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城霖阳]

　　“浮沉一生，今终得解”，嵇康双袖起扬，面露朝天，“此世无有叹乎，吾尝见得百多琐乱，或友叛亲离，或俗尘近身，此犹圣上白虎之于崖脚微蚁，而吾今入死，唯有一悔无得，以时未至，请抱琴于我。”

　　[云端铁客]

　　洛阳为秋，狭路梧铮，霞为红绡之所绁，墉为泥尘之所属。壁之外，环冽溪，立黄旗字铁，边缀素色流苏。嵇康力秉重捶，炼钢踏砧，及其工毕，向秀拈手为炽，以岩铁入寒，俄而使却。

　　钟会字士季，颍川长社人也，隶魏许岁。其父为太傅钟繇，兄为青州刺史钟毓。幼喜兵史经诗，七岁成诵《离骚》，总角赋诗，舞象通晓《孙膑兵法》，曩曹孟德谓其“玄苍之降才，魏宫之宸星”也，敏慧夙成，少有才气。及其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

　　乘肥衣轻，宾客如云，敞輿贵轿，流苏飞虫。钟会走公而稽首，“久仰嵇公盛名，今殊至此，愚撰《四本论》一书，欲请高见。”

　　嵇康蹙眉色蔑，于心捶炼，未尝有睨。向秀惟叹而无可言焉。闻嵇康不睬，窘然色愠，以众宾候其语，故毋现乎。良久，康不改其行，面沉如鼐，钟会叹然曳手，众皆异之。及其登车备去，嵇康乃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闻之心惊，即复:“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言毕悻然而去。

　　向秀助风箱，目落离处，“今君无言钟会，其必懑然觉羞，而家势浩大，恐日后无常于陈也。”

　　“顾他何干？吾生平厌贵，浪蕊浮花，奈未免多情，早年入山林，遂不知归处，而今惟愿作一云端打铁人，无争俗世。”嵇康散发入庐不顾。

　　[故里暝歌]

　　夜将洛西，桂香岸隐，山林为清风所裹，凭轩而望，归鸟缱绻。嵇康陈酒列肴，桌于修柯，旁有筝琴，时或流引，时或折枝，笔落宣纸，意为踌躇。

　　“我欲江间明月，客…客……哀哉！”

　　“客行青山寺北。”

　　嵇康闻言惊之，寻声且望，长衫须客立于荫月，如沉铁如水，面色枯碎，“叔夜，久而未见。”

　　“吾生友未十，阁下何人？”

　　“尔不识我，而吾喻之，吾乃山海期之人，行苍色千年，今踏月而来，仅为见尔。”其走桌而落，夺琴而抚，“尝吾师授我古曲《广陵散》，此曲述聂政刺韩王，今吾即离，但以此曲诸贤，君且记，此曲不足现世。”

　　嵇康遂首肯而倾。

　　客屏气而拨，其声飏飏然，或闲舒都雅，洪纤分亦，和清层昶，素衍陆离，若飞流矗而立悬中，兽初啸而声止息;或心怀所戚，愀怆悲然，含哀懊怍，岂可自禁，若寒冬凝而暮生白，困苍石而不得归;或纯圣益然，胸荡空谷，搴攀江离，淑穆乐古，若嘉龙鱼而游逸豫，闻百卉而欣荣滋。

　　曲罢，嵇康痴立于安，而不闻琴客既去。

　　[广陵一绝]

　　嵇喜取琴以送，其受琴三拜，然后散发脱冠，叹曰:“袁孝尼尝请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声落而拨弦。

　　众民臣服而竖子执官无不为之垂涕，嵇康笑忆向时之事:阮嗣宗趋舆洒泪，刘伯伦赤身痛饮，五石散之欢，孙清人之啸，向时之讙，于今乃绝，康惟愿后世无吕巽钟会等人。

　　此生纵得三两知己，死而无憾，魏晋本乱，千年华夏周转，非我能挽也，吾之所力，唯叹于云端，隐隐懦懦。

　　误入尘网中，一去四十年，愿闻广陵面，老死江湖前。

　　己亥六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