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六年久月,吾回任州,过领山,陟之,有隐翁携杖,问登古山堂,曰旧存,缘主人逝,而今残。吾不记当年主人,但记曾为宾客。
“磴古松斜,厓阴苔老”。堂碑拙刻,衰草湮迹;堂阁深掩,蛩响隐约。草木阒寂至极而有音,仿佛风君浪迹三十载回访,不知何语。为吾所阑思者,莫过于当年秋日,山景陆离,天地作酬,万物为酢,时主人辞云:
“云蒸满天,去流无处,光影已转几许。草木濯风而青黄,风延宕秋雨之残凉,阴翳俱颓,泠阳如酒醒衔笑之玉人,风报以骀荡悠容。伫桂再举,浅郁留予新凉;茶花久香,微馥向远独遗。”
客者,览者,曰作“秋日宴”——飨眼目之渴也!
那朝烟生翠幕,日照绮寮,水鸣山籁,风奏琴松,莫有浓秀者,胜此一方山堂。而今朝败石残瓦,草木萧然,皆题不堪。展门入,岁流颜醨,时度尘酽,吾于忆中仍记主人鹤衣青裳,容色疏然,驻廊桥之上,共客谈,如有振玉之声。
久陟架廊,蹀躞饮风;长行栈道,思绪涌潮。山色寂寥如画中笔墨,谁人嗜笔墨如栖画中?旧客来游,不济薄幸;新主假复,怎许风流?吾远望书川斋,跫音乍空。
忽见山亭处有一者,距之不遥,对望,吾前,与其坐谈,长夜至晓。其自谓一方山神,百年栖居,与主人有挚情,自主人远游,山堂无人为缮,固守之,不离。询吾世事,吾以经历,择而告之。
“岭东宗家,福祚之族,俊采卓落,廷阙之砥柱也;尚寔将军,却戎敌万里,守关月余;古士七贤,竹林畅游,神形豁放……”吾语之盛兴之家、王侯廷阙、千古文章,悉听之,谓论人间风月,言如山林草木丰蔚,思苦风涛涧泉疏隽。吾绝之。
夜颜山色溟濛,一宵尽处,犹见人间灯,仿若风尘京洛于目下,而又极奢得。清昼露浓,吾衣衫已凉,对坐者不语。待晨曦微酡,四山烟开,阊阖风鸣,其清谈之理色散去,面容忧酲,曰:“若得听当年那句‘曦和犹驱夜,曦凉犹似月’,又当何叹?”未及吾回,又自喃:“旧迹已是,旧往不复,寻君尘间,可得?”
……
吾回时,过任州东城,驾车还,遇白事,避之,闻市人言语,宗姓者,比吾略长,好谈玄理,曾栖山林九载,后因琐事所累,吾惋之。临忆山人言语,吾曾问其不意人间,怎好听人间?答曰:“人间纵名华可誉、金尘可钓,为何却仍有梦隐山林、为伴烟霞者?”
二十年老矣,吾早已双鬓皤然,复几曾念及,不禁欲还,又惧山堂再无栖者,患失之心,不啻于愁。当年风华相逢,而今尘世流离,二人两隔。素怀永爇,孤烛独明。
二零二零年十一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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