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肩行走在海塘的岸边，远眺江海辽阔，江水澄净，碧空清江之际，宛如一线，点点渔帆在那儿消隐又出现，西天的余晖洒落在江水里，粼粼波光，亦显得金辉灿烂，朋友微微笑着，说：“你有幸生在江边，你还有什么好不知足呢？”
我笑他：“那你生在群山深处，仁者乐山，背后有靠山，你又有什么不知足的？”
“你是不知道，我这回从山城过来时，山城里淫雨濛濛，都连续着十来天都是如此阴沉天气，屋子里都发了霉，连带着人也郁闷。可今天到你们这儿，你看，湛蓝的天宇，蓝的如此澄澈，真想就买房子在这里定居了。”他说着，随地就坐在了海塘边的岩石上，舒展开臂膀，整个身子摆成了大字，就躺下了，闭上了双眼，深深地呼吸。
暮春的风吹着，从农村的田野里吹来，辽阔的风，一阵阵的油菜花香，我又走了好多路，回头望时，斜阳就在我的眼前，温暖而宁静，在斜晖里，看见朋友独自睡在石板上，他的身影也渲染了无数的金辉，我心头却起了伤感，如那首送别词所唱的：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走近去，看他，他睁着眼睛，幸福地望着天宇里渐起的暮色，有淡淡的云，悠悠飞来，似乎也忘记了归处，随意悠悠地飞去，我说：“要走，那今晚我再带你去盐官古镇走走吧，那儿倒是我们这儿挺有名的古街了。”
说去就去，沿着沪杭古道，两个人骑着自行车，飞奔。
暮色渐渐深了，沪杭古道两侧树木参天，仰望时，隔着那些枝枝丫丫，还能够看见暮云的晚天，朋友笑：“你看这些树枝，都还冒着小嫩芽，这么老的树，要是我家也能种个几棵，年年新绿，那看着也是满满的希望！”
我回答：“这些树可都是七八十年前种的老树了，你现在赶紧回老家去，对称着种个八株柏树，那指不定你将来还能够长眠树底！”
他笑：“你以为我是诸葛亮啊，丞相府前柏深深，我以后就去种一棵树，从我孩子出生那日种下，那不知道百年之后，又该是怎么样的景象呢？如果树还在，那该是有多么巨大！”
我想起了《世说新语》里的故事，某位将军年轻时出征，在荒漠之地种了数十棵柳树，三十年之后，这位将军已然是白发苍苍，又因征战沙场，重过旧地，却发现满路已是粗壮的大柳树，春风吹度玉门关，柳树青青，又冒出了新芽，将军说：“树犹如此，何况人呢？”
盐官古街的柳树，就是种在沿河两岸，我和朋友漫步在石板街上，此时人家酒店，已是华灯初上，风轻柔柔地吹着，撩起柳丝清扬，河流里，停着一艘雕梁画栋的客船，船头悬着盏灯笼，风烈时，灯笼摇晃，人影斑驳，皆显得如此宁静与适意。
坐在小酒楼里，朋友笑道：“这回来，既然是最后的告别，该敬你几杯酒，否则就对不起‘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好句子了。”
我也爱读诗词，也爱举杯痛饮，何况是难得的好朋友，该喝什么酒，朋友点名就要丽春酒，他捧着那个盛酒的瓷瓶，自赏道：“男儿当丽春，绍兴黄酒，养人的还是手工黄酒！”
我笑起来，我们都曾在绍兴读书，那家酒馆不曾拜访过，拍着他肩膀道：“你说，咱们两个要不要再一醉千年，梦回兰亭，去和王羲之借来笔墨，信笔挥洒，将得得失失都画的明白？”
“那得要啊，可惜我不通诗词，这写文章的事还得靠你，来，好兄弟干一杯再说！”他笑起来，酒杯里，透澈的酒液，醇厚的酒色，端起杯来，酒香流溢，如梦醉人。
三杯四杯入肚，酒香萦绕，望木格子窗外，新月初上柳梢。
我又是多情的人，惆怅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你猜，下一句是什么？”
我看着朋友，朋友亦是似笑非笑地看我，回答：“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何必那么纠结呢？好聚好散，人分开了，总有春暖花开再见之日。”
可是，这一去，远去千山万水，千里万里，难不成还能隔三差五，相约饮酒，共谈时事？
小酒楼外渐渐热闹，晚饭后的人们，纷纷出来散步，看他们两两挽着，依偎着，倩影婉约，古街头，春风也暖暖地，吹得人也觉得脸上暖烘烘的，闲话说着，笑着，不觉时光过去。
两两醉醺醺地走在石板街上，晚风浓了，柳丝垂落又飞扬，朋友身形摇摇晃晃，指着那斜斜的娥眉月，嚷：“等我回去后，我会想念在浙北的这四年零六个月，我会怀念这里的美酒，这里浩浩荡荡的钱塘江！”
我只叹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别让我再看见你，看不见你，我也懒得再去说话了，那也就不会觉得寂寞！”
“将来等我回来！我会回来的！到时候你就准备好美酒，咱们再不醉不归！”
醉客钱塘门外，江风从幽幽黑暗里飘来，已显得清冷，隐约渔火，籍着青天弯月，望尽悠悠江水，江水里波涛朝着西方淌去，江流声，沙沙入耳。
朋友搀扶着我，我亦搀扶着朋友，醉倒在江海岸畔，他朝我叹这些年成长的事迹，我朝他说这些年修炼的儒道文章，一起痴痴笑笑，一时不关风月，不问人间。
黑夜里，唯有不远处的占鳌塔，塔影斜斜，在江水里，听着我们被风吹乱的故事。
就这么，睡了，熄灭了话语。
当次日远送朋友到了杭州城外，列车启动，我转脸，就碰撞到漫天乱舞的柳絮，春阳正好，暖暖地如瀑布倾泻，晚生的桃花在院子外灿烂，我走过，花香满衣，笑了，总有春暖花开时，我们会再相遇，相遇在花好月圆的人间。
他来敲门问我：“你家还有酒吗？”
回答：“酒是没有，一杯清茶你可要吗？”
“那也好！喝一杯茶，纸窗屋檐下，细细谈谈，也可抵人间十年尘梦。”
2015-3-10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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