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时间过得真快，到了北京，根据武纪伟提供的位置，我们很快找到了事先预约好的医院，武纪伟早就等候在医院门口。见我们过来，他赶紧过来帮忙拿东西。

　　“那怎么行？”我忙说，“武先生提前预约了专家，还特意在这里等候，心里过意不去，再让武先生帮忙拿东西，岂不是折煞我哪？”

　　武纪伟是爽快人，看帮不上忙，就去搀扶老妈，细心提醒：“小心台阶。”

　　“谢谢武先生了。”我说。

　　实在拗不过，就由他吧，毕竟，人家也是一番热情。

　　专家早就在办公室等着，一路上也听武纪伟说了，今天专家专门腾出空来为老妈这位贵宾就诊。

　　一番寒暄之后，开始一系列的检查。

　　我和武纪伟谈论着一些话题，以转移我内心的焦虑，因为看老妈刚才上台阶都费劲的样子，我心里漂浮着时有时无的恐慌。

　　当然，我是希望一切都好，骨质增生，腰椎间盘突出这些但愿都是小毛病，毕竟我没有学过医，不知道这些算不算严重。

　　我们谈论着武纪伟公司研发的新型轮椅，谈论的时候都是武纪伟在侃侃而谈，而我，除了点头，惊叹，佩服之外，剩下的都是担忧。等专家开门通知我可以进去的时候，我赶紧进去搀扶老妈，她连站起来都感到吃力。

　　安顿好老妈，专家叫我过去，皱眉问我：“之前是不是找大夫看过？这症状少说也有二十多年了吧？怎么才过来看啊？我问过老夫人，她平时就吃一些止疼药，这哪行！老夫人可真能忍，换做其他人，走路都成问题。”专家脸色凝重看着我，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接过他递上来的诊断书，上面用医生惯有的字体写着：强直性脊柱炎。

　　强直性脊柱炎，我知道一些，而且知道的是重点——素有不死癌症之称！疼痛起来简直能把人折磨到窒息。

　　我从诊断室出来，老妈朝我走来，她脚下蹒跚，步调有些夸张，我急忙去扶她。

　　老妈是怎样挺过来的，我真不敢想象！我居然没有注意到老妈走路的步调异常！以为是她一贯的步调，加上从小心目中的她有些许强势和高傲，所以才走出这种六亲不认的步调。

　　我居然认为这与她一贯的作风息息相关！原来这一切都是我自以为是！是我错了，忽略了老妈的健康隐患。我用力把老妈往怀里揽，她的白发在我眼前放大，模糊，却越发刺眼。

　　我不敢庆幸还检查得及时，毕竟病痛已经折磨了老妈二十多年，要是还以腰椎间盘突出来治疗的话，我真不敢想象老妈饱受煎熬的样子。

　　专家说目前还没有研究出攻克这种病例的最佳方案，除了开了一些药物外，他建议多运动，运动可以减轻疼痛。

　　也只能这样了，但是我还是不甘心！我恨不得时光倒流，返回到我填志愿的那一瞬间，我会在志愿栏里写下某某医科大学的志愿。我要想方设法攻克这例疾病！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可惜，我没能早一点觉察老妈的异样。可惜，老爸忙于生计在外奔波，一切都是老妈一个人抗，一个人忍受。

　　我感觉自己的背部隐隐发痛，似乎要分担老妈的一部分疼痛似的，这些感觉也只是自我安慰罢了，老妈的痛是任何人都无法代替的。

　　“干嘛现在才来看啊？”专家问我，“以前看过吗？看过的话，干嘛只吃止疼药？”

　　“以前？”我惊讶，全身发冷，专家的话像鞭子，直接抽到我的灵魂深处。才想起刚才大夫和我说的一番话，以前？指的是二十年前吗？

　　“强直性脊柱炎，一般发病阶段在三十岁以后，难道，是最近才感觉到疼痛吗？”专家看着我，近视眼镜镜片后面那双眼睛令我不寒而栗。我瞬间呆住了，脑海里闪现出老妈时不时揉着后背，想挺一挺腰却又挺不直的样子。难道——

　　专家的一番话和老妈惯有的动作，已经说明了一切，老妈一直瞒着自己的病情！

　　这一切的用心良苦她一个人傻乎乎地进行着，也许是体谅丈夫的艰辛，也许是为了留一些积蓄给还有很长的人生路要走的我！病痛折磨了她二十多年！我深深地感受到老妈的伟大，这份伟大又显得那么可怜，她完全忽略了自己。

　　我握着武纪伟的手，紧紧地握着，内心澎湃的千言万语只能通过手心的温度传达，因为我怕我开口说话，眼泪会忍不住掉下来。我平复了半天情绪，终于用沙哑的声音说：“谢谢！”

　　“没事的，按照大夫说的去做就是了。”武纪伟安慰我说。

　　我要求老妈住院观察，专家说：“刚才也说了，这种病例目前还没有研究出更好的攻克方案，说实话，住院没必要，按时吃我开的药，运动有助于减轻疼痛。”

　　“真的就没有办法吗？”我不甘心，专家点点头，推了推滑下鼻梁的眼镜，拿起别人的病例瞄了一眼又放下，他用下意识的动作告诉我，他很忙。

　　“回家，”老妈扯扯我的衣袖，“这些年都挺过来了，习惯了。”

　　“妈，干嘛要瞒着我和爸？要不是来这趟，你打算要一个人忍受多久？”我无比心疼，搀扶着老妈，和专家寒暄几句便告辞。

　　武纪伟帮忙拿行李，一路跟着，见老妈行动不便，他执意要开车送我们回家。想想他还有工作要做，也就委婉拒绝了。见他面露难色，我笑笑说：“谢谢武先生，忙于工作之余还为我母亲的事奔波，这份恩情，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表达的事？”

　　武纪伟忙说：“不敢言谢，胡老师，我还是不甘心，这段时间就联系上海的专家，兴许……”

　　“武先生，咱们敬畏生命的同时，也要体谅医学的程度，每个人都努力了，成果还在来的路上。纵然期待，但成果离我们还远，最起码，总有一天它会越来越近的，”我说，“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多多关心老妈，把曾经缺失的东西找回来，让老妈感觉到，她还有我这个儿子。”

　　“原来我也满怀信心呢，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难题。”武纪伟无奈叹气。

　　我说：“不管怎样，谢谢二字不成敬意，但饱含了我对武先生的感激之情，倒是你在百忙之中为我母亲的事忙碌，我也颇感愧疚。再者来说，这趟没有白来，倒是让我学到书本里面没有的东西，这些东西够我学一辈子了。”

　　“车站人多，推搡拥挤，多不方便呀，还是我送你们回去吧。重要的工作已经完成了，琐碎的事务交接一下就可以了，昨天谈好的客户明天启程去公司观摩，再洽谈合作的事，我也该提前回去准备准备，说来也是顺路，胡老师你就别再推辞了。”武纪伟开了车门，把行李放进车里，过来搀扶老妈。

　　“盛情难却，我只好再劳烦武先生了。”我要是再拒绝，武纪伟不多想才怪，这次没能看好老妈的病，我知道他心里内疚，拒绝，岂不是有点不近人情？我知道他很要强，但是，一切都与他无关，他已经尽力了。我知道，我也看到了。

　　“老祖宗说过，活到老学到了，这可是真理，”武纪伟开了轻音乐，车里的气氛活跃了一些，他说，“自从多次和胡老师洽谈后，我把我的人生观梳理了一遍，确实发现，我把凌浩逼得快没法活了。现在，挺好的，是我想看到的样子。”

　　“是呀，反省，才能遇到真正的自己。你让孩子活成他自己，在他眼里，你自然成为他想要的父亲，”我附和说，继而自嘲，“大道理天天讲，估计孩子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有人称我为大唐高僧，想想也是，我跟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恨不得捂住耳朵。不过，老话说得好，无规矩不成方圆，我瞎编一句哈，无道理寸步难行。《论语》风靡全球是有原因的，因为它字字句句都是道理，无道理不成仁，无仁便不成人。”

　　“哈哈，胡老师真是妙语连珠呀，要是给你一壶酒，和李白可有一拼。”武纪伟爽朗大笑。

　　“哎，圣人面前，我这些都是班门弄斧，简直就是胡说八道，随性说几句罢了。”我自嘲说。

　　老妈一直默默地听着，我知道她有心事，我把她的手拉过来放在我手心，让她靠在我肩膀上，揉着她的后背轻轻说：“妈，这下，有儿子在呢，你就负责和老爸养养花，溜溜狗，给我个机会，让我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儿子一直都是好样的，我都想好了，回去以后逛逛花市。”老妈婉儿一笑。

　　“早该这样啦，只是没时间，回头我换一个工作，腾出时间来陪你和爸。”我正沉浸在我的计划之中，不料老妈从我肩膀上离开，看着我说：“儿子，工作不是玩，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一旦工作起来，大部分的时间都应该投入到工作中，哪个单位会允许你三心二意？上课上到一半，想到陪父母的时间到了，丢下书本和学生就走人，没有这样的事。我和你爸就挺好的，你安心上班就好，不要有心理负担。”

　　“好，我听妈的建议，不换工作了。”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又多了几分歉意。

　　“工作上有不顺心的地方回家记得和我们说，别憋在心里。”老妈说，她经常这么说，可我自从工作以后，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大多数都是吃了饭就走，别说和父母诉说一天的委屈，就连听他们倾诉的机会都没给。

　　“儿子，”老妈拉着我的手，问我，“你向来不和我们说你的情况，也不知道你遇到过哪些困难，能不能和我讲讲？”

　　“妈，人一旦乐观了，所有的不顺心都不存在的，你儿子就是乐观的人，每一天新的生活都是重生。放心吧，一切都很好。”我“哈哈”一乐，武纪伟附和说：“是呀，向前看，少左顾右盼，过往都是云烟，若再回首，看到的也应该是漫天璀璨星辰。”

　　“都在感慨人生，我总感觉跟哲学家聊天似的，”老妈撇撇嘴，望了眼车窗外，突然指着外面说，“那个男孩是不是要搭车？”

　　“哪里？”我望向外面。

　　“车开过了，后面，刚才我看见他抬手挥了几下。停车，问问他是不是要搭车。”老妈扭头看后面。

　　武纪伟看了眼后视镜，轻呼：“妈呀，这可是高速，多危险哪！这孩子咋啦？没有一点安全常识。”

　　我透过车窗看见一个十五岁模样的男孩站在应急车道边上，眼巴巴看着我们这边。

　　武纪伟把车停到应急车道，跑过去和男孩说了几句，拉着男孩上了车，这才细细询问：“孩子，你去哪里？家哪里的？干嘛一个人跑到高速来了？车这么多，都开得很快，多危险你知不知道？”

　　男孩唯唯诺诺了半天才说：“我和家人本来要去走亲戚的，结果半道上我上了下厕所，他们就都走了。”

　　“哪里上的厕所？”武纪伟问。

　　“就半个小时之前，我走出一段路程了，记不得在哪里上厕所了。”男孩低头说。

　　“那，你的亲戚在哪个地方？你父母的联系方式给我，我通知他们来接你。”自从和男孩说话开始，车里都成了武纪伟的“采访专场”，我和老妈在一边当观众。

　　面对武纪伟的问话，男孩双手微微颤抖，低头不语，他头发上的枯草叶子分外显眼，小小年纪脸上却有道不明的沧桑。

　　“亲戚在哪里住？我可以送你过去，但是，联系你的父母来接你最好。”武纪伟话刚说完，男孩欲推门下车，不料被武纪伟一把拽了回来，男孩眼里闪过一丝惊恐，颤声说：“就在，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我可以走着过去，不远，一会就到。”

　　男孩再次去推车门，不料又被武纪伟一把拉回来，死死拽着不放，还饶有兴趣地看着男孩惊恐的脸。

　　“武先生，别吓坏了孩子。”老妈说。

　　武纪伟不顾男孩的局促，开始他的喋喋不休：“孩子，你撒谎，你说你半个小时之前下车上厕所，我觉得有问题，有哪个父母会蠢到让自己的孩子在高速上下车？而且还会在意识到自己的孩子没有上车的情况下私自开车离开？我经常走这条高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所说的亲戚根本不存在，你所有的一切都在撒谎！”武纪伟顿了顿，拿掉男孩头上的枯草叶子，“你头上的草叶，身上的背包，衣服上陈旧的汗渍以及你脸上的污垢可以证明，你离家也有些时日，风餐露宿，漫无目的地。”

　　男孩除了惊恐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孩子，真是这样？”老妈坐不住了，“你的父母会很担心的，我们帮你联系他们好吗？”

　　男孩低头不语，我说：“还是报警吧。”

　　“不用，”男孩说，“我没有家，没有家人。”

　　“瞎说！”武纪伟从鼻子里轻哼一声立马变严肃，“哪个离家出走的人不会这样说？生你养你的父母不是你的家人？还有那个给你遮风挡雨的家不是家？是有多么忘恩负义才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武先生，别激动，眼下只有安顿好这个孩子，”老妈说着柔声问男孩，“孩子，没吃东西吧？阿姨这里有吃的，先吃着，一会到了有饭店的地方，咱们再好好吃点。”

　　男孩看着老妈递过去的面包，眼睛里充满警惕。

　　“不吃也罢，饿饿就知道好歹了，”武纪伟说着启动了车子，嘴虽硬，但还是有份热心肠，语气柔和了些说，“好吧，你说你的亲戚在前面，也许是在二十里开外的小县城，我不妨带你去，不过，你可别想着跑，我锁了车门了，一切为了你的安全起见，没意见吧？”

　　男孩低着头，还是显得很局促，老妈把拿着面包的胳膊伸得老长，想从座位上起来，却站不起来，脸上微微有痛苦之色，却柔声说：“孩子，先吃点面包。”可惜男孩不领情，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我接过老妈手里的面包，递给男孩：“还有水，你要是怕，我先喝一口，再吃一口面包，你放心的话拿去，好吧？”

　　男孩依然不动，我拿了杯子，拧开瓶盖，给杯子里倒了一点水喝掉，再撕开面包包装，掰了一小块就吃。男孩还是一动不动，我递过去的面包和水在他眼里几乎要和空气化为一体。

　　我就这样伸长两条胳膊，样子像极了死板的“僵尸”，男孩却无动于衷。

　　“你既然什么都怕，干嘛要拦我们的车？”武纪伟反手接过我手里的面包，递给男孩，“快接住，我在开车，分神会很危险的。”

　　男孩这才乖乖接过面包，身子扭向车门的方向，低头咬着面包。

　　“喝水，别噎着了，到了前面的城里好好吃顿饭，别到时候不好向你父母交待。”武纪伟余怒未消，让我想起了第一次见他，他和武凌浩斗气的样子。哪个父母不是爱子心切？他可能是从男孩身上看到了武凌浩的影子。

　　武凌浩，那个曾经让武纪伟气得暴跳如雷却又不敢大动干戈的少年，不正是千千万万个让人头疼的少年的投影吗？也包括我在内，看着眼前的男孩，我不禁想起了自己，当年杨建飞也是这样训我的。

　　天色暗下来，隐约能看到二十里开外的小县城所在的方向，灯火辉煌诠释着小县城的繁华景象。

　　武纪伟驱车下了高速，直奔小县城的方向而去，我知道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城里的派出所，毕竟男孩最终的归宿我们没法做主。

　　也许这一耽搁，武纪伟会来不及赶回去，和客户的合作一旦无法完成，损失的不仅是千里迢迢跑来谈拢的客户，还有公司的声誉，无可挽回的还有他个人的前途。

　　真不敢想象他借酒浇愁的样子，忧愁过后，生活的不易化作深深的皱纹，永久地烙印在额头。

　　武纪伟就和所有的父母一样，学生时代努力，就业阶段奋进，所做的一切不都是对生活的向往吗？向往是一种念想，是推动脚步前进的推动器。父母不都是希望子女心怀热爱一切的念想活下去吗？然而，面对父母的教导，子女报以懒得理会的态度，过着慵懒而惬意的日子。眼下，有父母庇护，一切都还如意，却不曾想，离开庇护所，我们面对现实措手不及的时候，会不会后悔？

　　俗话说：万恶懒为首。精辟！

　　在本该学习的年纪书都懒得拿，却选择了无忧无虑地玩耍，导致应该自力更生的年纪没有底气支撑你的工作，所以导致钱包都懒得鼓起来。怨天尤人，怨世道不公，却不曾想，那些你眼中的成功人士，哪个不是通过不断地努力才享受到令你望尘不及的那种优越？

　　离家出走一定是有原因的，但是不管什么原因，我相信，男孩的这个年龄，一定是与学习有关，孩子关注眼前的自由，家长关注孩子的前途，普天之下，谁家不是这样？我想对男孩说：孩子，无论是什么原因令你愤怒到离家出走，不为父母考虑，也要为你的未来考虑。也许你离家出走的那一刻就铁了心要四处流浪，我不知道你对生活有没有向往过，也许，不回家，一直流浪下去就是你的念想，但是，活下去必须有生存的资本，必须有决心。流浪不一定惬意，比如菜市场里捡菜叶，垃圾桶里找生活用品，偷一分钟的懒，别人都会比你抢先一步；就如学习，偷一分钟的懒，进步的人不计其数。得过且过是一种态度，积极上进又是另一种态度，两者的结果当然截然不同。从你离家出走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要抛弃自己。回去，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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