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满,入学通知书!”村办小学龙老师的叫声。
我拆信的手在颤抖。旁边围观的少年首先叫了起来:“南县第一中学!”
中国章回小说常用这样两句诗来形容人的幸福时刻:“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我看到母亲的表情是满脸堆笑,为儿子的胜利。
我去县城读高中的消息,经乡亲们渲染,变得“十分重大”。母亲手足无措,心绪不宁,有时候,会莫名地流泪,抹泪时,忍不住又笑,笑自己脆弱多情。
那时候,在我们的想象中,县城简直就像天边一样遥远。从我们家乡出发,要坐两三个小时的长途客车,才能到达县城。去一趟县城,感觉上比我们现在去一趟欧州、美国还要遥远。记得我们生产队有人去县城开了一次会,就像出了一次国似的,回来后,几乎整个生产队的人都拥去他家,专门听他讲在县城的见闻。至今我还记得,他津津有味地讲县城街道两旁的路灯,天还没黑,路灯就亮起来了,把整个街道照得如同白昼。
那天晚上,母亲为我收拾行装。一共带一个箱子,一条棉被。
母亲把一件件衣服放进箱里,并用双手抚平,泪水便滴在衣服上。
“妈,你哭什么?我去县城上高中,你应该高兴才是!”我这一说,母亲的泪水流得更多,但她没有解释她为什么哭。
后来,读到唐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我才渐渐明白母亲为什么垂泪。
母亲不善言辞,她预感到,儿子这一走,在她身边的日子就不会多了。母亲的预感是对的,我高中毕业后,去长沙上大学,之后,到更遥远的广州工作。这个小心呵护我的母亲,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我离开她,而且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1980年8月31日,是我第一次离家去远方的日子。母亲早早地起床梳洗准备,还刻意打扮了一番,穿一身新的士林蓝布衫,洗净的灯芯绒布鞋,头上别了一个发饰,让人觉得喜气洋洋。
堂屋的地上堆放着昨晚准备好的行李。
棉被和木箱都用粗绳结结实实地捆着,仿佛它们一路要承受多少摔打,经历多少劫难似的,行李是四哥捆的。行李捆得很地道,不愧出自农夫之手,随着大绳子吃吃地勒紧,他那为兄为长的一颗心也勒得紧紧的了。
三姐已经起床,她说今天要送我去车站。我让她别送,她说不。
我心里一阵酸涩,想掉泪。
我努力使自己的眼圈不发红,那种令人窒息的忍耐超出了一个十几岁少年的承受能力,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在我离开家的那一瞬间,母亲急急忙忙走上来,扯扯我的衣衫,提提我的衣领,看我一眼,又回头看一眼屋里。
“妈,我走了!”我向母亲辞行。母亲没有回我,只是呆呆地望着我,我以为母亲会给儿子一点嘱咐,哪怕一声轻轻地祝福,对我也是一种莫大的安慰……
我等着,等着,母亲一直没有声响,我迟迟迈不动脚步,心几乎碎了。听不到母亲最后的吩咐,我如何走出家门,如何迈开人生的第一步……
见我磨磨蹭蹭,四哥说:“走吧,时间来不及了!”被三姐拖着,我向外走去,出门的时候,我最后看了一眼古旧衰老的家,看了一眼母亲。
一种离别的痛苦像针刺似地向这位十七岁的少年突袭而来,我泪如泉涌,任凭我抹了无数次眼睛,也无法看清伫立在家门前向自己挥手的母亲。
我急忙逃走。一步又一步地朝着车站走去,脚穿母亲一针一线赶做出来的黑帮白底的布鞋,一脚又一脚地背井离乡,越走越远,越走越远……
这个时刻,应该是一个少年最幸福、最勇敢,也是最悲壮的时刻吧!
在路上,三姐悄悄对我说,母亲让她告诉我:让你放心走,别掂记家;平时要吃饱穿暖,不管去哪都要结伴而行,时时注意保护好自己;你那不服软的脾气得改一改,要不吃亏。这点是妈最不放心的,让你一定要答应……我说我记着了,她说这些是妈今天早晨我还没起床时就让她告诉我的。
我真想跑回去,跪在母亲面前大哭一场。
知子莫如其母,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母亲担忧的正确,上学不到半年的我,终因“嘴硬”。差点被同学暴打之后我才体味到母亲那颗亲子爱子的心。我至今话少,能不说就不说,怕的是触动那再不愿提及的伤痛。为此而愧对母亲。
赶到汽车站,天已大亮,四哥将行李搬上公交车顶就走了,说是要赶着去交公粮,不能耽搁了。下来时,他没拿正眼看我,我看见他的眼圈有些红,大约是不愿让我看见的缘故。
捆行李的绳子由行李架上垂下来,三姐爬上车顶把它们塞了塞,我看见了外套下面她破烂的小褂。我对她说:“三姐,我工作后,家里的日子就会好起来的!”三姐语无伦次地说:“是的。九弟,离开了家,你一个人生活在学校,有困难要写信告诉我,天气冷,我会给你寄棉鞋;我知道你惦记母亲,不要惦记,有我呢;也不要惦记家,有我呢……”说着说着,她突然流下了泪。我的嗓子哽咽发涩,像堵了一块棉花,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天谢地,汽车终于启动了,三姐似乎意识到离别终成事实,便举起了手。我听到了她的哭声,也看到了她满面的泪痕……我再也支撑不住了,憋了大半天的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流下来,趴在车窗上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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