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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楼珠帘(一)

时间:2021/8/26 作者: 龙耀震 热度: 276467
  车驶出瑞莲县城,沿国道242蜿蜒前行,一路直上。这正值深秋时节,天高云淡,秋色宜人,梧桐、枫树等绿化树枝繁叶茂,将公路阴翳得清幽而静谧,日光从叶片缝隙倾泻而下,举目皆为苍翠鎏金,霜叶染醉,五光十色。萧萧落叶铺洒在柏油路上,车疾驰而过,卷起积叶,如翩舞的蝴蝶,一路扬风而去。山林中鸟鸣雀跃,不甘于此时的寂寞,唱出婉转的歌喉,和着溪涧中潺潺流水声,树枝摇曳摩擦出的嗡欸声由远及近,尽力的讲述着这属于大自然的语言。人很快被陶醉,仿佛坠入梦境,等到起伏的山峦变为矮小的小山丘时,才意识到目的地已到,家就在眼前,兴奋之色洋溢于脸上,于是看看表,计算县城到这里只花去四十分钟,比原来缩短近一个小时,不禁连声赞叹。

  车转过一个弯,前面是一段笔直的路,路边立有一块指路牌,上面写着“黄尚侗寨”几个鎏金大字,箭头则指向右侧公路匝道。车上的人招呼司机在前面的三岔路口停下。此时从车上下来了三人,立即被此地等候的人簇拥着,一阵嘘寒问暖,问长问短。这三人中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双手抱拳对着众人拱手称谢,用乡音一一回应。这老人身材魁梧,精神矍铄,言辞谦虚谨慎,思维敏捷,乡亲都亲切称他作邓院长。

  邓院长全名邓恒轩,是地地道道的黄尚人,生于中医世家,从小受祖上熏陶,便立下悬壶济世之志,是黄尚侗寨走出去在外成就最高的人。他曾是东南市中医院院长,在整个中医学界声名卓著,特别是对苗侗中草药研究独到,妙手回春,也因此而在行业内站稳脚跟。而今上了年纪,到了退休年龄,于五年前从任上退下,安心在家休养,时常也给人把把脉,但从不过问任何政事。

  自然邓恒轩也是全村人的骄傲,知道他今日要回来,乡亲们自发到三岔路口迎接。村民为何对他有如此深厚的情感,这其中缘由大抵是从他低姿态的为人开始。他虽离开家乡四十多载,村中有何请求,总是有求必应,去年5.20黄尚洪灾,还捐出一大部分积蓄,以供恢复重建花桥和大寨门。事实上他并未远离家乡,而是紧密相连着。

  乡亲们围着邓恒轩,把他引至路边停车场。这时在出口处等候的众人立忙迎了过来,都笑着说道:“邓老,您辛苦了!”

  邓恒轩与之一一握手,甚为感动,笑着说道:“我一个老头子,何德何能,敢惊动乡邻们这样盛情,年纪到这了,只想静静地再次走在这熟悉的田间小道,寻找记忆中的乡愁,所以跟宗湛透漏一声回家的消息,你看搅扰了大家不是。”

  程宗湛上前一步,提高嗓门说道:“邓老师,您是伟大的,乡亲们时刻记挂着您,都盼着您回家。既然来了,哪能让您悄悄的来,您也要露露面,让乡亲们认识认识,一睹尊容。”

  乡亲们高举右手,齐声说:“是的邓院长。”程宗湛一脸知足,逐一给邓恒轩介绍接待人员,站中间的是康怡馨山庄酒店老总张馨予,他左手边是村支书,还有驻村干部及帮扶干部一众人。

  邓恒轩颔首示意,挨个儿道谢,泪水不自觉在眼中滚动,就想着离去,不愿再在此拖宕。一别家乡,去时意气风发,春光少年,今归来已是花甲逢古稀,岁月染青丝,满头已是苍苍白发。人老了有叶落归根的情结,这种迫切心情无数次被召唤,于是乎在这暮年之际,深秋时节,带孙女邓晗瑛和程宗湛儿子程适回家。其实除了对家乡的思念,还有一件事要办,这已缠绕于心头四十多年,就想在暮年之时能把这隐秘之事妥善处置,也不枉此一生。

  程宗湛看邓晗瑛与儿子平排站立,她身材匀称,长发及肩,微风吹拂,撩乱着发丝,此时看清楚她那肤脂如雪如玉的脸蛋,心生怜爱,热情的说:“邓老师,邓晗瑛我们慢慢走,边走边看,您离开这里四十多年,看能找回多少记忆。”

  “变化真大,再不来都找不到方向,脚下这路,原来铺些碎石,坑坑洼洼,还说是大路,想想可笑,现在大变样,水泥硬化路好走多了。”邓恒轩感慨的并不是为了迎合谁,离开家乡到今日归来,于睡梦中时常梦见这方水土,虽然贫穷落后的模样不改,但乡下人民那种淳朴厚道的秉性根植于心,不随时日而改变。而今现实呈现,怎不感概于焕然一新的变化。

  “变化就在这两年,这要归功于张馨予张总的努力,积极申报‘中国传统村落’和‘中国美丽乡村’,获得配套的项目,才建设的这么美。”

  邓恒轩点点头说:“张总热爱家乡,是我们的榜样。”张馨予移步上前,哈哈大笑道:“功劳都是邓老您的,是您对家乡的执恋感染了我们晚辈。”说着拐了一个弯,忽见田坝间矗立一座井式干栏三间两层瓦檐宝顶大寨门,正门之上一匾额雕刻八个大字:钟灵毓秀,人杰黄尚。寨门题有一联:绿水潆回,绝似银河飘玉带;苍山缥缈,依稀珮月锁金牛。左右偏门也有一联:侗韵铿锵通今古;人文馥郁济乾坤。程宗湛踌躇没有说话,邓恒轩笑着继续说:“太漂亮了,绝对的大手笔,建造一个幻想某种规模巨大的典范,来了就不想走了。”

  张馨予接过话,答说:“那您不要回去了,住我群心康怡,白天看瀑布,活动筋骨,晚上喝酒唱歌,赏夜景——神仙都有落难的时日,只有我们人间好玩常——我还是有点担心,怕您来了不想走,找您的人太难。”张馨予膀阔腰圆,身躯伟岸,浑身散发着男人的无穷魅力,说话浑厚有力,时不时还哈哈大笑。“邓老,您稍等,您是侗家儿女的榜样、模范,今日回家,理应当用侗家人最高的礼节迎接。”

  说完,大手一挥,一众女子身穿侗族服装,头戴银饰叮叮当当鱼贯而出,在一根长条凳前一字儿排开。凳子上排放有十个海量大碗,满满斟上侗家自酿米酒,女子各自捧上大碗,齐唱道:

  敬你们酒端起手中的酒杯,
  哪怎想到今日遇见众神仙。
  往日呀神仙都居住在天上,
  不想今日神仙出现在眼前。

  一曲唱完,熟悉的乡音还在耳畔萦回飘荡,久久未消去。当人还沉浸其中时,女子们高举酒碗,敬向邓恒轩跟前。邓恒轩伸颈浅尝一口,连连抱拳致谢,说:“感谢乡亲们,你们辛苦了,大家都回吧,我一个人走走看看,走到哪家就到哪家去坐坐。”

  程宗湛、张馨予等则不同意,极力劝说:“邓老,您来一次不容易,就由小辈们带您走一走,向您汇报汇报。”

  邓恒轩对家乡人的热情表面上不可置否,可是打心底来说还是拒绝的,都一把年纪的人,风光岁月已过,只想安安静静的享受属于自己的生活,不留遗憾于人世间。想到此,还是极为恳切的拒绝道:“不用不用,有我孙女晗瑛和程适陪我,足够了,你们去忙事情吧。”说完径直穿过寨门,朝寨中走去。

  程适见状,跟父亲程宗湛简单交代,朝邓晗瑛使递一个眼色,大跨步子,尾随前去。程宗湛在原地大声嘱咐道:“照顾好邓爷爷,晚饭安排好了,不要去别家吃饭。”

  程适点点头,自跟上前去。在寨中绕了一圈,到走过一段缓坡,在山坳处的一块平地上,邓恒轩停下脚步,尽力的呼吸。他遥看远方,只见漫野山林,尽皆染上色彩,西方的大半边天色被收尽的余晖映得通红,天空很纯净,一眼望川,孤雁从燃尽了余辉的日边穿过,消失在那雾气朦胧中,像是惊鸣一般;收眼往下,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田野,大山紧紧拥抱,山麓下的人家座落在沿河两岸,就像田野中的稻草垛一堆堆成排列队。一切都未改变,风雨桥、鼓楼,静静矗立在那,像等待游子的归来。他一言不发,程适憋得难受,指着半山腰的一户人家向邓晗瑛说:“烟囱冒烟的那就是我家,奶奶煮油茶等我们了!”邓晗瑛低头抿笑,偷偷看了他一眼,转而看向爷爷。程适如往常一样,扯高嗓门大声朝着屋子喊道:“奶奶,我回来了!”声音传到山对面,回音向这边呼喊过来,一声声,一阵阵,交织在一块,消失在袅袅余音中。

  转身走到寨头,人影随暮色降临缩回到灯光底下,邓恒轩轻轻推开孙女,站在青石板上,望着烟雾缭绕寨子和相见不相识的人们,泪滴落到手背,滚落到石板上。看爷爷这光景,邓晗瑛心领神会,招手叫程适上前,拉着爷爷到家里。

  推开屋门,见一老妇人蹲坐在火铺上刷洗锅子,程适一跃上去,扑进怀里,奶奶长奶奶短的叫。邓晗瑛看后,已然明白他们的关系,联想起自己的奶奶,泪水夺眶而出。邓恒轩在旁,勉为其难的启齿道:“程适奶奶,我来你家讨碗油茶吃!”

  奶奶伸手要了一张抹布抹了抹手,摩挲着程适的头扶他坐正,从暗弱灯光下看见跟前这两人,还有熟悉得差不多忘却的声音,心头怀着歉意说:“适儿,有朋友跟你来家了?快叫客人上来坐——你们快上来坐——适儿,你看你,怠慢客人了不是。”伸出右脚,下到地上,上下打量晗瑛,要他们上去坐。

  邓晗瑛先扶爷爷,转身要扶奶奶,奶奶却拉着起程适的手问道:“适儿,这都是谁?——你们快坐,我眼睛不好,天一黑就看不清楚了。”程适给介绍:“奶奶,这是邓爷爷,是爸爸读卫校时的老师,这是邓爷爷的孙女——”父亲程宗湛打电话来催去群心康怡吃晚饭,打断了说话,他挂掉电话,顿了顿,说:“邓爷爷,我们先去吃饭,回来吃油茶宵夜,那边只等我们了。”

  邓恒轩一口回绝,说:“你们去来就是,我懒得走了,就在这里吃一碗油茶,在看看外面的夜景。”说着手一挥,要孩子们快走。程适等不好拂了他的意,只好自己去了。

  确定孩子们已经走远,邓恒轩才从火埔下到地下,重复着刚才没有说完的话,道:“细兰,我来看你来了,这一走就是四十六年,我没脸来见你,人活了这么长一辈子,接下来活一年是一年,趁现在身体还好,就来见你一面。人死并不可怕,怕的是留下遗憾在人间。”说着泪水滚落下来。

  程适奶奶姓龙,名细兰,在女儿这边大抵是排在家中最小,故而取的这名字。细兰看清了眼前这人,思绪一下子回到那青春时光,那是一个夏日的早晨,她外出割牛草,不幸踩中地下,家人知晓后第一时间想到从医专毕业响应国家号召返乡当知青的邓恒轩。等邓恒轩赶到,细兰人已经迷糊,全身呈现黑褐色,家人都觉得获救无望,正准备后事。邓恒轩立排众议,果断下药,前前后后花去一个月,才彻底疗清蛇毒,细兰得以重获生机,算救了她一命。两人当时都年轻,来来往往,情愫暗生,并暗自诩为青梅竹马,一见如故。在侗寨,在那种年代,女子择偶对象优先在本寨,实在不行,可以降而求其次,选择临村各寨男子。邓恒轩虽是邻村人,各方面都优秀,算是龙家的东床快婿。后来国家紧急召回这批人才,邓恒轩不得不舍弃这边返回东南,这一走就是四十六年。细兰万万没有想到在这暮年之际他还能来看自己,精诚所至,心被打动,怨气、怒气顿时消去,心想:“人都老了,还有什么不能忘记的呢!”

  邓恒轩呆呆地站立,双眼注视着细兰的一举一动,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见他不说话,细兰自己说道:“你还有怎么要说的,快点说,我这里有事还要出去。”邓恒轩意识到她这么多年并没有忘掉自己,是记得真切也恨得入骨,心一阵冰凉,略带讥讽意味,吞吞吐吐回道:“你跟我去过吧!”

  “你要我跟你去过,这是怎么的话,你不要脸我还要!我就嘱咐你一句,不要让适儿跟你孙女走得太近。”

  “他们怎么了?我不想干涉孩子的事,我们的遗憾要让他们来继续么?”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着不懂?这都是你作下的孽。”

  邓恒轩像被电击了一样,两眼一抹黑,东倒西歪摇摇晃晃,退后几步,撞到板壁上,好在没滚倒,两脚竭力撑住,泪水稀里哗啦滴落了下来,对屋顶长叹,颤巍巍说道:“细兰,你瞒了我四十六年,现在才告诉我。”

  细兰心如针扎,木偶似的出神,一句话也不回,热泪不断在眼眶里滑动,那要紧的一句话,许久都没有说出来。锅中煮的油茶无人照料,已经烧焦,满屋里飘荡着焦味,熏的本已饿极的肚子早没了食欲。屋中死一般的宁静,起初还有燃烧着的干柴啪啪发出响声,到后来渐渐就化成了一堆灰烬,只有那个被烟熏成黑色的灯泡,遵守使命般的发出光亮。

  第二天清晨,饥饿像隔壁的老鼠,在肚中吱吱索索闹出声响,唆使人从梦中惊醒。谁都愿意把昨日所发生一切当成一个梦,或是推到另一个时间段去发生。不自觉间爬起,煮饭吃了,各自的脸色依旧沉重,才知道这痛苦不是熄灭的干柴,而依旧如涌泉冒出。回去吧,留下来又能做什么,回去了或许就不用看着那一双欲说还休的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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