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语。
这头母牛就是我家的三号母黄牛,它相伴我家一生,也奉献了一生,最后以它的生命成就了我。
三号牛是合作社解散时父亲抽签抽来的,那时分田分地分集体财产,分牛时在牛背上用石灰写上数字进行排号,抽签,父亲就抽着三号,父亲说当时他希望抽着堂哥陈忠干家的那头黄母牛,在后来的日子里,发现三号牛更好,一共生育了13头小牛仔,一头也没有早早夭折过。
读初中时,放假回家,放牛的事自然落在我身上,姐姐就跟在父亲和二哥身边做农活去了。我害怕去放牛,不像其他友伴高兴。也害怕原始森林的潮湿与黑暗。
我不是个放牛的好孩子,三天两头找不齐所有的牛回家,那时家里有五头牛,不是大牛失踪就是小牛不见,有时大公牛失踪时,晚上自己会回来,晚饭后我就和友伴到公路边玩,牛就姗姗回来了,心理着实高兴。二哥就很有经验,如果牛没回来,第二天早早就去村边菜地里找,准找到,悄悄地关进牛棚里,“雄鸡一唱天下白”时,就会听见薄嘴唇的家庭主妇骂祖宗八代了,骂牛又骂放牛的人没本事连畜牲也看管不住,二哥就恶狠狠地瞪我。
我们村子三分之二是原始森林,林下大多栽种草果。有的地方潮湿又黑暗。树密叶繁,佳木与灌木丛生,终日不见阳光,阴森森的,一个人走都会毛骨悚然。我家有头大公牛,喜欢去这地方,喜欢特立独行,因为食草丰盛。真是“无限风光在险峰”,却苦了我。韩愈在《送孟东野序》写道:“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我不鸣,只是用力抽打它。
三号牛也找不着。下雨时,微雨潇潇,浓雾稠密,身上的蓑衣全不管用,恰似一只落汤鸡。路窄灌木密,有的地方还得苟腰前行,牛找到了,所有的苦恼就烟消云散,找不到时,双眉紧锁,再看看手脚没遮处,被荆棘划伤的血痕,划破的裤子,垂头丧脸地回家。于是我想起读书的好处来,希望早点开学。
有个暑假,一连七天也没三号牛的踪影。像个唐朝隐士,绿野仙踪去了。我漫山遍野地找,二哥说我们家三号牛的右前脚有个小缺口,脚印与其它不一样,可是我分辨不出来,对我来说是按图索骥的办法。在我的眼中,都是一样的,只是水牛的脚印大点而已。看见小树抖动,听见牛的声音,心理想,希望是我家的牛,兴奋了一阵子,近在迟尺看,不是自家牛,所有的欣喜一扫而空了。有时发觉大腿痒,脱裤子一看,原来是蚂蝗在偷血,整个身躯圆滑饱满的,着实恶心,使劲曳下来,放在石盘上狠狠地砸死。小蛇在前路一闪,消失在丛林中,一步三回头,又是虚惊场。走到山拗僻静处,细水淙淙,离三五米,一只寻食的野鸟“噗”地腾空而起,魂已离身,司马懿“吾头还在否?”的心惊魂怵不外乎此吧?有时风走繁叶间,斜雨落山野,我孤身独影游丛林,看见前面光亮,走近一看,像王昭君孤茔,原来是一座新坟,猛回头,脚步频,急速离开,冤魂附身似的,越怕树枝就越缠脚。这样找了三四天,之后一个人再不敢寻三号牛了,出工不出力地和友伴在山上走一趟就回家,我想至少比四叔强了,不像四叔,到溪边弄湿一下衣服就回家骗四婶说:“牛找不到,衣服都湿了,冷。”
第七天,二哥赶着三号母牛回家,身边还有一头小公牛,纯身的黄,双眼水灵灵的虎头虎脑四向张望,紧紧依偎母亲身边,三号牛也比平时警惕了更多,人靠近时做出一幅凶悍的样子,守护小牛犊,不舍不离。姐姐很快就为小公牛取了名字,因此我家所有的牛都有名字,小牛出生在哪座山上或者哪条小溪边,姐姐就以山名或者小溪的名字命名。
放牛也有乐趣。宋代诗人雷震在《村晚》一诗写道:“草满池塘水满陂,山衔落日浸寒漪。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然而我们没兴趣吹横笛,而是漫山遍野地寻野果吃,有时隐潜在人家包谷地里偷吃黄瓜,烧包谷。在“水满陂”的小溪边、池塘旁,挖洞穴找田鸡,寻“看你横行到几时”的螃蟹。“荷蓑山林春雨细”也欢乐,“啮草坡头卧夕阳”也兴奋。“山衔落日”时,赶成群的牛回家,有的友伴蓑衣铺在牛背上骑牛,有一次我也骑三号牛,走了几步,它总是左摇右晃,示意我下来,我只顾骑,走了一公里,已赶不上“大部队”了,于是我不忍心再骑,从此我再也没骑过三号牛了。
牧牛的日子里,我没见过水公牛欧斗。听二哥讲,水公牛斗起来,败方重则命丧黄泉,轻则伤痕累累,久难痊愈,黄公牛则不同,有命丧的,更多的时候败方落慌而逃就不在“宜将剩勇追穷寇”。三号牛养育的公牛中,个个都骁勇善战,全村同龄牛中一直跃居榜首,其他家的公牛见了就知趣地走开。繁衍季节到来,只要找到发情期的母牛,就能找到我家公牛。这是二哥教我寻找公牛的一条法宝。
在网络上欣赏过唐代画家戴嵩的《斗牛图》,两肉相博,栩栩如生。现实生活中亲历此种场景想必是惊心肉跳,提心吊胆。二哥放牛期间,我家公牛和张家公牛在公路上方恶斗,相博了近500米,二哥和张家外甥试图让它们分开,用石头砸,也无济于事,“怒从胸中出,恶从胆中来”,根本不听主人劝谏。张家公牛掉下去“自由落体运动”了,在公路边水沟中动弹不得,不久殒命。我家公牛也想冲下去,被二哥早就握在手中的石头砸了一下,掉头走了,我放牛期间也有一头公牛把王家公牛也在恶斗中掉下公路丧命的,那场景至今历历在目。
在父亲心中,一牛不可有二主。两牛恶斗死亡事件的处理,我们村的做法是死牛活牛一家一半。和平解决,人们还是和睦相处。然而父亲不喜欢一牛有二主,他总是想办法筹钱把牛买断。三号牛也是买回来的。二哥说他亲眼看见父亲从铝制饭盒里拿出钱来,数目清楚后交给大叔,从此三号牛变成我家的了,和父母相依为命。当时大叔也想自己买过来,就是父亲不同意,大叔就让给他这个有点偏执的大哥了。
“寒梅雪中尽,春风柳上归”,燕子回时,茫茫哀牢山更加郁郁葱葱。积蓄一冬的梯田,释放出春的气息,家鸭点点,微波漪漪。层层梯田在这个远古民族的祭祀声中开始承载新的希冀!耕牛迈着沉稳的步子,开始了和梯田的对话。苍鹰在高空独翔,母牛在丛林寻仔,鱼儿在水中双游。万物在春风中苏醒。
忘不了那一年的犁田!
小时候喜欢跟在父亲身边,父亲去草果地,我也入森林,父亲去田里,我也去沟边。那年春天,不知是公牛卖了还是找不到,父亲用三号母牛犁田,牛走的特别慢,我在田边也能感觉到三号母牛相当吃力,力不胜任。吃奶的小牛在田边看。父亲也慢慢地赶,舍不得抽打它,犁田耕地本来是公牛的事,特别是水公牛的事。犁了三丘田后,早早结束了犁田,我在田边煮饭,二哥去砍草。父亲离开一阵后,背回只有在危险处才长的鲜叶嫩草,三号牛吃个囫囵,趁母牛不动,父亲用清水洗牛身上的泥淤。小牛犊尾巴摇曳,一个劲儿吃奶。吃饭的时候父亲一脸的忧郁,一言不发,交待二哥再找些嫩草给母牛吃,日落后方才回家,好好照顾母牛。回家的路上,父亲急匆匆,我赶不上父亲。往常,父亲总是说不完的话,向我介绍树名和草名,介绍治何种病,以及它们的药效。然而这次却异常的缄默。
多年以后,我向父亲提起那天的事,父亲不肯接我的话茬。
读高三时,因为没钱支持我读书,父亲把三号母牛卖了。父亲说,那段时间,借遍了三亲六戚,由于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借到的少,借到了不久得还。父亲似乎成了丧门星,有的亲友见父亲登临宝门,就认为是来借钱,一脸的不高兴,所以父亲从不轻率串门。无奈无策之下,只好卖三号牛。那天,天空漫碧,万里无孤云,怎么抽打,三号母牛就是不出牛棚,最后套上线索,前拉后推才出来,叫的多嚎咧……之后几个月的同一天,三号牛生育的一头母牛死在一个王氏家的包谷地里,吃了农药口吐白沫而死。晚上,大猪又横躺栏中,不再起来。一年后,一头母牛被毗邻村寨人所盗,一头坠入悬崖而忘。只剩一头肥硕的公牛,这头公牛和一头母水牛互换,两年后,这头水牛又被盗牛者牵走。父亲是相信神的人,他认为发生这一切是因为卖错三号牛所致。请原谅我无法洗涤父亲心中关于神的信念。自从三号牛进了我家,和父母相依为命。父亲说:“当时我也不想卖的,可是为了你读书,不得不这样做,我应该让它老死,然后好好埋葬,肉也不吃,守上几天,不让他人挖吃。”
在父亲的眼里,三号母牛和我们五兄妹一样,都是手心里的宝。由于家里经济不宽裕,捉襟见肘,有一次对父亲说我不想读书了,父亲愤怒地破口大骂:“不想读书?可以,还我三号牛来。”
那以后,我静下心来读书,虽然没有董仲舒那样三年“目不窥园”的专一精神,没有祖逖“闻鸡起舞”的勤奋,为了父亲那惋惜的眼神,为了三号母牛,也为了我自己,好好读书的念头种进心里!
在我心灵的一隅,有一片园地,春暧花开时,蝶舞虫飞,秋冬季节,百草丰茂,三号母牛在母亲的园中自由寻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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