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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形而上学(一)——读菲兹杰拉德的《大人物盖茨比》

时间:2019/6/25 作者: 黄忠晶 热度: 279790
  《大人物盖茨比》内容简述:

      青年军官盖茨比偶然幽会一个叫黛西的姑娘,原以为只是玩玩,不料却当了真。他准备奋斗一番,出人头地,取得同黛西结合的资格。但黛西没有等他,与一豪富汤姆结了婚。与黛西分手五年后盖茨比也成巨富。他在同黛西住所相对的海湾这边买了一座豪华的别墅(这花了他整整三年积攒下来的钱),每日里大宴宾客,不管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欢迎,希望这种热闹场面会使黛西有所闻而来同他见面。

  黛西得知盖茨比就在对面但没有来。他辗转托人设法同黛西见了面。黛西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好,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爱他。她不愿同丈夫决裂出走。盖茨比的幻想破灭但又不愿承认。正在这时死亡拯救了他——黛西开车压死了一个女人,是汤姆的情妇;汤姆对那女人的丈夫说是盖茨比压死的,那人在精神失常中朝盖茨比开了枪。

   这好象只是情场中一段并不特别有趣的轶闻,我却觉得其中有点什么东西值得深思。

  一个人把爱的对象理想化了,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人把爱这个活动、这个事情当成了生命本身,这又是怎么回事?

  这种情况从好的方面说,当然可以给人以奋斗,以追求,以体验的丰富,以梦幻的斑斓。从坏的方面讲,它使追求者处于可怕的境况,使他依附了一个不实在的真实,使他作茧自缚地纠缠于一个自己编造的梦幻之中,又因为梦的破灭而绝望。好也罢,坏也罢,丰富也罢,狭窄也罢,总是人的性情,总是人的心态。

  菲兹杰拉德的特点是细节刻画的逼真,这说明他的确是写小说的好手。细节的真实来自总体想象的活力,总体想象力有如充足奔溢的源头,使每一个细节支流丰满,而读者由丰满实在的细节回溯全书的总体,逆向地再现全书的创造过程,不难同作者产生共鸣。菲兹杰拉德是成功的。

  相思五年(单相思?),奋斗了五年,待到可以说是功成名就之时,却逡巡犹豫而不敢前,盖茨比是把理想化的对象或对象化的理想看得太重了。花了整整三年积攒的钱,买了一栋豪华无比的别墅,每天大宴宾客,花钱如流水,只是为了造成一个接近日夕苦恋的情人的机会。这真让人莫名其妙。如果还恋着她,径直去见她不就得了吗?他不敢,他把这事看得太重了。“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盖茨比在尼克家初见黛西那一情景写得妙极了。盖茨比慌乱,窘迫,痴迷,脸像死人一样苍白,不敢相信梦想的现实是真的。这一时刻他有如一个处子,纯真的本性表露得淋漓尽致。菲兹杰拉德没有那种初恋般的纯情体验,是写不出盖茨比这个人物来的。

  盖茨比是个情种,是个情痴,就像中国的贾宝玉。不过贾宝玉的情很泛,到处留情,情人多矣;盖茨比却用情专一,痴心苦恋一人。中国有个贾宝玉,是不足为奇的;美国出了盖茨比这样的人物,却颇为奇怪。我们心目中的美国人往往是大大咧咧,粗里粗气,在男女关系上随随便便,不当多大回事,就像小说中的汤姆那样。看到盖茨比这样的人物,又看到菲兹杰拉德因写了这样一个人物而为美国人所推重,死后的声誉几与海明威、福克纳比肩,我们感到同美国人的距离又接近了,我们看到另一个层次的美国,我们同他们的共同语言多了起来。

  爱情如果不是由于受阻而濒临绝望,是不会使人发展到痴迷的程度的。不是在现实中,而是因绝望在想象中,爱情才能迸发出一种奇特诡异的光彩。艳美,但这是麦杜莎的美,一瞥之间使它露出本相,同时又使自身陷入万劫不复的黑洞。据说丹麦的克尔凯戈尔为了体味爱情的真谛,遂与女友绝交,悔去婚约,却在暗中以笔名为她写东西,相信她知道这是谁写的,为谁写的。真是个怪人,但又是个深得其中三昧的人。他认为,真正的爱情是产生于绝望之中。这话也许不无道理。试想一下,如果盖茨比当时同黛西能够顺利结合,那么这种结合在他看来只是许多艳遇之后的一个顺理成章的结局而己。其情状跟汤姆同黛西的结合并无不同。这样一来,情场上多了个情欲的傀儡,人世间却少了个纯情的种子。

  贾宝玉爱情的障碍来自封建礼教,美国有没有这样的东西?有,一个是门第,一个是财产。其实门第和财产往往是合而为一的。形式跟中国不完全相同,对爱情的阻碍作用是一样的。盖茨比既无门第又无金钱,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所爱的人嫁了他人;黛西也不是嫁给汤姆这个人,而是嫁给他的财产和门第,首先是那一挂价值三十五万美元的项链。

  物质的力量还得物质来摧毁。盖茨比下决心跟门第和金钱斗一斗。门第是先天的,他给自己编造了一个高贵的门第,连姓名也改了(骗人真可恶,但我们联想到他后来的结局,也就原谅了他;他在大处毕竟是纯真的)。没有金钱,他非法合法的手段都来,终于发了大财。

  人们搞不清楚盖茨比为什么要高价买下这栋豪华的别墅每天宴请无数不相干的人,他们甚至怀疑他是德国间谍或是杀了人所以想要讨好所有的人。现在这个原因有些清楚了。他是要用自己的财富把汤姆比下去,把黛西夺回来。他同黛西初次重逢的一个重要节目,就是让她看那一箱箱价格昂贵、样式精美的衬衣、领带、……黛西趴在衣服上哭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衬衣。”(上帝!)

   但这个比斗盖茨比还是失败了。这个失败是早就注定了的。也许正因为他隐隐约约有这种预感,所以他一直逡巡不前。他的财产不一定比汤姆少,这不是失败的原因。物质固然可以摧毁物质的力量,物质财富对于心灵的沟通却往往是无用的。盖茨比的特点是:他是一个极富想象力的人,他心中有一个梦,而黛西没有。有钱可以做事,但金钱代替不了追求理想的意向。没有理想,没有追求,没有幻想,没有想象,金钱就会黯然无光。如汤姆之流,只是金钱的奴仆而已。别墅、豪华宴会、华贵衣物、……随之而来的是跟盖茨比一起过那种有理想、有追求、有冒险、有创造的生活。黛西做不到这一点。她跟汤姆实际上是一路角色。他们无所事事,不思进取,附庸风雅,追赶时髦,骨子里鄙陋不堪,虚伪自欺成了天性,完全没有创造新生活的欲望和能力。小说开头两章对汤姆、黛西的无聊乏味生活刻画得入木三分。黛西如果不靠盲目自欺,恐怕难以活下去。跟汤姆结婚前哭了一场,马上又没事似地戴着那串三十五万美元的项链跟汤姆走了——虽然并没有人强迫她——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胜过了对罗曼蒂克的追求,湮灭了想象,只留有自我欺骗而不自觉。

  盖茨比的悲剧就在于,他明知自己是在做一个梦,这个梦在现实中撞得粉碎,他却仍然不能忘怀,仍想生活在梦中。

  当他给她那个定情的吻时,他就感到自己从此完了,再也没有以前的自由,一颗心就只在她身上。他甚至还希望她把他给涮了,你说怪不怪?这不怪,因为强烈到刻骨铭心的爱本身就是一种痛苦。五年来梦寐以求的东西一旦成了现实,发现它满不是那么回事,失去了光泽。重新见到黛西的那个下午,他发现黛西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美;这不是黛西的错,而是他的想象力大得出奇,超出了黛西这个现实的人,超出了一切。这以前,他是怀着创作的激情进入遐想,不断地加入各种细节进行点缀和渲染,用飘然而来的每一根绚丽的羽毛来装饰自己的美梦。一个人在虚幻梦境中凝聚而成的情思是怎么也无法驱散的,它比真实更实在。

  他同黛西的见面,是继续自己的梦幻,而不顾现实是怎么样的,明明黛西是个很平庸、很一般的女人,他却要从她身上捕捉圣洁的光彩,获得生存的力量。他同她见面时整个地变了一个人,神采焕发,活力洋溢。黛西的声音在他如聆天音,黛西的到来在他如耶稣降临。他激动得有一次差点从楼梯上滚下去了。如果说未见到黛西之前他是闭着眼做梦,那么现在他就是睁着眼做梦。反之不生活在梦幻和想象之中他是无法生活下去的。

  爱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一个人爱上了另一个人,他总是可以找出这样那样的理由来,实际上最根本的理由就是他爱她,也就是说,没有完全是客观的理由。人们可以借用弗洛依德的理论,说盖茨比的这种固恋是什么什么情结所致;人们也可以换一种说法,说这是自卑和超越的结果(正像阿德纳说的那样)。甚至盖茨比本人也会找出种种理由。但这都不能改变他着魔似地爱她这个事实。无论是别人还是自己,对自己的爱都只有一种不是完全能说清楚的感受和理解,而决不可能像解剖尸体一样来认识自己的感情。黛西的浅薄、虚伪、漂浮的种种表现,盖茨比都能看到;黛西对自己三心二意,对汤姆是屈从和骨子里头一致,这些盖茨比也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又怎样呢?他照样爱她,照样为她辩解,编些连自己也无法相信的话。人对人的这种爱情是无法理喻的。爱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既使人变得丰富,又使人变得那样狭窄。

  实际上,在海湾对面遥望爱人住处的那盏绿灯、凄然一身重游当年欢会的场所、在心目中无数次地想象同爱人重逢的情景……对盖茨比来说,这要比实体地见到黛西这个人更要紧、更有意义一点,虽然盖茨比本人并不自觉。当黛西挽着他的手臂时,他却正沉浸在回忆自己遥望那盏绿灯的情景之中。他像皮格马利翁一样,把自己想象的创造物当成了真的东西,并且迷上了它。皮格马利翁迷上自己创作的少女塑像,爱得如痴如狂,像对一个活人那样拥抱和抚爱她。据说阿佛罗狄泰被皮格马利翁的痴情所感动,给塑像以生命,遂了皮格马利翁的愿。但盖茨比却没有这种好运气。

  盖茨比的悲剧在于黛西不能以对等的爱情来回报他。她从乔丹那儿得知盖茨比的信息后,虽然心里也动过念头,问过盖茨比的情况,但没有去见他的欲望。她同盖茨比见面后,也曾对他缠绵温柔了一阵,但多半是看在宴会、衬衣、领带……的份上。汤姆对她一施压力,她就倒了过去。黛西这种女人是不能认真对待的。她也不能认真对待别人。按汤姆的情况(刚结婚不久就同女人鬼混出了车祸,到处蓄情妇),黛西早就该跟他分手,她却能跟他过下去,至少在表面上显得是一对恩爱夫妻。盖茨比如果跟她是逢场作戏,玩玩而已,说不定他们倒能长久地混下去。盖茨比的认真把她给吓住了,她适应不了,无法接受。

  爱和被爱相若的情况是很少的。有人终生碰不上,有人碰上了却又轻易地把它丢了,多数情况是像盖茨比这样,现实和想象间有一个较大的差距,对方的爱和自己的爱之间相隔很远。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不是己不爱,就是她不欢;此事终难全。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只是一种理想。

  盖茨比的悲剧带有普遍性,小说写的虽然是“一战”后美国的事,我们却很能理解。盖茨比的悲剧又是个性的、性格的悲剧。他如果一走了之,什么都不会发生,但他不能这样做。他和黛西的关系——他跟自己理想的关系——不允许他这样做。他实际上是死于自己的理想或想象。他在完全绝望之前就于不知不觉间死于横祸,这是幸事还是不幸?我觉得作者给予盖茨比的结局不一定是不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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