绝后的“大革文化命”!发动者强调主观上是避免资产阶级复辟,不让黎民百姓再吃“二遍苦”,再遭“二茌罪”。然而,经此一劫,这片土地上的人可是真得经受了“二遍苦”、“二茌罪”。关于彻底否定“文革”的定论,早已写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中:“1966年5月至1976年10月的文化大革命,使党、国家和人民遭到建国以来最严重的挫折和损失。……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由此可见,这应是全党全军全国的共识,毫无异议。那为什么某些时候还是犹如雷区,不能放开手脚大声抨击?问题恐怕除了担心“投鼠忌器”之外,甚而还有并非“一无是处”的心理作怪。这就不能不令人百倍警惕了!
人生如梦。在时间的河流里,谁也不能筑起一道堤坝,挡住滚滚而去的分分秒秒。公元2016年,距离荒唐可怖的“文革”兴起已经过去半个世纪了,也是结束它整整四十度春秋。正在成长起来的一代人━━“80后”、“90”后渐次走上社会舞台,对于那场民族和国家的浩劫茫然无知、不可想象,甚至产生是不是编造出来的疑问。因为,人怎能那样?学生斗争老师,儿子揭发父母,夫妻因观点反目,朋友为派别成仇,平常唯唯诺诺的下属痛打曾经的领导,自杀而死还要剖腹查看有无敌特电台,逝去几个世纪的古人也得刨开坟墓扒出骨骸批斗。这从一般正常人的思维和角度来看,确实不可思议,五千年的文明古国怎能发生这样的荒谬绝伦人妖颠倒的闹剧、悲剧、惨剧?怎么可能是真的呢?不幸的是,它的的确确是真实发生的!这在于艾平的笔下有着淋漓尽致的展现,请看他目睹父亲被打斗时的情景:
“愤怒的人们举着拳头喊起口号,围住父亲一阵拳打脚踢,父亲的高帽被打歪,牌子被打掉,他支持不住倒下去了。我吓得倒退两步,又哭叫着冲过去,被人粗暴地拉住推到一边去。围打的人越来越多,我离父亲就越来越远。“你们不能打我爸爸!”大人们痛打父亲的叫嚣淹没我的吼声,没有谁出面说句公道话制止暴行。……一阵混乱之后,父亲被人拖了起来,满脸血污,眼睛青肿,一只皮鞋也被打掉。又有几个红袖章狂暴地推他搡他,催他快走,父亲不得不努力摆动身体勉强站稳脚跟……”
当性情耿直、刚烈如火的父亲遭到接二连三的辱骂和殴打,再也无法容忍了,愤而上吊自尽之后,竟仍然被批为自绝于人民,死不悔改死有余辜,家属不能悲伤,要划清界限,也就是说即便打倒在地也要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如果稍有难过或怨言,就是狗崽子想要翻案,必须给予严厉打击。后来的小艾平就是这样成为现行反革命分子,被斗得生不如死,被打得死去活来,被关进特殊监狱九死一生,甚而不得不偷跑到山野沼泽亡命天涯……可那颗复仇的火种已经深埋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在母子俩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忍受着人间巨大痛苦火化父亲的章节里,作者这样写道:
“透过观察口,我看到炉膛里轰地爆起火焰,父亲的身体很快地胀大,有一团火焰裹住他的身躯,浑身上下都蹿起火来。我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竟被这烈火造就的奇异辉煌震惊了。父亲突然坐起身子,两只手向上举起合拢,像在祈祷,像在抗议,像在怒吼,像在欢呼,像在舞蹈,像在挣扎。他的上身燃烧成一支熊熊的火炬,照亮我的身躯,照亮昏暗的室内。我一点都没觉得害怕,反倒感到惊心动魄,周身热血沸腾,自己也跟着燃烧起来……”
说实话,当笔者看到这样的描述时,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如无亲眼目睹亲身感受,以及强大的自我控制力量,难以完全凭借想象去再现如此逼真的一幕。此刻,如同我当初看莫言的小说《红高粱》中杀牛匠,举刀一点一点地剥人皮的感受,毛骨悚然,且又充满了愤怒与悲悯。而因为艾平是写得含怨而死的父亲,则更增添了一份肃穆和悲情。由此,也传递出了整部作品的艺术魅力,不仅仅是毫无掩饰地直面“文革”,同时以生动流畅地文笔表达出来,从而增加了语言上的阅读张力。关于这部纪实小说结构、人物、情节等方面的写作特色,自有专家评述抑或读者自己去品味,我不做更多的赘述,只是针对其中的史学价值浓墨重彩。
鲁迅先生说过:“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请看于艾平笔下的、以及有良知的人们所知道的“文革”,不就是把人生最有价值的东西统统撕碎,甚至全部毁灭的一幕特大悲剧吗?!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尽管这场令人“谈虎色变”的十年动乱渐行渐远,如同一幅褪色的古画似的,许多人和事已经模糊不清了,但非常有必要不断重新描摹,刻骨铭心,永恒记忆。因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社会上还有它可能卷土重来的基因。君不见前几年重庆“不厚”人差点借尸还魂?君不见网络上微信上还有不少欣赏“政治运动”者?况且,文革中的加害人并没有几个真心道歉悔过自新的!
从另一个角度上来说,在那扭曲人性的年代和氛围里,一些被害人也是加害人,当风暴还没有吹打到自家身上时,出于自保以及头脑发热的原因,亦会对更加弱小不幸的人施以极“左”淫威。老实说,当年我的父母挨批斗之前,我也曾经兴致勃勃地“拿起笔做刀枪,齐心协力批黑帮。”所以说到底,文革这朵“恶之花”的盛开,不能完全归罪于某个人某个集团身上,也不能仅从受苦受难的角度去理解,应该从整个文化糟粕中去寻找源头,去彻底清除那产生这种悲剧的土壤。我以为《原谅,但不能忘记》的作者,历经数载不辞劳苦,甘守寂寞倾注心血写成此作,达到了“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目的。当然,如果再把每个人也应自省的意义强化一下就更好了!
前事不忘,后世之师。关于“文革”的起源、兴衰和危害,还有很多事情值得下大力气去研究去剖析,需要我们大家特别是社会科学工作者深入挖掘。二十余年前,我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学习时,发现驻地竟是中国京剧院“样板团”所在地,便积极收集资料深入采访,写出了一部长篇纪实文学《人生大舞台━━样板戏启示录》,发表在《十月》杂志上,后又出版了单行本。主题是想通过剖析“样板戏”,撬开一道历史的缝隙看看“文革”,因为提倡京剧现代戏和批判京剧《海瑞罢官》,正是引发十年大浩劫的起因之一。此作曾被多家报刊转载,因其写实则令人信服。于艾平的这部自传体小说,实际上也可以说是纪实文学,尽管里边有描写有提练也有想象,但没有切腹之痛、啼血之情是根本无法入笔的。当下文坛上有一个新名词,非虚构。其实非虚构也就是纪实,而纪实的力量是巨大的。借用此词形容于艾平的《原谅,但不能忘记》,那就是本文的题目和主旨━━非虚构:男儿有泪不轻弹!
是的,我们的眼泪,我们的反思,我们的期冀,都永远是真实而非虚构的。如果哪个年轻人对此有疑问的话,那么请你去打开封面,认认真真读一读这部作品吧。我想,你会从中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2016年5月写于青岛
(本文作者许晨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青岛市政协委员、鲁迅文学奖、冰心散文奖获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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