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主人公也叫戴菲迪尔,姑且就叫他小戴吧。我们的小戴自然也是位不折不扣的美少年,丝豪不逊于荧幕上走出的明星。但他不自恋,一点儿也不,相反,贫寒的家境,令他十分自卑。你亲弱智,母亲有严重的哮喘,他有个哥哥,不幸也遗传了他父亲的智力。万幸的是,小戴一切都好,容貌端正,四肢健全,智力正常,因为这种特殊的原因,他只能和奶奶一起生活。奶奶是旧社会的大家闺秀,颇懂几分教育孩子的方法,随着年龄的增长,小戴的聪明才智也一点点的显露出来。无奈家贫,有书念就算万幸,没有什么挑剔的余地,于是念了师范,于是当了老师。
男老师在小学是很稀缺的,比如哪个学生病了,需要背去医院,那小戴就派上用场了,那个扭了脚的“熊孩子”足有120的,比小戴还沉,小戴把他背去背回,衬衫都湿透了。回到学校,腿一软就坐在校门口的台阶上了。
刚入学校,小戴什么也不懂。虽说有个姑姑在圈子内任职,但八杆子打不着,也不顶什么用,基本上万事无人问,全凭运气过河。摸不到石头也是常有的事,呛几口水也只能自认倒霉。有一回,上课铃响了,教室里缺了一半的学生,操场上没人,走廊上也没人,在校时间,学生能跑哪去呢?几经周折,才知道被上一节电脑课的老师扣下了,因为课上淘气,表现不好。这本是可以理解的,小惩大戒一下嘛,但为什么不告知一声呢?害得人家这样着急。最可气的是办公室其他的老师非但不帮忙,却还小声嘀咕:自己学生找不到,找别人要什么呀!……真是没处说理去。
小戴不喜欢告状,因为是新人,再加上性格使然。但领导不知怎么还是知道了这件事,大概是说了小丁两句,但她并没有找我说合什么,下班的时候,在操场上迎面撞见她,她白皙的脸上架着一副眼镜,镜片反射着夕阳柔和的微光,好像在笑。唉,有些人就是这样:经常犯错,从不道歉,却可以轻易被原谅。
小戴好歹是个男老师,学生、家长多少畏惧三份,轻来轻去不会找什么麻烦,但小姑娘就不好说了。一天下午,远远的从办公区传来怒骂和啜泣的声音,虽是玻璃隔断,但也不好太过明目张胆地张望。等风波平息了。小戴才走进去,小心翼翼地敲敲门,只见娜娜还在哭,老校长在叹气,原来娜娜班上有一个巨能作的熊孩子,娜娜在批评他的时候,正好半坐着,顺势用脚尖挑了一下他的小腿,结果谁知那孩子一脚踢过来,踢得娜娜嗷嗷直叫。请他家长过来,家长说是你先打我们孩子的,老校长说,你看娜娜老师,那小身板,风一吹都能吹倒了,她能打你孩子吗?你家那宝宝都能有三个老师大了,都不是一个重量级的。家长说要找证人,于是找来函小富,小富信誓旦旦地说是老师先动手打人的……后面的事就不用说了,娜娜一边啜泣着,一边说,“小富腿伤的时候,打着石膏,整整一个月,是我把他背上楼的,四楼啊!一个月哪!他今天却在这里做证,他的良心哪去了!……”老校长叹口气说,“时代不同了,这都是教训,以后多加小心吧,先好好保护好自己,其它的往后放一放吧。”老校长可真会说话——我可没说不用好好干,会错意,可是你们自己的事。
小戴把娜娜扶起来,送回教室,教室没人,大概都出去上专业课了,洗把脸,平复一下情绪,还要继续面对学生呢,还要拿出最好的状态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传言也一天天的积累。小戴不想去相信,只愿那是流言,只愿相信学校仍是一片净土。还有像娜娜那样的人,还有像自己这样的人。虽然受尽委屈,但仍初心不改,仍像刚入职一样,爱每一个学生。
大概是看中了小戴的“才能”,又或许看中了小戴忍耐的功力,校长交给了小戴一个十分特别的班级——两条街外建了一所新学校,虽说师资和条件都不错,按户口划分生源归属,正巧四年级二班分走一半,五班分走一半,更巧的是分走的学生中有班工、副班长、学委、体委、区三好学生……你懂的……剩下的两半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新的班级,交给了小戴。辛苦并不可怕,小戴是穷孩子,况且三年的师范教育也让他懂得了什么叫教育公平,什么叫有教无类。但叫人不能忍受的是同行的讥笑——彪子老师教彪子班……小戴找到校长,质问这是怎么回事,校长却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误会了,小戴没办法,只得拂袖而去。
小戴无论采用什么样的教学方法,学生们不管多努力,班级的平均分也是赶不上重点班的。但小戴看开了,尽力就好。他更重视孩子们情商的培养,他把教室布置得像个花园,前后左右,大大小小的绿植,都是他和孩子们共同栽种和精心培育的——这些欣欣向荣的植物不仅是枝叶的飘逸和花朵的娇艳,她们更召示着一种欣欣向荣,一种爱生活,爱生命,一种不必言传的敬畏和美好。
一天,同组的一位老师趴在窗口望向小戴的桌面:喂,你那捆韭菜可以割下来炒鸡蛋了。还没等小戴说话,学生们就抗议起来:真没文化,那不是韭菜,那是水仙,再过两月就开花了可香了!
是的,那是一盆黄水仙,也是蔵在小戴心底的秘密——一起见习,一起实习,偷偷送她回家,在她找不到路的时候,突然出现,还有那寒冷的江风,还有她瑟瑟发抖的双手和冰冷的嘴唇。
她现在在哪里呢?她现在在哪里呢?联系着联系着,突然就断了。也许爱琴海的风比较温暖,也许意大利的建筑更加雄伟,也许欧罗巴的男孩更加迷人……总之,联系不知不觉的就断了。小戴还是小戴,一个没娘的孩子——因为长年哮喘的母亲前不久刚刚去世了。
忽然有一天传达室老大爷求小戴帮忙,送他侄女回家,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路又滑,住得又背静,不安全。于是小戴就送了老郭大爷的侄女回家。送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她总有各种理由来到学校,然后晚归不便。于是,小戴也渐渐习惯于在夜晚的城市游走了。再后来……再后来……小郭成了小戴的妻子。人不算多漂亮,但还算温柔娴淑,小戴没有什么可挑剔,他除了一副好皮囊,好脾气,好心地,几乎是一无所有,人家不嫌弃他,他又有什么可不允的呢?
婚后的日子过得平静如水,就像平淡的电视剧一样,看到前面,猜得到后面,不过没关系了,每晚两口子肩并肩的看上两集不知所谓的电视剧,然后洗洗睡,这一天也算圆满。如果不是电视机突然罢工,这日子还可以继续圆满下去。
电视送去修理的日子,妻子洗洗涮涮,小戴翻翻捡捡,衣柜的高处不知何时大大小小的堆满了盒子。小戴一一拿下来,被灰尘呛得咳嗽不止。当他伸着手去托一只大盒子时,不知什么东西突然掉下来,先砸了小戴的头,又砸了他的脚,落地后盖子打开,滚出一个瓶子——是一只空了的香水瓶,瓶身上刻印着一个单词——waiting……
小戴顿时愣住了,他的头仿佛一下子撞到了记忆的洞穴深处,撞得脑浆迸裂,撞得骨片四溅,他好像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哗啦啦的巨响……
怎么了?妻子闻声探头来看,小戴回过神来,只见香水瓶掉在地上,一地的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哦,没事,我不小心拿掉了,扫扫就好了。于是,小戴去拿笤帚清扫。妻子的表情有些怪,没再追问,继续去洗衣服了。
那盒子底部还有一份折叠的纸张,小戴将它揣在口袋里,然后把盒子也扔掉了。
傍晚无事,小戴和妻子打声招呼,便出门了。他沿着湖边的柳荫闲逛,中停的问自己该不该打开那张信笺。最后,他在湖边的长椅坐下,深吸一口气,对自己说,我只打开看一眼,就一眼,然后,我就把它撕掉,扔进这湖里,与过去的一切一刀两断。于是他把手伸进怀里,取出那折叠整齐的信笺——是心形的,小戴想,我现在是不会折了,早就忘了那些浪漫的小把戏了。他一点点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只见上面用他曾经熟悉的字体写就着一首小诗:
“那飘逝的花雨……”小戴轻声地、慢慢地读着。
“是你走得太快,还是我来得太晚?
我们失之交臂,悲哀风一般掠过灵魂。
你曾经来过,到处留下了你的痕迹。
你未曾谋面的容颜,
幻化为我记忆中永恒的心影。
我放浪形骸于天地,
看你痛苦并幸福地远游。
旋转的舞步是生命的轨迹,
娇艳的花朵瓣瓣凋零。
逝去的年华无比可惜,
如今的萧索曾经五彩班斓。
不要叹息,
那灿烂的季节,
那飘逝的花雨。
“瞧你那八点二十的眼睛!”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那熟悉的声音。
“什么‘八点二十’,我这眼睛多漂亮,前两天美术班那两个女生还要给我画像呢!”
“她们最重,你是我的,要画也得我来画。”
“你别把我画成太白金星就好了。”
“美得你,太白金星是眉毛长,你是眼睛长,像你这样,眼睛双大,眼角又长,等老了,就变成‘八点二十’了。”
“哦,是这样啊,那我们都要活得久一点哦,看看我能不能变成你说的那个‘八点二十’。”
“唉,怎么能让一个不常回家的人领路呢?”
那天走了好多冤枉道,小戴没办法,只得硬拖着她到了旱冰场,等到了地方已经没有力气滑了。小戴买了两瓶汽水,她靠在小戴身上喝汽水,喝着喝着就那睡了过去,小戴仔细看看瓶子,是汽水,不是啤酒啊!
忽然眼前有船影滑过,小戴又想起了那次江心的历险。
那次他们租了一条木船,困为刚刚放丢了一只风筝,她还在懊恼,坐在船里也不说话。小戴手撑着木桨,这两个大家伙还真沉啊,看电视上船夫划船似乎也没费什么劲啊?小戴顾不得疲累,只管使出全身的力气摇桨。小戴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脸上,小戴顿时觉得有些紧张,又有些难为情,便说,你,你看我干什么?谁知她偏了一下头,目光却没有移开。船离岸越来越远了,已经可以听到江水敲打船底的咚咚声。小戴知道,他们划得有些太远了,再往前便是急流,恐怕想划回去也不容易了。如果本想浪漫一下,却被拖船拖回来,那可不糗大了。于是小戴掉转方向,拼命地往回划。他本想叫她一起帮忙,谁知她脸上竟泛起了笑意,竟然倒头躺在了船里,枕着手臂,望着天。
“我们不回去了,就这样漂着吧,好不好?”
……
他们划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小戴又冷又累,于是就地坐在岸边。她紧紧地抱着他,给他温暖。两人不言不语,但心里是懂的。他们之间没有承诺。她不知走出国门会遇到什么,他也不知在新的环境里又会怎样。两个前途未定的人,没有未来,只有当下,没有承诺,才是最诚恳的责任。只有此时此地,他们是在一起的,多一刻是一刻。如果此时火山爆发,他们被滚烫的熔岩浇铸在一起,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不管怎么说,她走了,连个音信都没有,这个狠心的女人!小戴站起身来,将信笺一条条撕碎,团成团儿,远远地丢在湖水中。
就这样算了吧。
小戴信步走着,不知怎么来到了一处熟悉的所在——一家小酒吧——小马酒吧——因为真的是他们班的小马开的。小马是委托生,不包分配的,他家里有钱,上学的时候,家里人为了陪读,开了这家小酒吧,等小马毕业了,满18了,就自动过给他了。小戴一走进去,小马那震惊得可非同小可。
“‘家庭煮夫’啊,怎么也想泡夜店了?”
“随便看看。”
“喝点什么?”
“随便吧。”
小戴一边找座位,一边看着墙板上的涂鸦,有些熟悉,有些陌生,当然,还有她的。小戴在她名字那里停住脚,愣住了。
“这些东西这么久了,为什么不刷掉呢?”
小马端着两大杯啤酒,说:“嗨,刷什么呀!都是记忆啊!有时候可以回忆一下青春时光,比如,你和那个……”
“别乱说,我们俩早就翻过去了,她和我没关系了。”小戴啜了一口啤酒,轻声说。
小马看着小戴,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小戴看出了异样,说:“有话就说,什么可遮掩的?”
小马的
手指在旁边的墙壁上慢慢移动着,最后停留在一个名字上——莫妮卡。
“这是什么意思?”
“莫妮卡是她的同学,关系非常好,她来这里也是受她的委托,嗯,最后的委托吧。”
“你到底什么意思!”
“莫妮卡带了一本日记,说是要交给你的,但不想见到你。还有就是,就是,她还带来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她还好吗?”
小马垂下目光,摇摇头。
小戴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问:“日记在哪?”
“我给小郭了,她没给你吗?”
……
小戴回到家,翻箱倒柜地找啊找……最后在床底下最深处的鞋盒里,找到了那本日记。
妻站在门口,目瞪口呆。于是,小戴对她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谢谢你!”第二句是:“我们离婚吧。”
小戴是真心感谢妻,她毕竟留着那本日记,没有将它烧掉、丢掉、毁掉。但不能原谅,不能原谅她的不信任,还有欺骗。
怎么哭闹都是无用的,小戴决心已定,只是想不到中国式离婚需要这么长的周期。这个周期长到比两个人结婚在一起的时间还长。不管怎么说,又恢复了自由身。
小戴记得,她曾给过他两个字的评价——不闯。
人生不过百年,这回也要闯一闯,谁反对也没有用!于是,小戴向学校请了长假,办了签证,带着她的日记,去她曾生活过的地方,看一看。
小戴去了她读书的学校,见到了莫妮卡。莫妮卡见到小戴,起初有些吃惊,但很快就释然了。莫妮卡会一点儿中文,小戴会一点儿英文,基本上够交流,虽然有些磕磕绊绊。
莫妮卡说:“她不让我见到你,说你是那种人见人爱的家伙,现在看来也未必,不就一个大叔吗?”
小戴知道莫妮卡大概心里有气,所以应声着,也不争辩。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莫妮卡带着小戴去了图书馆、画廊,她曾住过的宿舍,逛过的公园,还有她曾倒下的楼梯和草坪……最后,莫妮卡把小戴送上了去克里特岛的船,并告诉他,去那里好好转转,那是个十分适合看日记的地方,因为……
当我一次又一次不合时宜的晕倒后,终于决心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你知道吗,头痛的时候就会想起你。从前你在身边时,我一头痛你就帮我揉,揉着揉着就不痛了。可是现在你不在身边,身边只有医生和冰冷的X光片。他们说我脑子里有一个肿瘤,需要做手术。宝宝,你知道我的,我不怕死,但我怕丑啊。一想到要把头发全部都剃光,还不如死了算了。再说,我也怕痛啊,头上开那么一个大洞,多疼啊,我不要,我才不要!你是不是说我任性。我就是任性,就是任性,怎么啦,要不你就飞过来管着我!
宝宝,其实不是我不想做手术,是因为,我得的是恶性肿瘤,手术过程很危险,与其这样,我还不如美美的度过最后这段时光,你说呢?
其实,我给你打过电话的,电话里你懒洋洋的,说刚刚熬了一个通宵准备公开课,我没多说,叫你好好休息就挂了。其实,我当时就知道,你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这样也好,我顿时感到轻松多了。
其实,我也回去看过你,看见了你,还看见了你的新娘。你穿西装的样子可真帅!看到终于有个女人把你领走了,代我照顾你后半生,我感到更开心更轻松了。我高兴得都笑出声了,你没听到吗?
克里特岛很美,爱琴海也很美。长眠在这里,怕是会做一世的美梦吧。
……
莫妮卡告诉小戴,在落日余晖中,她穿着白色的裙子,从这里缓缓走入大海,走向大海的深处……此后,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她。
小戴在海边的沙地上坐了很久,想着自己要不要也和她一样蹈海而亡。他又想,她也许没有死,也许只是换了一个更美的世界生活。又或者,变成了一条自由自在的美人鱼……
自由——这不正是她生前最渴望的吗?
“你这条淘气的美人鱼,为什么不重新游回我身边。”
是眼花了,还是上天眷顾,小戴分明看见一条明亮刺目的鱼儿跃出水面,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溅起碎银般的水花,那一小片水面,很久很久还在波光闪动……
多日之后,又回到学校,一进教室,学生们齐声欢呼:欢迎老师回家!黑板上歪七扭八,写满了每个孩子的名字。花花草草被照料得很好,水仙也开花了,就在窗台上,很美。
感觉生活还是温暖的。
回到办公室,发现大家看自己的眼光很怪异。接着听说,娜娜又被家长欺负了好几次;娓娓被未婚先孕的传闻搅闹得不胜其扰;莉莉想去支教,躲上一年清静,听说还有不少补助,但又听说不是谁想支就能支的,水深着呢……张三想当主任,王五虎视眈眈,赵六马八在一旁看热闹,还有一位兢兢业业地惦记着老校长的位置……
真是人间众生相,小戴看够了,玩累了,于是,他走了。走下每一级台阶,走到大门口,走到操场中央。他站住脚,回头望望,望向窗台上那盆盛开的娇艳的水仙,就那么静静地,默默地,不谙世事的,不染纤尘地,开放着……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