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祖居天津东面附近的一个小镇上,解放前镇上的人大多都以做小买卖谋生。父亲生于一九一七年,我是他最小的儿子。父亲去世时,我还不满三十二周岁,所以,父亲年轻时的故事,我不是很清楚,只记得有两件事情,早些年常被老人们说起。
一件事是父亲曾跳进深水中救起过一个因去别人家偷花,不慎落水的男孩儿,这个男孩儿是一位烈士的遗孤。后来他成了父亲的义子,长大后当了名人民警察。
另一件事就颇具戏剧色彩了,听后总会让人浮想联翩。大概是一九四三年的秋天,当时父亲正和他的合伙人刘叔在天津城里跑运输,一天有人找到父亲,要让父亲帮他们把一批枪支弹药运出天津城,送给城外的八路军,当然是有酬金的。当时父亲没有过多考虑,也没有和刘叔商量,便答应了对方。不知父亲当年咋那么大的胆量,居然这种事也敢干! 父亲办事很干脆,当天下午,他就叫来了刘叔立刻行动起来。他俩先把那批货藏进了一驾装满布匹儿的马车里,然后又把马车捆绑的非常牢后。稍微稳定了一下紧张的情绪,便心一横就出发了。由刘叔赶车,父亲押车,直接就朝着城外的方向奔去。那天也不知道父亲是从哪弄来了套行头,穿得很唬人。他身着长袍,头戴礼帽,鼻子上还架了一副金丝眼镜。与刘叔一起,看上去就像主仆二人。
当他们准备经过出城的关卡时,看到关卡由十多个荷枪实弹的伪军把守着,一个个威风凛凛、神气十足。其中那个伪军头目是一个长着满脸横肉的大块头,对过关卡的行人黑虎着脸、大呼小叫、张牙舞爪,一副责任重大,恪尽职守的架势。父亲他们的马车在关卡前刚一停稳,大块头就亲自走上前来检查,他瞪着双猎犬般的眼睛,围着马车转了一圈,好像嗅到了什么。然后二话不说,就要让父亲他们把货全部卸车例行检查。一看这阵势,没想到平时喜欢扬风乍毛,说话又呱呱叫的刘叔,登时就被吓堆了,只见他小脸煞白,浑身跟筛糠一样抖个不停,大颗大颗的汗珠从脑瓜门儿上冒了出来,僵硬的舌头已经说不出半个字。他这么一不给力,立马引起了大块头的怀疑:“你这是怎么回事?赶快卸车!”
就在这危急时刻,影视剧中经常采用的桥段出现了,父亲连忙凑上前去,给那大块头点根烟:“老总,我这伙计第一次进城,没出息嘴馋,刚才凉风冷气地吃了几个粘炸糕,伤着胃了”。然后又从袖口里掏出了一个裹得不太严实的纸包,把露出纸币的一面朝大块头的眼前晃了一下,便利搜地把纸包塞进了他的衣兜里:“老总,给弟兄们买点儿酒喝,天都这么晚了,请你行个方便吧,你看把我这伙计胃疼的。”
那大块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连忙左右看看,一只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兜口。他又斜眼瞅了一眼刘叔,面带笑容地逗贫了一句:“耳朵眼炸糕好吃吗?”便手一挥说了声:“走吧。”
父亲一边连声说:“好,谢谢,谢谢!”一边快速地把他这位猪一样的队友刘叔,连扶带抱地推上马车。马车刚离开关卡不远,惊魂初定,早已尿湿了裤子的刘叔还舍命不舍财地哆嗦着嘴唇,带着哭腔埋怨道:“你可真够大方的,这下可赔大发了,你那是裹了多少钱呢,啥时候才能挣回来呀?可坑死我了!”
父亲看着刘叔这副德性,也不好再让他闹心了,一边催他赶快点儿,一边哈哈大笑着说:“你真拿我当冤大头呵?我咋会便宜了这帮狗腿子呢!刚才那包钱只有浮头那张是真钱,底下裹得都是包货纸。”
刘叔一听这话,立刻缓过劲儿来,叫了一声:“真的!你真敢耍大胆儿,这也太悬了!我说你哪来这么多的钱呢?刚才真把我吓坏了,心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看我现在心里还突突呢。以后这种刀尖上舔血的活咱可不要再干了!你呀,做事向来都是小家雀吃黄豆不问屁眼儿,先吞下去再说。”
说完,只见重振雄风的刘叔,潇洒地手腕儿一抖,“啪、啪、啪”连甩三鞭子,随着一阵清脆的马踢声,那马车飞也似是地奔向远方。
我曾经问过父亲,当时为啥穿得那么齐整?父亲告诉我说:“话是拦龙虎,衣裳是瘆人毛,钱是英雄胆。和现在一样,与人打交道这三条很重要。当年那些狗仗人势的皇协军都势力得很,看你衣着不俗,气度不凡,从心里就会先敬你三分,这样沟通起来会容易些。你以为过那关卡是闹着玩呢,那可不是演戏,那可是把脑袋拴在了裤腰带上,各方面都得提前考虑周全,啥招数都得用,哪怕有一点闪失就都得玩完!”
等到我记事以后,父亲已经早就在县城里的食品公司工作了。父亲每月休假回家时,总是拎个用了多年的手提的大皮包,皮包里也总是少不了为我买的“好东西”,什么“蜜三刀”、“牛舌饼”、蜜麻花,以及伊拉克蜜枣,等等。每次拉开皮包拉链的那一刻,我都会觉得特别激动,从皮包里散发出来的香味,让我陶醉,以至于在我眼里,那个大皮包仿佛就是我的一个知心朋友,非常善解人意。经过多年以后,我才发现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大地上,人们出行携带的皮包基本都是这个款式,只不过根据皮包产地的不同,上面印制的图案也各有不同罢了,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父亲的那个皮包上印制的图案是天津的老地标劝业场。也不知道那个曾经带给我童年许多难忘时光的大皮包现在何处。
父亲直到一九八一年六十四岁的时候,才在家人的劝说下,很不情愿地从单位办理了退休手续。母亲常说父亲下生以来就是受累的命,是个闲不住的人。父亲退休时,正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初期,市场经济也逐渐地活跃起来了,父亲仿佛又找到了年轻时的感觉,他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又不辞辛苦,满怀激情地干起各种小买卖来。父亲在退休后的十多年中收过废品、做过酱货、倒动过山羊、卖过虾皮。特别令人称道的是,每年临近春节的几天里,他都能瞅准商机,搞到一些节日热销的,类如月亮牌儿这样的小商品,赚点儿快钱。父亲管这叫作“抢年爆儿”。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大街上的钱都没脚面。而一直跟随他的交通工具,仅是七十年代求人用钢管攒起的一辆那种比较笨重的自行车,俗称“铁驴”。无论春夏秋冬,还是酷暑严寒,父亲就是骑着这辆“铁驴”把他的商品拖进拖出。直到他七十几岁时,还能跨上“铁驴”轻松地骑行百里。
有一次在城里工作的二姐休假回家,下车后路过老家的市场时,正遇父亲在那忙着卖虾皮,看样子生意不错,买的人很多,父亲提着秤杆子一份接一份地秤着,都没有发现早已站在面前的二姐。看着父亲的脸,二姐吓了一跳。只见父亲左眼下方有一条像小孩嘴一样翻翻着的大口子,周围还残留着没有洗净的血污。二姐见状忙催着父亲收好摊位,并带他去了医院。医生在父亲的脸上整整缝了二十七针。原来父亲头天晚上串门回家时,不小心一失脚被大门台阶绊倒了,把脸磕在了石阶上,他没把这当回事,也没跟母亲讲,第二天一大早就又去出摊儿卖货了。父亲性格刚强,从不服老。家人们也被他硬朗的外表所蒙蔽,对他的身体健康状况极少关注。父亲虽然享受全额的公费医疗,但,自他退休以后,除了偶尔的感冒发烧,到药店里拿点儿药对付对付外,就连现如今许多中年人像零食一样,兜里常备着的降压药都没吃过一片儿。每到春节前夕,父亲单位的领导,都要拎着水果来家里慰问,每次他们都会感叹,父亲一年到头居然没有报销过一笔医药费。父亲的匆匆离去,成了我们这些做子女的永远不能释怀的自责,和挥之不去的懊悔!
父亲挣钱不容易,自己生活也比较节俭,但为人却相当大气。那些年,经常有一些亲戚朋友和街坊邻居在遇到经济困难时,来家里借钱,有时父亲也很作难,但他还是能帮就帮,尽其所能。父亲常对我们说:“谁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都不想向别人伸手借钱,肯定是遇到难过去的坎儿了,人家能向我们开口,说明我们家还是个户儿,也好说话。有能力帮帮别人,总比求别人强。”
我家共有兄弟姐妹五人,父亲从没有捅过我们一个手指头,也没有大声呵斥过,他对我们的教育主要是是通过平时生活中点点滴滴的言传身教。
记得那是我参加工作的几年以后,一次过春节在家陪父亲喝酒时,父亲看似无意地当着全家人的面,突然冲着我冒出一句:“你们单位党员开会也让你参加呀?”他说话时,脸上还掠过一丝狡黠的微笑。
真让人莫名其妙,人家党员开会凭啥让我参加?我连张入党申请书都没写过。还好我当时的反应够快,没有傻乎乎地直接回答问话,我明白父亲是想从侧面了解我有没有入党,也是在提醒我工作要上进。我当时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嘁”了一声没有作答,不过回单位后,我还是立马写了份入党申请书。
父亲的厨艺很棒,他做的灌肠、熏鸡、压肘子、打瓜酱(一种凉菜),还有软熬大鲫鱼,等等,总是让人馋涎欲滴、欲罢不能,现在就连想想那些美味都觉得是一种享受。每次儿女们回家团聚时,他都要亲自下厨。一家人在一起吃饭时,餐桌上只要哪个菜比较受大家的欢迎,他基本上就不动筷子了,而且是越劝他吃 ,他越不吃,他给大家的理由是不爱吃。虽然现在物质已经极大丰富了,父亲的这个毛病还是被我的大姐不打折扣地继承了下来。再说一个很好笑的事,父亲经常是趁我吃得正嗨、筷子还在忙碌的时候,会故作认真地冷不丁向我提出质疑:“老五,记的你不爱吃这个菜呀。”害得我送到嘴边的美味进退两难。对付父亲这句含义丰富的问话,我一般也只是稍作停顿,随后口不对心地敷衍一句:“凑合吃吧。”从不做展开解释,而且也从不主动地对哪道菜肴给予好评。
一生都在为生活忙碌的父亲,也有许多爱好,他喜欢听京剧,有时还跟着电视里哼两句;他也喜欢看书,从小学徒和做买卖的他,虽然没有机会念几天书,但他却能把《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两本名著完整地读完,还经常把书里的故事讲给人们听;再有就是他闲暇的时候,也喜欢摸两把纸牌,有趣的是我们从来没有从他嘴里听说过输钱,我们只能从他散牌后是否能带回一些鱼和肉,来推测他的战果如何。
写到这里,一股喜悦之情从心底涌起,我仿佛是又和父母在家乡的老屋里进行了一次促膝长谈,父亲的形象在我的记忆里又被擦亮,那逝去的时光变得更加温润,关于父亲的故事也变得触手可及。
父亲一生没做过什么经天纬地的事情,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庶民百姓,也不会被更多的人知道和记住,但,正是由像他这样千千万万的中国百姓身上,折射出来的人性的光辉,才是我们这个民族最本真、最美丽的底色。
2015年4月21日于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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