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书店新开时,四大间的开间,哥伦比亚幕墙,耸立着飞檐走壁的武侠义士;拳打脚踢的江湖英雄;惊悚玄幻,恐怖盗墓,飞天脱衣,神秘穿越;竟也有路遥、林语堂、泰戈尔,托尔斯泰……有一排全是音像,刀光剑影,呼呼有声;向着大街的玻璃窗,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一捆捆,一叠叠;屋中央大通铺似的平台上,层层叠叠垒满了天真烂漫的孩子们被逼廹成小老头小老太的参考书。门口酱红的收银台里,衣着虽不光鲜,不职业,却也半冷半热地趴着个火烧圆明园里逃出来的女人,哑巴知了,有人进来时,瞅东望西她也不咕一声。
……莪挨次转到第四间的最里边,赫然发现有个红漆大门畅开的办公室,虽然桌前空空荡荡,没有挺胸腆肚的老板或总经理在雷公一般“喂,喂喂”,但是两张暗红的小床一般的老板桌,使莪自卑了不少。
这个书店有意思。
莪蜗居的这个小城,自从多年前以地震闻名,到如今,全中国不知道的恐怕也不会太多。即便如此,假如你是一个难以启齿的文学爱好者,想找本文艺书,搜遍全城,恐怕也不比八格野路松井大队长找到李向阳容易。因此莪对这个书店有兴趣,或者偏食症对其中的一部分。走到门口时,莪指指路遥他们问:“那边,怎么卖?”趴在收银台里的火烧女人看看莪,天语一般:“我。你?他,没来。”
什么意思?陪莪散步的老婆嘀咕,莪倒是猜出了她的狮身人面迷,笑笑,说:“老板不在。她夜饭也没吃,临时拉来的。这个书店开不长,虽然在三个学校之间。”
秋天的时候,莪从宜兴回来,由于身体的原因,从满天飞飞的飘飘一沙鸥逐步零落到蜗居的小城,又缩小到足不出门,最后祇剩一口气,萎缩在床上。妻子急了,在屡次催促莪出门走走无效的情况下,暗暗电话曾经的一些吆五喝六狐朋狗友,让他们喝酒唱歌时,好歹死狗一样拖上莪。莪有气无力,床上回忆误打误撞,偶然中的偶然来到这个世界,也曾有过彩色的梦想,如今西风落叶,一无所成……
秋已渐深,冬已来临。莪与莪妻不谈爱情,却在日长年久里,摸摸身边还有个热的,养成了谁也不敢突然离开谁的惰性。这样她就发了急,每夜饭碗一丢,就死拉活拖,强行把将莪抛向街头,推在寒风里。她自己则不辞一天的劳顿,或左或右,或前或后,捉到的俘虏一样监视着。于是莪俩就像两只流浪狗,从东城到西城,从菜市场到汽车站,漫无目的,每夜在灯火阑珊的大街小巷流窜。
……起先,莪每走一步,都像在大包小包登山,同时后脑上像被什么“空”的敲一下。后来,就有些勉强,尚能拖着灌铅的两腿,在妻的厉声呵斥和柔情劝策下,一百米,二百米……比及从十一天医院出来,竟蹦蹦跳跳,身轻如燕,菜园里的蚂蚱一样活络,头里如风雪弥漫后的一轮红日,很想在人多的地方高歌一曲,很想绕地球跑一圈……散步的优良传统就这样保存了下来,并且不须妻子的陪护,变成了自觉的革命行动。
这样,莪就有幸再见了这个书店,虽然让我心酸,让我心喜,让莪——
那天夜里,莪轻快的脚步像装了白象电池,像两支自由划动的浆,在固有的轨道上飞快地游动了一周后,尚不过瘾,忽然改变了方向。
“怎么不开灯?”莪走进了几年前的这家书店。
门口宏大的“□味书店”的招牌,记忆里挪动了位置。店里黑魆魆,只有一豆节能灯,照出几瓣白雾似的光,反而添了些冷意。一团黑乎乎听见声音,逐步呈现在莪面前,无疑,是店老板。他抬起两柱粗短的眉毛,将莪看了一遍,拍拍衣袖,哈着两手,吟诵着问:“你看不见?”说着,在莪不知道哪个地方“毕答”一声,头顶就亮起了一团桔黄,使莪,使莪……吃了一惊!
两年前的宽敞、明亮荡然无存,像所有寒伧的书店,这些所谓的书们,畏畏缩缩像蜘蛛,像壁虎,爬满了墙的四周。像高门大府的绣花千斤嫁给了落第秀才,系上了油腻腻的围裙。像死了爹娘的一群孤儿,在寒风里生存。他们的哥伦比亚幕墙呢?他们的小床一般的老板桌呢?还有宣纸,斗笔,花花绿绿,闪闪发光,还有大火烧不死的巴台女人……巴台倒还健在,但现在半趴的不是浴火重生的女人,是雨衣、饭盒、豁了袖的毛衣和几件莪回去查查词典才知道的东西。
莪叹了一口气,摸摸口袋,瘪的,后悔将烟撩在了家里。于是莪用了一分钟,将这个浓缩成一间屋的两年前看了一遍,抽抽鼻子,逃到门口,却意外自己,竟停住了:“那边,怎么卖?”莪指指灯光照不到的一角,几年没洗面的路遥托尔斯泰们。
“这……嗯。”他似乎有些意外,有些不好意思,两段忠厚的眉毛在昏暗不明的额下舞动了好一阵,吞吞吐吐:“算,算……一半吧。你要?”
莪逃出门,看见左边的美容院,半透明磨砂玻璃映出一群彩影,忽然兴高采烈,掀出一阵喧闹声,这才留意右边关着的大门,挂了块“土特产销售中心”,门牌前,竹竿上几只咸鹅,可能主人忘了收,在风中摇摇摆摆,就像要跳将下来,逛一逛书店。
散步激发出的能量,这时已所剩不多,莪裹了裹外衣,迎着风,飞快地向家跑。
第二天出门时,就带上了烟,揣了些钱。后来,几乎每晚,都多出一个点睛的结尾。马扎、转体做完了,一个转身……大包小包,哼哧哼哧提上六楼。莪娘生了些奇怪,每夜一进门,她都问,“又买的什么?”后来,每夜一进门,莪就先说,“买的书。”省得她问。
几个回合下来,那个倒霉的书店的半边,就像上了年纪的老人的牙齿,东空出几格,西缺了一块。目力能及的地方也就这样了,就像再没有如柱的目光穿过昏暗的时空在看着莪,就像没有寂寞的文杰在招唤莪,就像没有金钱的地窖引不起守财奴的兴趣一样。“你有板凳吗?”这天,莪仰视着密密蛛网牵连的顶层,问店主人。于是,比哄抢的方便面还厚的《中国花卉诗词大全》四卷本,《凡尔纳全集》绘画集,朱生豪译《莎士比亚全集》一、二、三、四……纷纷风尘仆仆,改弦更张,移情别恋。
夜色已浓,西风正紧,莪抱着她们,就像抱着别人的老婆私奔一样,生怕她们的老公发现了,向我们追来。
“咚咚咚咚……”莪一口气跑上楼,洗过手,点上一支烟,沏上一壶茶,将他们小心的捧出来,放在面前,烧点水,用温暖的湿毛巾,替我爷爷搓澡一样前胸后背抹过。莪抚摸着他们,心里说:祖宗们,替你们找了个新坟,安息吧。
这样的持久了大约半月,眉毛好像不好意思起来,桔黄的灯也每夜亮着,不知道是不是等莪。每次一见莪,六十左右年纪少女般羞涩了几个动作,开始跟莪说这说那。比如儿子结婚啦,原来东门、北门等有四个书店啦,这边的四间去年两间转租给美容院,一间给了咸鹅等等。
但莪对这些并不是太大的兴趣——世上有些事,不如不知道,知道了反而辛酸:鸵鸟的幸福。于是莪岔开问:仓库里还有吗?或者家里。他又嗫嚅起来,显得有些难为情,好像亲眷来了家里没菜似的。忽然就转变题:“你……收藏?”“不。莪看。”唉,他哪里知道,这些没人要的东西,对莪而言,是泥水匠的砖,莪在砌防空洞呢。莪一生心高气傲,粪土当年万户侯,自己却一事无成……说什么呢?你莪也没什么特别的交情,不谈了吧。
眉毛开了半生书店,似乎也没见过这么痴头耷脑买书的,或者他对生活,也有许多感慨,要对人说?于是既像喃喃自语,又有点诱惑莪搭话的意思,“两万五一间,这样,我可以省下七万五房租。”七万五?嘿!你现在?除非碰到250个莪这样的白痴。不对,最多的蚂蚁筑坝,也阻挡不了这个时代宰割给咸鹅美容院的滚滚洪流——莪并没有回答他,只在心里说。
前几天,莪在工蚁似的搬运里,忽然想起几年前,曾读到过的一篇文。写一个巨贪,当时大约是我朝一流的(现在早已经是小巫了),手握汽车批条,他对现金特感兴趣,每有贿,总得兑现。为此专门购置了一套房贮存,家里也没一个知道,平时的生活也很节俭,穿得普通吃得平常,更没什么嫖赌二奶三奶……一百六十一奶的嗜好。总之,拎在手里颠倒着抖抖也叮铃当锒掉不出几个铜板。但人不可相貌,他的爱好就是看着钱,拥有钱,一包包,一捆捆往楼上扛,气喘吁吁,乐此不疲。道上人也知道他喜欢的不是古董字画,不是子女国外留学,一次送了他百多斤,他也不顾年大气弱,也不请个搬运,夜色里将车开到楼下,肩扛手提,一趟趟……弄完了,燃上一支烟,环顾四周,坐拥钱城……不记得后来是如何事发的,只记得他为中国银行保管了好多钱,好多年,分文没动,很辛苦。
莪也很辛苦,如他一样在搬运,搬运莪的砖。
……夜色又临,不知今夜的眉毛,是否会幡然懊悔,还将他蒙了半寸灰的新书,狂甩给莪否?或者,他又想跟莪诉说,在咸鹅和美容院的夹击下,他的行将消失的书店……
赞(4)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