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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半是什么——读福尔斯的《法国中尉的女人》(二)

时间:2019/6/26 作者: 黄忠晶 热度: 263162
  (二)

  在那次高地会见之后,莎拉被解雇,两次写信约查尔斯见面。查尔斯知道这是要紧的关头,很可能就此“走火入魔”,于是就去找葛罗根医生,请他帮忙拿主意。

  请别人帮忙拿主意,往往是自我欺骗的表现形式。这一开始就是一种逃避,避免作出决定,实际上又不能不作出决定。查尔斯去找葛罗根,就是处于这种心理状态。到底去不去见莎拉,他必须作出决定,但又怕作出决定,于是他要别人代替他作出决定。

   但是,一个人面临重大人生选择关头时,真正可以由别人代替他作出决定吗?恐怕不能。

  查尔斯为什么去找葛罗根而不找别人?这就是说,他企盼着某种答复。这种答复是他在去找葛罗根之前就或明或暗地预感到了的。那么,实际上还是他自己作了选择,不过是假借了别人的名义。人真是一种又聪明又懦怯的动物。

  别人替你拿主意时,是根据你提供的情况作出判断。而你提供的情况是有选择的:隐瞒一些什么,强调一些什么,减弱一些什么,等等。你实际上是在诱使别人作出某种判断。查尔斯向葛罗根讲述时急于掩盖自己的真实感情,夸张了她的“怪癖”,却没有如实转述她的话;为了避免自责,就把罪名加在她身上。莎拉是一个疯女人的结论就是从这种不实的叙述中得出来的。

  查尔斯同葛罗根商量着怎样把莎拉送进疯人院,他违心地同意医生的建议;另一方面,他根本不相信莎拉是疯子。他这时更关心的是挽回面子,而不是拯救自己的灵魂。

  我们看到,一个男人的自我欺骗怎样可以把他爱着的女人送进牢笼,使她失去自由,遭受虐待。这是生存上的懦夫,道德上的卑劣者,正像查尔斯后来自认的那样,这不比一个鹦鹉螺化石有更多的自由意志。

  有多少对自己的行为不负责的事是在“同别人商量”的名义下干出来的!清夜扪心自问,果真能因“同别人商量”而不惭愧吗?不能。你自己的事,别人有什么相干?你的责任并不减少分毫。只是你自我欺骗地认为自己没有责任(或少负责任)罢了。

  事情过后,后悔了,于是责怪“别人”当时不该出这种主意,这是自我欺骗的继续。这时,“别人”只不过是你那半个自我的替罪羊。

  自我欺骗的表现形式多矣!除了“别人”外,“上面的命令”、“环境的逼迫”、“上帝的旨意”……都可以成为不负责任的借口。其中还有一种,就是“科学”。

  葛罗根医生用来说服查尔斯的武器,就是“医学科学”。他根据科学,判定莎拉的精神不正常。

  科学本来是个好东西,但用之不当就成了坏东西。科学是人用来为自己服务的一种工具,一种手段,但它也可能被人用来反对人自身。

  根据“科学知识”把一个完全正常的女人送进疯人院,这跟把原子弹投向人类的居住地性质是一样的。科学如果被满怀时代和阶级偏见、毫无人类同情心的的人所掌握,就可能用来杀人。

   在关涉到人的科学中,如果把人仅仅看成是一个客体,而看不到他的主体性,那么这种科学就具有反人类的性质。主体性在这里有两个意思:人是科学的创造者;人不可能像其他物体那样完全成为科学的对象。

  莎拉是一个现实存在的活生生的人,我们怎能像解剖尸体一样来分析她呢?这里,直接印象、直觉、她的眼神、音容笑貌、言谈举止……是重要的,综合起来可以还一个活生生的人,其中有许多东西是无法用科学语言表达的。世界上所有的生灵中,只有查尔斯最了解她。那双眼睛,实际上是莎拉的那双眼睛决定了一切。最后,还是莎拉的那双眼睛,以及那种意味悠长的微笑使查尔斯摆脱了一切疑虑,摆脱了葛罗根要命的医学,摆脱了自我欺骗,下定了去见她的决心,虽然这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连他自己也害怕的决心。

  现代精神分析学使人对自己的心理状态有了更深的认识,但如果把它看作一种决定论,那就是又把一个无名的上帝加在人的身上。无论是哪一种科学,如果让解释占全了自己的地盘,不给“无法解释”、“不能言说”留下适当的位置,那就使自己成了一个全能者、无所不知者。而这,当然是荒谬的。科学的创造者应该懂得,科学和反科学往往只有一步之遥。

  应该诅咒要把莎拉送进疯人院的科学,应该颂扬使查尔斯理解的科学。但归根结底,罪不在科学,而在创造科学和运用科学的人。

  爱者往往问道,她是不是真爱我?她这样做是出于对我的爱还是别的原因,比如像查尔斯所想,是不是有精神病?爱者很少自问,我这样想问题本身是不是爱心减弱的表现?我是不是因为不再爱她(或不敢爱她)才这样提问题?我这样做是不是要给自己的懦怯行为找一个理由?有多少爱情悲剧就是由于缺乏这种反省之明而酿成。

  幸而我们的查尔斯还有这种反省之明。他终于克服了自己的懦怯去见了她。

  但懦怯、动摇、自欺并不能一劳永逸地克服,此前有,此后也有。不断地选择,不断地犹疑不决,又不断地最后作出决定。

  此前他不断地隐瞒自己对莎拉的感情,但毕竟遮不住;这次见她,他还自欺地说自己是为了拯救她,同时要扑灭她对自己的爱火,但一见之下,竟说不出“我亲爱的伍德洛芙小姐”这样冷冰冰的话语。他俩的眼睛相望着,好像着了魔。他感到自己像一个站在即将崩溃的大堤下的人。但一时间他们的时代被压到了,他们终于拥抱亲吻在一起。

  这只是一刹那的事。此后他为莎拉的去路作了安排,但表示不再见她。这是又一次退缩。莎拉给他来了一封信,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她现在住的旅馆地址。这让他再一次面临着选择。

  作者写了两种可能的情况。一种是查尔斯下决心娶欧内丝蒂娜为妻,不再理睬莎拉。并向欧内丝蒂娜忏悔了自己的过去。故事就此结束。一种情况是他还是去了莎拉那儿,他们发生了性关系,他决心娶莎拉为妻,同欧内丝蒂娜解除婚约。

  这两种情况哪一种更真实些?这是很有意味的问题。

  在我看来,这两种情况都真实,而且两种情况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查尔斯。

  这两种情况的分别,仅仅取决于他路过艾塞特(莎拉居留的城市)时的一闪念。一闪念作出的决定是有多种可能的。在某种意义上说,一闪念也可以决定人的一生,“一失足成千古恨”。但对于查尔斯这个特定的具体的人来说,他不可能因一次选择而决定终生。他永远处于不断地自我冲突、自我争斗之中。他有两个自我在相互辩驳。一个自我对作出选择极端厌恶,总想逃避,于是就出现第一种情况;另一个自我迫不及待地追求奇遇,因选择时机的迫近而万分激动,于是就出现了第二种情况。他总是因自由而烦恼。烦恼是一个人必须选择而选择又无可依托的心理状态。烦恼是一个人意识到自身的自由同时又害怕这种自由的心理状态。

  即使他娶了欧内丝蒂娜,莎拉也不会在他生活中消失。因为烦恼始终伴随着他。只要她不死,只要她还在人世,他早晚得去找她的。这里莎拉已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象征,是他的机遇、自由和冒险的象征。如果他不愿意成为生活的牺牲品,不愿成为永远搁浅在沙滩上、终将成为化石的软体动物的贝壳,他就得把自己的生活跟莎拉联系起来。

  即使他决定去莎拉那儿并经历了那个决定性的时刻,他的烦恼也没有消除。他仍有退缩。他在向欧内丝蒂娜宣布解除婚约后,仍在动摇,甚至想跪在欧内丝蒂娜脚下,声称自己丧失了理智,以前的作为只是想考验一下她的爱情。给予他刺激的,是葛罗根甚至仆人山姆因他解除婚约对他的敌视和蔑视。在我们局外人看来,这似乎是无关紧要的,但对于那个时代的当事人查尔斯来说,感受上是非同小可。

  他,查尔斯,得不停地往前走,每天,每小时,甚至每分钟都面临着选择。要么呆在那个时代称为责任、荣誉和自尊的东西之中,舒舒服服,安安全全,但那是个囚人的笼子;要么去获取自由而被钉上十字架,随之而来的是石头、芒刺和冷遇。他感到自己是多么懦弱;但他又感到因自己的懦弱而来的羞耻心是多么强烈。他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什么?他不知道。但他总得不断地走下去。

  不断地走下去,不断地扬弃自我欺骗,就能与象征着自由的莎拉同在。他理解莎拉,她有一半是他的;但他只有不停顿,才能更深地理解她。每一次退缩都给他带来新的迷惘,新的谜,每前进一步就有新的理解。莎拉欺骗他了吗?她做出种种举动——自污曾委身于人、委身于他之后却拒绝嫁给他——与其说是欺骗他,不如说是为了考验他能否摆脱自我欺骗;如果他不顾一切地上去再次把她抱在怀里,对她说她是属于他的,她果真会拒绝吗?不会。但如果他以她的拒绝为理由不再见她,她会去哀求他吗?恐怕也不会。这是怎样一个女性!诱惑——躲避;机灵——朴实;高傲——恳请;辩护——控告;……她的谜在我看来是可以解开的了——她的一切作为都是把查尔斯放在一个不得不作出选择的地位上。

  查尔斯毕竟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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