蹦蹦跳跳的音符穿过墙壁和楼板传来,不是蹦蹦跳跳的灵巧,而是蹦蹦跳跳的笨拙。这让阿辛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她并是不音乐天才,这从她那双厚实实的又宽又胖的小手就能看得出来,长到二十几岁,最长的一根手指也没有同伴们五岁时的小拇指长。但她当时还是学了一年多的钢琴,除了小手常常被竹尺打得红肿以外,琴技实在没有太大的长进。后来学费涨了,她也就不学了。
那时大概多大,正上三年级,也许十岁吧,或者更小一些,因为阿辛上学比同班的孩子早那么一点点,因为她的妈妈是老师,而且是一位很不错的老师,同时也是阿辛的老师。
那段日子可真是无忧无虑,除了每周上钢琴课的那半小时以外。
钢琴老师是对门奶奶大女儿的丈夫,后来变成了前夫。因此他的家并不远,和阿辛家只隔两趟房。那时候全市都是这样的老平房,一个胡同套着一个胡同,有自来水,没有下水道,因此每条胡同的土道边上都有一条黑乎乎的臭水沟,宽的分支出窄的,末端消失在胡同的深处,不了了之。没有人有机会在这一大片住宅区的上空正面俯视过,在阿辛想来,那沟壑纵横,河网密布的场面,一定很壮观。
阿辛的家在顺安区顺兴委顺利胡同一号院的深入,但不是最深处,因为里面还有几户人家。每次上钢琴课,她便抱着三本厚厚的大书——汤普森、拜尔和哈农,从自家胡同深处走出来,跳过两条小水沟,也就是越过两条小胡同之后,来到一条比较宽的马路上,向左拐,沿着臭水沟,又经过一条胡同,来到一条更宽的马路上。这条马路很早便被浇上了沥青,压上了石子,但保养得很不好,路面早以崩裂得不成样子了,不时的有些坑坑洼洼,还有坑坑洼洼中的碎石子。路边的碎石子拌着尘土,从上面走过去,鞋子总会被弄得很脏。阿辛很喜欢轻便的小白鞋,可又不喜欢坐在院子里守着一盆水去费力的刷鞋,因此也不能常穿。还有一些石子死死地长在了地上,露出尖锐的楞角,每到夏天那些穿着可爱的小裙子小短裤的小孩子们的膝盖,就常常会被它们弄得鲜血淋淋。
老师家就在左拐后的第二个小胡同里面,可开始的时候,阿辛总是会走进第一个胡同,发现不对后再拐出来,想着下次不会再走错了,可就这样又错了好几次。这她从未和家里人说过,因为她觉得这太愚蠢了,不好意思说。要说阿辛走错路的原因,一是由于这两个胡同长得太像了,二是因为阿辛的方位感和观察能力都很差,直到现在也没什么长进。
老师家所在的胡同很短很小,站在胡同口就可以看到老师家的大门。不是正对着,而是成四十五度角倾斜着,当然这个角度是后阿辛上中学的时候才知道的。阿辛中学时几何学的很好。说来也怪,阿辛的方位感虽然很差,但静止的空间感却异常的好,这也算是阿辛的偏得。来到老师家的门口,阿辛总是要深呼吸一口气再进去。阿辛每次不得不小心的迈着步子,因为屋内的地势比屋外低得多,刚迈进屋子里时,好像正在走进一个地窖。阿辛不禁会想下大雨的时候这里想必会经常灌进水来, 看地面又湿又潮的样子,一定是这样。但再走三五步,阿辛就忘了刚进门时的感觉了。因为起居室内铺着地板,高出外屋半尺多,也许有一尺吧。阿辛在很长时间里对长度的把握都不太准确,因为她自己的长度也一直在变化。即使变得不大,但必竟一直在变。地板刷着红亮的油漆,映着绿油油的隔扇,还有发出棕黑色光泽的钢琴。阿辛的眼皮会顿时紧张起来,尽管眼睛使劲瞪着,但看什么却都有些晃忽。当阿辛终于坐在一排象牙白的琴键前时,望着参差穿插其间的黑色小键子,知道自己的这双手又要遭秧了。
阿辛知道这都是自己自讨苦吃。当时对门奶奶的小外孙女,也就是钢琴老师的妻子,后来的前妻妹妹的小丫头要学琴,于是阿辛便回家跟妈妈嚷着也要学。妈妈在对她再三警示之后,买了琴,并交了学费,于是便有了阿辛后来的“厄运”。
小孩子的热情比跳动的火苗还不稳定,熄灭也自然是随时随地。
阿辛当时头发剪得短短的(因为妈妈不喜欢长发),脸晒得黑黑的,总是和男孩子们混在一起,上课时听不进五分钟,课后的时间里,她的阵地主要在房顶和墙头,总之两脚很难得有着地的时候。妈妈叫她回家吃晚饭,得扯着脖子喊,视线得往高处瞄。这样的一个野丫头,要让她每天保证坐在钢琴前不少于一小时,几乎就是神话。阿辛面朝着琴,后脑勺对着钟表。老旧的钟表滴答滴答的响,阿辛则砰砰的敲着琴键。
她保持着标准的手型,把大拇指抬的很高,然后使劲砸下去——“哆”,接着抬起食指——“来”,接着是中指……
对了,就这样,慢一点,用点力,基础要稳扎稳打。
妈妈在一旁的灯下织毛衣,灯光红乎乎的,有些暗。这时,阿辛才想起老师家里显得那么亮,还因为他家白而亮的灯光,因为老师家用的是灯管,不是自家的灯泡。
妈妈在的时候阿辛是不敢回头看表的。尽管阿辛的小脑瓜转得比钟表里最快的齿轮还要快上一百倍,但还得耐着性子,保持着差不多每五秒钟才能按下一个音符的速度。此时她的心就像被烈火熬化后又一不小心冷凝在铁锅里的猪油,腻得透不过气来。这和阿辛在电视里看到的可真不一样,电视里的人弹起琴来两只手飞快的移动着,琴键漂亮有秩的上下起伏着,飘出的琴声像流水一样。等到了自己这里,两只手怎么就好像是那种最笨的犁地耙子一样,不时被藏在土壤中的石块磕绊的无法前进,整件事都变得如此的枯燥无趣,阿辛后悔得都有些麻木了。尽管如此她也不敢不练琴,因为每每趁妈妈比较忙没时间管她,而她借机玩上几天逃避练习之后,妈妈都会像朝鲜人砸打糕一样举着笤帚疙瘩狠命的砸在阿辛胖胖的小屁股上面,到了这个时候,求饶是没有用的,妈妈是从来不听求饶的,得等妈妈打累的才行,于是,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阿辛就只能屁股朝天趴着睡了。有了这样的几次之后,阿辛知道了妈妈的厉害,也就学得乖多了。这样一年下来,阿辛渐渐对这些黑白键盘有了些兴趣,可是没有老师教了。
之后的日子里,有时间阿辛就自己看着谱子慢慢练习。直到许多年后阿辛上了中专,才跟着自己的音乐老师又学了很短的几天。不久阿辛离开了家,来到另一个城市工作,自己也成了老师,不过是教数学的。工作第一年时,她的办公室隔壁就是音乐教室,准确的说是“隔门”。这道门本应该钉死的,可也许是因为学校一不小心忘记了,于是就让阿辛有了摸钢琴的机会。可惜没多久这道门就被钉死了,于是,那之后,直到现在的六七年间,阿辛就再也没碰到过琴。有时偶尔路过某个琴行,脚步会有些游移,走过去之后,心里总觉得仿佛把一个老朋友丢在了身后,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绝情。
今天,阿辛刚拉开家门,伴着轻轻地卡锁的声音,便听到了那些断续笨拙的音符。阿辛立在门廊上,头顶是明亮的灯光,脚下是红色的胶皮垫子。
这音符比我当初弹得好听的多了,这应该是架不错的琴,至少应该是架新琴。
阿辛想。
阿辛当初可没有这样的福气,她的琴是架老东方红,究竟有多老只有这架琴的前任主人才知道。妈妈给她把这琴托人买到手的时候,总共花了两千块钱,尽管如此,这在当时仍是个不小的数目,阿辛还清楚的记得,当时家里只能拿出一千五,另外五百是向别人借的,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妈妈为练琴打她屁股的时候是那么的毫不留情了。可那架老琴的音质实在差极了,如果音质再好一些的话,可能会把年幼的阿辛每天在钢琴前多留几分钟。可妈妈说那是架好琴,因为音板很高。对于这种家用钢琴,音板每高一寸,都是要贵出很多钱的。阿辛在别人家里也确实没见过比自家更高大的琴了,后来在全市最大的百货大楼里摆的几架琴也没有自家的高。也许早就没人造这种高大的家用钢琴了。阿辛还记得自己长了很久才和钢琴一样高,又过了很久才超过它。最初坐在钢琴前时,两只脚就那么悬着,还够不到地面,也够不到那牛角似的装饰音踏板,遇到需要踩踏板的小节,她的小腿就那么晃荡两下就算可以了。当她的脚能够到地面时,钢琴凳也开始摇晃了,不时发出吱呦吱呦的响声。其实,阿辛从来就没有一个像样的钢琴凳,她自己的那个所谓的钢琴凳,最早是一个老式的高脚花架。凳面的方形的,比较宽。爸爸把它从仓房的杂货堆里托出来,把四个腿锯短了,再把凳面的盖子掀开,糊上花面的蓝色胶纸,面里的空间可以放琴谱。这样阿辛就有了一个市面上绝对买不到的简易的钢琴凳。这个钢琴凳阿辛一直坐到离开那座城市。现在阿辛还记得,糊在凳面上的花面蓝色胶纸很漂亮,她再也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胶纸,后来她在市场上买到了近似的一种花色贴到了现在自家厨房的玻璃窗上,每天都可以看到。还让阿辛记忆深刻的就是那凳子的四条腿儿。爸爸锯得怎么会那么整齐呢?那可得锯四下呢,要是换了自己肯定锯不齐。阿辛隐约记起了当时缩身在一旁,看爸爸干活时的情景,眼前木屑飞扬。
对阿辛来说,父亲和钢琴,都离开自己,已经很久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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