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奶奶
阮媛媛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奶奶离开我已经三年了。
2017年2月9日，89岁高龄的奶奶永远地离开了我。那一天是农历正月十三。按农历来算，那一天是我45岁的生日。这样算来，奶奶整整陪伴了我44年。
我其实应该叫奶奶外婆。我之所以叫她奶奶，是因为她说她对孙子和外孙一视同仁。她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在孙子辈中，我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是最长的。爷爷是湖北应城石膏矿的总工程师，奶奶是矿里的统计师。文革期间，爷爷被打成反动技术权威，四个子女被迫中断学业，被下放到农村参加生产劳动。
妈妈到农村时只有16岁，年纪小，身体弱，干起农活来非常吃力。爸爸当时是村里的会计，勤快能干，对妈妈关照有加。在那段艰难的岁月里，妈妈和爸爸渐渐产生了感情，后来就结了婚，再后来就有了我和弟弟。
我和弟弟出生于20世纪70年代初期。那个时候农村的生活相当艰苦，医疗条件极差。听妈妈说，在我出生之前，爷爷奶奶就把妈妈接回了家，细心照顾，直到我出生。在我出生之后，妈妈不得不带着我再去农村参加生产劳动。奶奶就想方设法买来营养品，送到农村，为我和妈妈补充营养。我快满两岁的时候，弟弟出生了。那时物资匮乏，在应城买不到我和弟弟要吃的奶糕、炼乳。她就常常去一百多公里外的武汉采购，再送到乡下。
为了减轻爸爸妈妈的负担，在我两岁多的时候，爷爷奶奶就把我接到了他们身边。后来，奶奶常跟我提起当时的情景。她说我当时面黄肌瘦，目光呆滞，跟非洲难民差不多。她给我煮了一碗馄饨，问我好不好吃。我说好吃，还要她把爸爸妈妈接来，把弟弟也接来。她说她听了这话后大哭了一场。我知道奶奶的泪水里有伤心，有心疼，还有深深的无奈。就这样，从两岁起，我就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从幼儿园到小学四年级，我在他们身边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他们一边工作，一边精心照顾我。我从小体弱多病，奶奶说我差不多每个月都要生病。我还记得爷爷把我背到医院的情景。夜晚，偌大的医院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病人。要打针了，我紧张得忍不住想哭。奶奶嘱咐我一定不能哭，不然会影响其他人的。我只好咬牙忍住。从那以后，我懂得了不能只想到自己，要为他人着想。
上五年级的时候，为了让我以后上好一点的初中，奶奶让妈妈把我转到城里的小学。那个时候，爸爸妈妈已经离开了农村，在城里工作和生活。我住进了爸妈家里，暂时和爷爷奶奶分开了。在我准备读初三的那一年夏天，都已退休的爷爷奶奶从矿里搬到了城里的疗养所，住进了矿里为他们准备的三室一厅的房子里。我又回到了爷爷奶奶身边。我刚上初中时学习成绩还不错，后来因为贪玩，成绩一路下滑，以至于初二下学期几门功课不及格。奶奶了解情况后，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会连普通高中都上不了。我受到了很大的触动，开始努力学习，成绩有所上升。在得到老师的表扬后，我的劲头更足了，成绩也随之水涨船高。多年以后，我才听奶奶说是她找到老师，跟老师说我很努力，让老师多关注我，多鼓励我。我的数学成绩相对要差一些。在假期，爷爷奶奶还会为我补习数学。为此，他们专门钻研了初三数学，以便更好地为我讲解。在爷爷奶奶的帮助下，我终于顺利考入了高中。
上高中后，学习任务重，我每天起早贪黑，早出晚归。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去学校上早自习，晚上十点左右才能到家。学校周围有早点摊，奶奶完全可以不用起早床为我准备早餐。可是奶奶担心我身体弱，早点摊上的早点营养不够丰富。上学期间，天不亮我就得起床。她每天比我起得更早。起床后，她先叫醒我，再煮好鸡蛋，冲好牛奶，看着我吃完喝完，才放心地回到床上再睡一会儿。应城位于平原地区，室内没有暖气。上个世纪80年代，家家户户都还没有空调。冬天的清晨，从热乎乎的被窝里钻出来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可是奶奶为了她疼爱的外孙女，坚持了整整四年。（因为我复读了一年）
学校离奶奶家较远，需要步行二十多分钟。由于下晚自习的时间很晚，奶奶怕我一个人回家不安全。她总是会提前走到学校门口等我。记忆中，每当下自习后，我走出校门，总会在人群中看到一束手电筒发出的光，总会在黑暗中听到奶奶在一遍遍呼唤我的名字。即使在寒风呼啸的冬夜也是如此。现在回想起来，奶奶当年已经年过六旬。为了照顾好我，奶奶每天都起早贪黑，不辞劳苦。
上高中时，我的身体比小时候好了很多。虽然学习任务重，但是我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经常生病了。即使偶尔生病，在爷爷奶奶的细心照料下，我也很快就康复了。记得复读高三那年冬天，因为感冒发烧，我请假在家休息。爷爷奶奶一大早就把书房里的蜂窝煤炉子烧得旺旺的，烟囱通到室外。外面天寒地冻，屋子里却温暖如春。奶奶特地在书房里放了一张折叠床，让我躺在床上。她一会儿给我量体温，一会儿给我端茶倒水，照顾得无微不至。那时，我虽然身体虚弱，但是心里却感到无比幸福。
二十岁那年，我离开应城，到离家五十多公里外的孝感读大学。本来我应该读孝感师专外语系的，但因为爱好文学，我执意要改读中文系。奶奶对此是持反对意见的。她认为学外语专业性比学中文要强一些，毕业后就业的范围比学中文要广一些。开学前，妈妈陪我去学校报名。我坚持要改中文系，妈妈拗不过我，只得同意了。回家后，奶奶把妈妈数落了一顿，怪她不应该听我的，不跟家人商量就同意我改专业，我却一直不以为然，直到踏入社会，成了中学语文老师，才发现奶奶说的确实有道理。
在孝感师专学习期间，奶奶常常炖了鸡汤，炒好花生米，让妈妈给我送去。惹得同宿舍的女孩子们都羡慕不已。我把菜分给她们吃，她们都连连称赞。奶奶的厨艺相当好，因为奶奶特别好学，肯钻研。每当她在外面吃一道以前没吃过而又很好吃的菜，她都会向别人请教做法。回家后，她会反复实践，不断改进。她还买来菜谱，经常换着花样做给全家人吃。奶奶退休前，每个星期仅有一天假期。每到假期，她就会准备一大桌菜， 把全家十几口人召集到她那里吃喝一天。那时儿女们都各自成了家，但是家家都不宽裕。她想让儿孙们在假期好好休息，改善生活。到了那一天，她准会起个大早，准备饭菜。开饭了，菜品十分丰富——鸡汤、八宝饭、糖醋鱼、梅菜扣肉……儿孙们都上了桌子，吃得热火朝天。她却还在厨房里忙碌，还在不断地给大家上热菜。等大家都吃完了，她才上桌，吃点剩下的饭菜。每当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她就会对我说：“我吃的时候虽然只有点剩饭剩菜，但是看到你们都吃得那么香，我心里高兴啊！”我知道，奶奶说的是真心话。
奶奶不仅做得一手好菜，而且还会做点心。每到快过年的时候，她就会带领大伙儿做花生糖、花生酥、炸翻饺。我至今还记得晚上一家人忙碌的情景。在奶奶的领导下，大家分工合作，有的炒花生，有的磨花生，有的揉面，有的切面……其乐融融。点心做好了，整个屋子都飘着花生和翻饺的香味。尝上一口，又香又甜，让人觉得生活都是香甜的呢！奶奶把它们装进坛子里。过年了，谁想吃就在坛子里抓上一把。来了客人，奶奶就会端出点心，自豪地请客人品尝。客人尝过之后，总会赞不绝口。
奶奶一生勤奋好学，学统计，学拔罐，学厨艺，学养花，学刷漆，学粉墙……总之，学习一切对工作和生活有帮助的知识和技能。因此，无论干什么工作，无论做什么事，她都能干得很出色。她有时是统计师，有时是医生，有时是厨师，有时是园丁，有时是油漆工，有时是粉刷匠……她就像一轮光芒万丈的太阳，把她全部的光和热都给了周围的人，照耀着他们，温暖着他们。奶奶跟我说过，她的父亲曾说，她出生在冬月十九，那一天是太阳菩萨落难的日子。所以她一生都是劳碌命。
的确，她为工作，为家人，操劳了一辈子。
奶奶和爷爷一起生活了近七十年。可以说，奶奶照顾了爷爷近七十年。爷爷年轻的时候就有咯血的病，后来经常发作。爷爷四十多岁的时候动过一次大手术，取了一根肋骨，切去一叶肺和一节支气管。再加上爷爷长期从事煤矿和膏矿的技术工作，负责生产安全。因此，在退休前，家里的事，奶奶不让爷爷操一点儿心。记忆中，每次爷爷一咳嗽吐痰，奶奶就会高度紧张，仔细查看痰的颜色，督促爷爷赶紧吃药。奶奶还到处寻找对症的中药膏方，熬成膏药，为爷爷调理。为了增强爷爷的免疫力，奶奶还学会了肌肉注射，以便给爷爷注射能增强免疫力的药物。
奶奶性格刚强，性子急。爷爷性格平和，性子慢。他们在性格上刚好互补。奶奶和爷爷也有意见不一致的时候。到这时，他们总会彼此迁就忍让。我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从没有看到他们争吵过一次。近七十年里，他们风雨同舟，相濡以沫。我想，真正的爱情就是这个模样吧！
在大学毕业前，我把男友带到爷爷奶奶家。从男友的言谈中，奶奶了解了他的家庭情况。奶奶颇为担心地提醒我，说他的家庭不理想。我说我以后是跟他一起生活，又不是跟他的父母一起生活。现在看来，我那时实在是太天真了。
大学毕业后，我不顾全家人的反对，跟着男友去了他的家乡宜昌。婚后的生活果然如奶奶预料的那样矛盾重重。37岁那年，我终于结束了这场让我精疲力竭的婚姻。 奶奶安慰我，说离婚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有个女同事离婚之后，独自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把他们培养成才，日子照样过得有滋有味。后来，奶奶告诉我，在我闹离婚的那段日子，她常做噩梦，梦见她牵着我的手，在悬崖边上走，走得战战兢兢，生怕一不小心就掉入脚下的万丈深渊。离婚后，我带着孩子搬了出去，搬到了我任教的学校住。我想把爷爷奶奶接来跟我一起住。他们来住了一段时间，怕我要照顾孩子，还要照顾他们，负担太重，执意回了应城。
2014年，爷爷去世后，我再次把奶奶接来与我同住。那年秋天，校园里的桂花开了。前两天刚刚下过一场小雨，被雨水冲洗过的桂花显得格外洁净。校园里弥漫着桂花的清香。奶奶说：“我们摘些桂花来做桂花蜜吧！”我点点头，找来了一个干净的塑料袋，搀扶着奶奶来到宿舍后面。这里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树上开满了桂花。树旁正好有一个一米多高的斜坡。站在斜坡的边缘，一伸手就可以摘到桂花了。
我找了一块平地，扶着奶奶慢慢坐下。然后转过身，站在斜坡边缘，准备摘桂花。奶奶连忙说：“小心，别摔下去了。”我回过头，只见奶奶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正关切地望着我。我笑着对奶奶说：“我要是掉下去了，你也拉不住呀！”的确，奶奶已经年近九十，年老体衰。我万一掉下去了，她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力气拉住我的。奶奶听我这么说，笑着答道：“就算拉不住你，我看着你，心里也放心些。”我转过身开始摘起桂花来。伸手摘着桂花，我能感觉到奶奶一直用关切的目光望着我。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风筝，线就攥在奶奶手里。无论我飞得多高，也飞不出奶奶的牵挂。
奶奶一直有个心愿——想写一本回忆录。可是因为退休后，要照顾爷爷和我，奶奶并没有多少时间能用于写作。况且，虽然奶奶年轻时酷爱文学，但是长期从事的是技术工作，能不能写得像样，她自己也没有把握。爷爷去世后，奶奶决心完成这个夙愿。尽管已经八十六岁高龄，眼睛高度近视，疾病缠身，奶奶却只用了半年时间，就写出这部长达十多万字的回忆录《我们这一辈子》。回忆录的扉页上写着“献给亲爱的歌石”，署名是“莉莎”。我这才知道原来“歌石”和“莉莎”是奶奶和爷爷对彼此的昵称。奶奶在回忆录中写道，爷爷说“莉莎”是公主的意思。原来，刚强如奶奶，也希望心爱的人把自己当成公主啊！对爷爷的思念，支撑着年近九十的奶奶写出了十多万字的回忆录。爱的力量，真的可以创造生命的奇迹。
跟我同住的两年多时间里，奶奶为了减轻我的负担，总是尽量给我帮忙，不给我添麻烦。白天，我上班去了，奶奶总会帮我把菜洗净。夜里，有时奶奶的冠心病犯了，她总是自己吃药，按摩穴位，从不叫我，生怕我休息不好。奶奶虽然年近九十，但是头脑十分清醒，说话中气还很足，胃口也还不错。我以为奶奶还会陪我很久很久。
2017年2月7号晚上大约十点钟，我和妈妈听到从客厅传来扑通一声巨响，同时传来“哎呦”的叫声。我们循声望去，只见奶奶坐在地板上，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痛苦。我和妈妈赶紧跑过去一边搀她，一边问她怎么了。她说她刚才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准备去卧室睡觉，突然双腿一软，跌坐在地板上，腰疼得厉害。我和妈妈连忙找来治跌打损伤的药替她抹上。我问奶奶需不需要打120，她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说想去床上躺着。我和妈妈搀扶她走到床边。她慢慢躺了下去，示意我把治冠心病的急救药拿给她吃。我找来药，把药喂进她嘴里。过了大约几分钟，奶奶突然用一只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向空中伸去，痛苦地叫道：“好疼啊！”奶奶是很坚强的，不到疼痛得难以忍受的地步，她不会叫出声来。我意识到了病情的严重性，急忙对奶奶说：“打120吧？！”她点点头。我拨通了120，简要告知了对方奶奶的病情和我家的住址。大约十几分钟后，救护车到了。医护人员把奶奶放在担架上，抬进了救护车，随即挂上了吊瓶。我和妈妈紧随其后钻进车里，车子朝着医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到了医院，医生问了情况，让奶奶马上做心电图检查。检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医生看了检查单，神情凝重地对我说：“情况很严重，需要住重症监护室。”我点点头。这时，躺在担架上的奶奶用衰弱的声音对医生说：“医生，求求你，给我打一针吧！”医生愣了一下，随即问道：“是不是打止疼的针？”奶奶没有说话。我明白奶奶那句话的意思。她应该不是让医生给她打止疼的针。因为从上救护车到现在，她没有再喊过疼。她是想让医生给她打一针，帮她结束生命。但是她知道，医生是不会轻易给她打那种针的，所以用了恳求的语气。奶奶在生前就多次说过，很羡慕西方有些国家允许实行安乐死。因为这样病人就有权利主动选择死亡的时间和方式，可以有尊严地离开这个世界。可是，在我们国家，医生是没有权利给病人打那种针的。我俯下身子，对奶奶说：“奶奶，不要说了，医生是不会给你打那种针的。”奶奶紧闭双眼，没有说话。
奶奶住进了重症监护室，妈妈在病房照顾她，让我去另一个病房的空床上睡一会儿。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我预感到，这一次，奶奶可能要永远离开我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分别给舅舅和姨妈打了电话，告诉他们奶奶的病情。他们当天就赶到了医院。我前不久才动过手术，身体虚弱，再加上没有休息好，在奶奶住院的第二天，我就剧烈咳嗽起来。为了快点好起来，我要求医生给我输液。输液前，我去病房看奶奶。她躺在床上，显得很憔悴。我问她好些了没有。她微微点点头。我心想，看起来，奶奶的状态比前一天好了一点，说不定奶奶能转危为安呢！奶奶住院的第三天中午，我输完液后回到病房，发现好几位医生把奶奶团团围住了。我以为医生在给奶奶做检查。妈妈红着眼圈把我拉到一边，说奶奶突然浑身抽搐，医生正在抢救。过了大约十几分钟，医生让舅舅跟他去办公室，我也跟了过去。医生对我们说：“抢救了这么长时间，我们尽力了。”舅舅愣住了，不愿意相信医生说的话。
我也没有想到，这一次，奶奶真的永远地离开了我。
奶奶走了，留下了很多遗憾。她还有很多心愿没有来得及实现。她还想去看看庐山，还想再去西湖边走走……奶奶走后，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责备自己为什么那么任性，不听奶奶的劝告，以致铸成大错，给自己和孩子都造成了巨大的痛苦。责备自己为什么不多珍惜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光，不多帮她实现些心愿……
奶奶走了三年了。三年来，我常常想起奶奶。想起奶奶，眼前仿佛就出现了她灿烂的笑脸，耳边仿佛就听到了她亲切的呼唤。记得我曾经给爷爷奶奶发过一条短信——今生，有你们这样的爷爷奶奶，我觉得自己很幸福；能做你们的孙女，我觉得自己很幸运。爷爷奶奶，我爱你们！
奶奶，我爱你！我想念你！
2020年4月4日清明节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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