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魇

　　这是哪儿？我为何在这里？

　　四周一片沉寂，死亡一般的沉寂。我的眼睛失去辨别方向的功能。黑暗，浓重的黑暗，一团一团地向我袭来，像粗大的蟒蛇爬向我并且缠住我的身躯。我感觉到一种恐惧的威胁，我渴望见到阳光，唯有在阳光下，一切才会显现、清晰；我想大声吼叫，只有声音才能冲破沉寂！

　　突然一个女子的声音传进我的耳膜，由远而近，幽幽的，凄恻而悲惋：我要走啦，我已经看见煜煜闪光的天堂敞开了它恢宏巍峨的大门；在那里一群洁白无瑕的漂亮的天使正挥舞着手臂向我召唤；我早已对她们充满渴慕，我希望我可以像他们一样，因为天堂里有无穷的欢乐和幸福！我要走啦，这人间现实的无奈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对此，我也不会生出任何的离别的悲哀与留恋；我是在逃避吗？或许是吧，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让所有的人蔑视我的怯懦去吧，我并不为此而后悔；忘记我吧，忘记我在这个世界的苟活，忘记我的不值一提的卑微；我要走啦……

　　我企图把耳朵转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细细倾听，可是判断的思维一阵紊乱，刚才的声音还在我的周围回荡，震颤着我的耳膜和大脑中的每一根神经，瞬间又变得飘飘渺渺；它究竟来自何方？这又是什么地方？这声音充满了娇柔，充溢着少女特有的青春气息。不知不觉间，我面前出现了一座模模糊糊的房子，我顺着门开的方向糊里糊涂地进入了其中的一间小屋；屋子里一支晃动着微微红光的蜡烛，四周粉白的墙壁上好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少女的胭脂红。

　　在那间房子里的一角，有一张大大的双人床，乳白色的蚊帐在烛光的摇曳里就像少女身上披着的一层美丽的霓裳，远远地透出少女般羞涩的肌肤的颜色，让人怦然心动。蚊帐是闭合的，却又分明隐藏着什么神秘的东西。再看床头的一侧放着一张象牙色的梳妆台，上面摆放着一面圆圆的镜子，挨着镜子的底座，整齐的排列着胭脂、香粉……这一定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的梳妆台，我暗暗猜测。梳妆台前面放着一把红漆的木椅，高高的靠背上挂着几件朴素而干净的女人的衣服。

　　我在屋子里继续寻找，那个声音给了我太大的诱惑。蜡烛微弱的光焰还在静静地摇动着，显得异常的安谧。在这浓郁的温馨和安静里，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像田野里蛇的蜿蜒，我还在压低我经过时发出的声音，我怕惊动那个温柔甜蜜的召唤。

　　就在我回头再一次寻找的时候，乳白色的蚊帐突然缓缓启动，我立刻屏住了呼吸睁大惊奇的双眼；我的思维停止了活动，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一张被拉圆的硬弓，紧紧地绷着一触即发，而我那颗剧烈跃动的心此时就放在了弦上。我的脚步谨慎，一点一点地向那张床挪去，并且摆出一种随时准备逃跑的姿势。

　　越来越清晰，一刹那我的胸腔注满了无法抑制的激情。粉黄色的床单上一个泛着温润的玉一样光泽的酮体娴静地躺在那里，从那富有弹性和活力的肌肤上可以辨认出那是一个诱人的少妇的裸体：玲珑小巧的双脚，细而直的小腿接着是圆润的大腿和纤细柔软的腰肢，微微凸起的小腹，丰满的双乳。这一切倏然间化作一池清泉，纯净而透明，漾着涟漪向我流动；我瞬间被这池里的水儿包围，我被引入一个神秘的虚幻的世界！

　　沿着她圆润丰腴的双肩、玉臂，我终于看到美丽少妇娇羞的容颜：在枕上她左手托着香腮，右手插在柔顺的长发里，沿着弯曲的臂弯，她的黑发瀑布般流泻而下，同时散发着微微的洗发露的香味，也许她刚刚出浴。

　　她透过朦胧的光晕在向我微笑。这是我渴盼已久的微笑，不，应该说是召唤！在走近一些，觉得眼前的脸颊是那样的熟悉，可是当我在记忆中找寻无数次之后还是无法确认这张俏丽的脸庞属于谁：明亮的眸子如碧潭中的黑色的宝石，微翘的鼻翼一张一翕满是天真，小巧的嘴角灿然一笑，腮上立刻露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

　　我尽情地欣赏着眼前的绝美佳人，好奇心和激情的迸发给我添加了勇气和胆量。是她在说话吗？是她要去美丽的天堂吗？她真的就是一个漂亮的天使！

　　我距她越来越近，我将要上前拥抱她了，快了，快了……我被怂恿着。

　　她还是微笑着盯住我，沿着她的视线，我愈加坚信这张泛着酡红的脸颊曾经靠着我的肩膀，然而她是谁呢？她为什么躺在这里一丝不挂？她会反抗我的靠近吗？

　　正当我伸开双臂俯向她时，那美丽绝伦的少妇猛然间化成一道光飘然而去！再看床单上，显现出一片鲜红，那是湿热的一摊血，汩汩地向四周快速爬动，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流动的血液突然向床的上方汇聚，一眨眼，变成一具阴森可怖的骷髅！我啊地喊了一声夺路而逃，跑到门口却发现那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反锁上。我开始续绝望地嘶喊，像一只被饿狼追赶的羔羊疯狂地在房子里寻找逃命的出口！

　　二噩耗

　　就在这时一个急促而熟悉的声音喊我：风儿快醒醒，快醒醒，你是咋地啦？噢，是母亲的声音把我从噩梦中带到了现实。母亲说风儿做噩梦了吧？没事吧？母亲的话充满慈爱。我点点头，这才意识到满脸的汗水，凉凉的；床头的台灯已被母亲打开。母亲说风儿先躺下我去给你绞把毛巾来擦一下脸。说完缓缓地走出我的房间，望着她的背影，我的两眼一热溢出了两行酸涩的泪水。

　　我痴痴地望着桌子上玲珑小巧的台灯，想到这已经是第三次在梦中惊醒！台灯橙黄色的光线将房中的一切笼罩，显得分外柔和。我回忆刚才的梦境，迷失的记忆好像一下子找到了真实的载体而变得十分鲜活，我的脑海再次切入那生动的画面：乳白色的轻纱做成的蚊帐，粉黄色的床单，一位美丽的少妇平静地躺在床上，只是少妇的眼睛是闭着的，也没有微笑，但是她非常的端庄、文静、素雅。长长的黑发遮住了她半个脸颊，浅浅的红晕里，散发出死一样的苍白。

　　他没有在床上消失而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她在等待和憧憬着什么！她白藕似的双臂自然地放在身体的两侧，半握着的右手浸在血泊里，乍看上去像一朵盛开的桃花！血还在流，顺着床单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上，在床脚边汇成一片像一朵更加硕大的桃花，开得如此的鲜艳和狂放！我惊呆了，我再也无法抹去这刻骨铭心的记忆和残酷的情形，它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我深埋于心底的故事和遥远的欢乐。

　　母亲再次走进我的房间，一手拿着湿毛巾一手端着一杯温热的白开水；母亲递给我湿毛巾说是不是因为考试复习紧张？我默默地点点头。我知道我是在撒谎。等母亲走出去后，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再也无法入睡，透过室内的黑暗，窗子上几颗寂寞的星子闪着微微的凉凉的亮光；村庄里的狗吠稀稀落落寻找着夜行人的脚步声，快要天亮了吧，我焦急地等着天亮，可是那血色的桃花不停地涌来。我脆弱的情感再也无法控制泪水的奔涌，流泻，流泻，在这沉寂的夜里！我无声地哭泣着，抽搐着，为了我的桃花姐……

　　桃花姐自杀的消息是姨家的莲姐告诉我的，那时我刚刚放假，一天早上莲姐慌慌张张地跑来，脸上挂满了泪水。莲姐说风弟弟，你桃花姐她……她割腕自杀了！说完呜呜大哭起来。我从凳子上忽地站起来，抓住莲姐的胳膊说莲姐刚才你说啥？再给俺说一遍！莲姐强忍着泪水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我顿时被这消息惊呆了，木然地摇着头，空气好像也不再流动。桃花姐怎么会死呢？她不会死的，莲姐你骗我！骗我！

　　正在我大声嚷嚷的时候，母亲从田间回家。她听过桃花姐自杀一事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母亲说人呀一辈子都是命中注定的，穷与富，生与死，没有人能犟得过命！

　　我知道母亲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在她七岁的时候，我的外祖母就扔下了她和舅舅撒手而去，从小就没有得到多少母爱！我呆呆地站那里听母亲说，突然想去看看桃花姐，于是我拉着莲姐的手就往外跑。莲姐知道我是去看桃花姐，就跟了出来。

　　桃花姐的婆家就在村子西头的王庄，约莫二三里的路程。在路上我一边快步朝前走一边想象着桃花姐惨死的场面，我和莲姐都不说话。

　　往日的桃花姐的影子在我眼前闪过，耳边萦绕着她甜美的歌声：送妹送到大桥头，一手槟榔一手柚……啊！两天前她还找我和莲姐聊天呢，那时她拉着我的手说风弟弟，等你考上大学不会忘了你桃花姐吧！淘气的样子不像一个刚刚结过婚的女人，而是一个依然只会撒娇的少女！可如今再也无法听到你银铃般的笑声，桃花姐，你怎么会想到死呢？你真的相信人生就是苦海吗？你为什么不去追求你的幸福和欢乐呢？

　　是的桃花姐，我听你说过天堂最好，天堂里没有痛苦没有忧愁，你想去天堂看看；我又是怎么回答你的呢？我记得我说桃花姐，你就是人间的美丽天使，你就是幸福和快乐，天堂那么远，要走一段很长很长的路哩！天堂有路吗？我忽然无比地后悔，开始怀疑桃花姐是不是听了我的不负责任的话而去天堂了？我为什么要那样说呐？天堂的幸福又有谁见过？我为什么就不能给桃花姐幸福和快乐呐？

　　然而此时自责和愧疚又有什么用呀，一切的虚幻和渺茫被残酷的现实击了个粉碎！桃花姐已经死了！

　　我和莲姐匆匆赶到王庄桃花姐婆家的时候，院子里早已被人群围成水泄不通。人群的嘈杂声、私语声和着屋子里的悲凄的哭喊声，像一团剪不开的乱麻，我和莲姐拨开拥挤的人群径直走近桃花姐躺着的床前。由于婆家的悲痛再加上桃花姐的家人还没有赶来，桃花姐的尸体无法入殓。我木然地凝视着眼前的一幕，我的眼里已经没有悲哀的泪水，在我的视线上，一朵巨大的鲜艳刺眼的桃花从床上缓缓升起，它越过众人头顶，向门外的天空飞去！我的心似乎得到一丝慰藉，也许桃花姐找到了去往天堂的路，所以她才离开这无奈的人间！

　　我抬首凝望天空，默默地为桃花姐祈祷……

　　三清河湾

　　桃花姐和莲姐是同一个村子上的。认识桃花姐的时候我才十一二岁，按乡下人的说法我还是个半大不小的毛娃子。莲姐的家就是我大姨家，住在黄河故道北十里远的清河湾，距我家有十五六里的路。清河湾这个名字来自她们村后的一条河的名字；这条河并没有多么久远的历史，据查阅县志资料，它只是黄河岸边的一条普通的小河——小清河，由于黄河改道北上，洪水的冲刷加大了它的宽度，一度成为黄河改道留下的标志，不过它向北依然连接着黄河，直到现在每年汛期来临，黄河承受不了更大的水量，小清河就会在关键时刻起到泄洪的作用。小清河的水绝不像黄河水那样浑浊，而是清澈如碧玉，好似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夏天有风的日子，绿绿的河水荡起一层层涟漪，远远看去像绸缎上缀满无数的翡翠；茂密的芦苇荡绵延数十里，充满无限的神秘。莲姐说几年前她们那儿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都要在秋天去她们那儿买芦苇织席子、编笆盖房。我也听父亲讲过他年轻时就曾为村里拉过好多次芦苇，那时候村里还是大集体。在莲姐的讲述里，小清河对我充满了诱惑。

　　清河湾人口多耕地少，地薄人穷，很久以前黄河水冲击下形成的耕地多是沙质且易干旱，再这样的土地上只适宜种植花生、芝麻、红薯之类的经济作物，虽然小清河里有芦苇的额外收益，但是随着人们生活条件的改善，那些东西用的人越来越少，近几年更是寥寥，家家户户辛苦一年，日子过的还是紧巴巴的。本来这里的阳光和别处的一样明媚甚至更好，可住在这里的人不如意时总会骂上一句：操他姥姥的，这鬼地方！

　　相较之下，黄河故道以南的村子因为用棉花对盐碱地进行改善，经济效益越来越好，这儿的生活水平明显高过黄河故道以北。因为种棉花是一件非常繁琐的事情，农忙季节我家的十几亩地父亲母亲根本忙不过来，而大姨家那里反倒农闲，于是母亲经常让大姨家的莲姐来我家帮忙。

　　晚上闲着无事，莲姐就会给我讲清河湾的故事。在于我最最关心的是什么时候跟着莲姐去小清河里学游泳，以至于我在很多次的梦里梦见自己变成一条小小的鱼自由自在的游来游去。

　　终于有了一个机会让我实现去莲姐家的梦。一次暑假，我升学考试结束后在家闲着等候重点中学的通知书，因为距开学还有一段时间，于是央求母亲准许我去莲姐家住上一段时间。母亲平时对我要求极为严格，这一次因为我考上重点中学，就破例答应了我的请求。

　　来到清河湾的第一件事就是拉着莲姐的手让她带我去村后的小清河。小清河坐落在村后三百米远，河床地势较低，呈东西走向；我站在一座废弃不用的提水站的水泥房子边眺望，小清河弯弯曲曲，明亮的水波上阳光洒在上面像闪闪发光的碎银；湛蓝的天空倒映水中，零星的几朵白云好像在水底漫游；生长在两岸的芦苇和蒲草旺盛而葱郁。

　　我问莲姐小清河有多长？莲姐不无自豪地说长的很哩！有人驾着船走了半个月都没到头！不知莲姐说的真假，我当时只是惊叹。莲姐接着说村后的这一段河面最宽景色也最好。此时的太阳跑到我们的头顶，火辣辣的照耀着我们和脚下的土地，不一会儿我的脸上大汗淋漓，赶紧叫莲姐到不远处的一棵大杨树下乘凉，我和莲姐坐在一块废弃的石板上。正午的小清河大人很少，只是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在岸边戏水。我心里也跃跃欲试，问莲姐能不能和他们一块玩耍。莲姐说你还没有学会游泳怎么能下河，万一喝了水爬不上来可就啥都完了，我可不敢让你下河！不过你振兴哥可以带你来并且教你游泳。一来拗不过莲姐，二来真要我下到河里我还真有点害怕，但是河的诱惑力那么大，我可不愿这就回去，于是莲姐继续在树荫里乘凉，而我跑到岸边捡起几颗石子往河面上投着玩。

　　莲姐在我身后数落我说真看不出来你在家那么安静，咋一到这儿就顽皮起来，简直像个小疯子！我向她扮了一个鬼脸，突然沿着河岸一溜烟向前跑去。莲姐佯装嗔怒的样子，一边喊一边追；我们的响声惊起芦苇荡深处的几只纳凉的水鸟，鸣叫着向蔚蓝的天空飞去，它们或苍绿或灰白或青红，在我们头顶上盘旋了几圈，然后猛地俯冲而下消失于另一处芦苇丛中再也不出来。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顺着来时的路我和莲姐漫步回家，我心里满是快乐和兴奋，我以前从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地方，要是能一辈子住在这里该多好！一路上我满脑子都是小清河的绿波荡漾，这样美的地方世上真的少有！我想用一个词来概括，在脑子里找了又找还是没有结果，用什么词好呢？深深地思考里我仿佛看到清澈的水面下有一座漂亮的宫殿，宫殿里有好多的仙女飞来飞去！突然一个词闯进我的脑子，这个词叫“天堂”！对，就是天堂！莲姐听我说天堂两个字有些惊讶。她说你刚才说什么天堂？哪儿是天堂？我对莲姐说在小清河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是神仙。莲姐说风儿真疯了，这要是天堂了咋还这么穷？整年的缺衣少穿，神仙都有漂亮衣服穿，你看看我穿的！我看着莲姐虽然朴素倒也干净的衣服无言以对，最后对莲姐说反正我认为这是天堂他就是天堂！莲姐说是是，你说的对！天堂在小清河里，可是咋去呢？有路可以走吗？我顿时茫然无措起来！莲姐状忙说我信我信，风弟弟说的对！

　　四桃花姐

　　清河湾的晚霞像熊熊燃烧的火焰倒映在小清河的水面上，满河的红光闪烁着、变幻着；从田野里耕作而归的村民迈着疲惫的脚步三三两两向村子走来，他们谈论着庄稼的长势和各家的短长；村子里的又矮又小的泥墙做成的房子像要在夜晚来临之前入眠似的打不起一点精神；一两只瘦弱的大黄狗慵懒地在大街上逛来逛去，它们在寻找一切可以抵挡饥饿的东西。

　　直到此时我猜对清河湾的“贫穷”有了确定的概念。莲姐家的晚饭很是简单：馍篮里黄黄的发着光的玉米面做的饼子，自制的咸罗卜干外加一碗玉米粥。尽管如此，也丝毫冲淡不了我初到清河湾所拥有的兴奋。和莲姐他们一起我吃得津津有味。

　　认识桃花姐是我到清河湾的第二天上午。早早下晌的村民三五成群地躲在宽大的树荫下乘凉、聊天，或者拿个凉席铺在地上美美地睡个午觉。我和莲姐正走在回村的十字路口，发现路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站在那里微笑着喊莲姐，她问莲姐啥时候回来的。莲姐闻声拉着我快步走到小姑娘跟前，莲姐说原来是桃花呀，你咋在这儿？小姑娘说我刚从东边的地里下晌，才走到这儿。小姑娘又看了看我，柔声说你身边的这个小男孩是谁？哪家的亲戚？听见小姑娘问起我，我抬起头悄悄地把目光向她扫视了一下：瘦瘦的身材，长长的马尾辫，微黑的脸颊上透着一层浅红，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挺好看。她右手臂上挽着一个大竹篮，粉黄色的格子上衣缀满了一朵朵鲜艳的桃花。

　　莲姐按着我的头说我是昨天回来的，要住一阵子再去我姨家，这是我姨家的宝贝儿子，名字叫风，可爱害羞了！正在上学，学习挺好，这不放假了，非闹着来咱们村住一段时间。

　　那个小女孩又瞟了我一眼说不错，他那双眼睛都带着呢，怕鬼点子不少哩！我听出是她在给我开玩笑，心里乐滋滋的很舒服，想和她说话又有点胆怯，只好在一旁仔细听莲姐她们说东道西，顺便好好看看这个小姑娘。

　　直到莲姐喊我时，我才把目光从那个叫桃花的小姑娘身上移开。莲姐说风弟弟，你今年十二，你小她三岁，往后你们见面一定要叫姐姐，可记住了？我赶紧点了点头。莲姐又对桃花说我给桃花介绍个弟弟同意不？桃花说莲姐的话我向来最放进心里的，哪有不同意的礼！桃花把她热辣辣的目光转向我喊了一声风弟弟，我高兴地快要跳起来，赶紧回了一句桃花姐好。

　　回村了路上，我有意地走在桃花姐后面仔细打量她走路时的摇曳的身子，她衣服上的桃花好像害羞了似的一躲一闪。

　　一会儿莲姐和我到了家门口。莲姐说桃花你上我家坐坐再走吧？桃花姐停住脚步说莲姐、风弟弟，不了，我先回家，晚上我来找你们玩。莲姐说行，我们晚上等着你啦。

　　回到莲姐家后，莲姐向我说了些有关桃花姐的情况。桃花姐的家在村子的最西头，两间用泥糊的木头房子，厨房更简单，只是用木棍搭个架子，上面铺了一层芦苇；没有院墙，不大的院子里长着两棵老香椿树。

　　桃花姐的父亲得了肺结核病，一年到头差不多有多半时间躺在床上，草药吃了一剂又一剂只是不见好转，于是家里的活计几乎全落在桃花姐母亲一个人身上。桃花姐有两个弟弟，都还小，不到上学的年龄；桃花姐在附近乡里的一所中学上学，上学期间，桃花姐总是在放学后书包一撂就去帮母亲干活，只是到了晚上才在暗淡的煤油灯下温习功课，村里人谁见了桃花姐都会夸她：桃花这妮子真实好闺女，学习又好又勤快。

　　桃花姐和莲姐最要好，上小学时莲姐比她高一个年纪，后来因为莲姐成绩不太好，再加上家里农活也多就退了学。退学后的莲姐总是鼓励桃花姐好好学习，谋个出路，离开清河湾这个穷地方。桃花姐也是一有空就来找莲姐说话，两个人就像亲姐妹一样从没有红过脸，绊一次口角。

　　五朦胧

　　吃过晚饭待了好大一会才等来桃花姐，桃花姐在院子里和大姨打了声招呼后直奔莲姐的闺房而来。我有意地大声喊了一句桃花姐，一来我为见到桃花姐而高兴，二来是向正在做针线活的莲姐通报一声。桃花姐应了一下，已经走进屋里。莲姐说桃花来啦，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计站起来抱住桃花姐嬉笑一番。莲姐说桃花我前段时间不在家想我没有？声音里含有无限的娇媚和夸张。桃花姐神神秘秘地说我哪能挨着想你，想你的人那么多，还净是帅小伙！莲姐听了抬手要抓桃花姐的胳膊，桃花姐一闪躲到一边去了。莲姐说你这小丫头片子，看我不撕破你的小嘴儿！莲姐和桃花姐在屋子里你追我赶，笑声是那样的快乐和幸福。

　　在莲姐和桃花姐嬉笑的过程中，我呆呆地傻笑着一言不发，况且她们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桃花姐一屁股坐在莲姐的床上说别光顾咱们玩笑，那边还有个客人呢！桃花姐说着向我挑了挑眼睛，莲姐也安静下来。桃花姐说小弟弟想和我还有你莲姐一块去小清河吗？夜晚的小清河你没见过吧？听桃花姐要带我去外面玩心里甭提多高兴了，我说莲姐咱们快点去吧。

　　我们三个人一边走一边说笑着，莲姐讲起小清河很久以前的故事，有响马也有土匪和强盗，听着听着我好想看到对面跑来一对对人马，他们吆喝着，打着呼哨，风驰电掣般一晃而过。

　　夜晚的小清河比白天更加宁静神秘：平滑的水面上洒满了银色的月光，微风吹来，月光瞬间变成碎碎点点；芦苇和蒲草黑魆魆的，像趴在水面的庞大的黑熊，它们一定睡着了，我心里有点怕，把脚步放的更轻，万一它醒来朝我扑过来咋办！我又把目光转向了夜色里的桃花姐，她清晰的身影走起来摇曳多姿，勾起我无尽的遐想。正在我沉浸其中的时候，听到桃花姐喊我。桃花姐说风你喜欢唱歌吗？我点点头。桃花姐说我教你唱歌吧！

　　莲姐说风弟弟，你桃花姐可厉害了，她会唱好多的歌呐，可好听啦！莲姐后来告诉我桃花姐喜欢唱是因为一个早年下到乡里的知青的影响，那个女知青曾经是一所学校的音乐老师，因为在乡里安了家就再也不会城里上班；她嗓子特别好，非常擅长唱山歌；每天上下学，桃花姐就会跑到学校外面的小树林听她练声，慢慢桃花姐就能跟着唱了。

　　桃花姐清了清嗓子，看着天上的月亮唱了起来：

　　桂花开在贵石崖，桂花要等贵人来，桂花要等贵客到，贵客不到花不开。

　　桃花姐的声音非常甜美，从她的嗓子里发出的每一个音符都那么可爱，钻进我身上的细密的毛孔，异样的温馨。桃花姐接着唱到：

　　送妹送到大桥头，一手槟榔一手柚。破个石榴几多子，许多情义在里头。

　　我愈加钦佩桃花姐，虽然我不尽理解歌中的涵义，但是我学的极为认真。桃花姐停下来说，这些歌是小女孩唱给她喜欢的小男孩的歌。我似懂非懂，我说桃花姐等我学会了我唱给你听。话音未落，一直听歌的莲姐咯咯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咱们小弟弟喜欢上桃花了！再看桃花姐已经扭转身双手捂住了脸颊说：你这个小弟弟真会羞人家……我顿时被眼前的情景弄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莲姐接着取消桃花姐：桃花听清了呀！咱们小弟长大后要娶你做媳妇，你愿不愿意？我可作证哩！桃花姐立刻向莲姐奔来，莲姐向前加快了脚步，桃花姐就在后面追。此时的我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不由得心里微微一动。

　　圆月西斜，清辉依旧，小清河岸边的柳树像婆娑的少女文静而含蓄，时间不早了，我们开始往村里走。远处的田野和村庄似乎已经沉入深深的梦境。桃花姐边走边说这样的夜晚走一晚上也不会累，我多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我看见桃花姐小巧的双手正在拽着衬衣的一角轻轻往下扯，微微隆起的胸脯随着脚步有些微的震颤；她的眼睛在月光下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桃花姐突然说莲姐你相信有天堂吗？反正我信，你看那河水的下面，月光一闪一闪的，肯定是天使们在游玩！闻听此言，我的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莲姐也是一脸的疑惑，睁大眼睛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桃花姐，一句话也没说。

　　直到和桃花姐分手时我还在想着桃花姐说过的话。难道我们一样认为小清河水下有一个美丽的天堂？

　　六迷恋

　　以后的几天里桃花姐经常来莲姐家玩，只不过每次都是吃过晚饭好大一会才来。莲姐说桃花姐家事情多，桃花为了让劳累一天的母亲好好歇歇，一个人承揽了全部的家务活，照顾弟弟服侍父亲吃药，忙前忙后要好长时间，特别是假期，你桃花姐绝对顶上一个大劳力干活，但是再苦再累她从没向别人抱怨过，在村里人面前每天都是笑呵呵的。听莲姐这么一说，我想起第一次和桃花姐见面的时候脸颊红扑扑的，只这两天就显得有些消瘦。

　　有一天晚上桃花姐和莲姐说话，说着说着桃花姐留下了眼泪。桃花姐说莲姐我怕再也不能上学了，父亲的病总不见好转，母亲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如从前，回到家一看见父亲和母亲愁苦的脸色我就心里难过，想想家里的困难，我……我怎能在忍心去上学呢？我想回家里来，好帮助他们过日子。我和莲姐听了桃花姐说出的话陡然吃了一惊。莲姐眼睛里也溢满了泪水，她长出了一口气说桃花呀，你真傻，你想那么多干啥？况且你就是不上学，家里的现状你又能改变多少？起不到到多大作用的。桃花姐在一边小声的哭泣说我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吧。莲姐摇着她的胳膊说我不上学是因为俺脑子笨实在学不下去，你呢，聪明又用功，学校哪个老师不开哩！你家里的情况我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但是这些都是暂时的，一切都会慢慢过去，长话说的好：“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日子总会越过越好，哪有越过越穷的理？放心吧桃花，以后有啥困难你给你姐说一下，能帮的我一定帮！就是以后千万别有这些想法了。在莲姐的安慰下桃花姐算是止住了哭泣，朝莲姐点点头。

　　剩下我一个人在旁边暗暗伤心，我也想安慰桃花姐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呆呆地看着她，任滚烫的眼泪流向两腮。从那以后直到我离开清河湾，桃花姐再也没有提起退学的事。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十多天一晃而过。在振兴哥的帮助下我终于学会了游泳，憨大胆的我只要进入水里，立马像一只快活无比的水鸭子！以致于白天有多半时间是在水中度过的，不光是我，清河湾的浅水处一群一群的“光腚猴子”是非得自家爹娘扯着耳朵才要回家吃午饭的；有时我也在其中，被大姨笑着揪起耳朵，可就是不改。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地熟悉了清河湾，村里的男女老少也差不多都知道了大姨家我这个来自黄河故道以南的亲戚，见了面都会向我打招呼，我啊啊两声算是回应，有时候向他们做个鬼脸撒腿就跑，熟稔惯了的会追上我抱住我逗几下，我心里也不恼，他们对我亲热得很呢。

　　我和桃花姐两人彼此了解之后，也不再忌讳什么，有时候莲姐下地干活累了，躺在屋里休息，这时候我会一个人偷偷跑到桃花姐家去找她玩。也说不清为什么，有时候就是想去看看她听听她说话的声音。有一次我刚到桃花姐家院子，看到老香椿树下坐着桃花姐的父亲，他向我招了招手说孩子，你过来，大伯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有些害怕，我听莲姐说他身上的病是会传染的，不能靠的太近，我一点一点往前走，距他三米远的时候我停下来看着他。桃花姐的父亲说你桃花姐说你叫风儿，她对你印象可好了，守着我的时候她说你学习好又聪明，不如别走了，你看俺家正缺劳力呢，你干脆来我们家住，以后在我们家干活，管你吃饭行不行？我心不在焉地说行呀，咋不愿意呢，这样我就可以天天看见桃花姐啦！还可以让她给我温习功课呢。大伯听了我的回答异常激动地笑了起来说我又多了一个儿子！大伯的笑引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好大一会才平静下来，而我早已跑到桃花姐的房子里。

　　我在桃花姐的家里玩起来就没个头，看着桃花姐忙东忙西我也非跟着插手不可，桃花姐说你玩你的我还有事要做。其实我在桃花姐家并非只有玩，桃花姐会逼着我和她一起温习功课，每次我来的时候都会把暑假作业带着。晚饭的时候莲姐会来叫我，我跑回大姨家三下五除二吃完饭就再次跑到桃花姐家，和桃花姐一块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做做暑假作业。灯光的黄晕里桃花姐的可爱的小脸红扑扑的，长长的睫毛下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煞是好看，因呼吸而微微翕动的鼻翼充满了一种脆灵灵的朦胧，特别是那对把衣服撑起的圆圆的馒头大小的乳房，我偷偷看了许多回。每次我痴傻呆愣的时候，桃花姐就会佯装生气地把身子扭向一边，假装不理我。有时候她会扬起细腻的小手在我眼前划几下说弟弟的眼睛又直了，往人家哪儿看嘛！还不害臊！我会做错事了似的赶紧低下头，摆出认真做题的样子，实际上我在想她刚才的表情：眼角上的媚，酒窝里的甜，薄唇上的齿痕……弥漫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神秘。

　　就这样一直磨蹭到村里的大人们快要休息，莲姐也该来叫我回家睡觉的时候，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桃花姐。回家的路上莲姐说风弟弟你是不是真玩疯了，在你桃花姐家待那么长时间也不知道回家，非要我来叫你，以后我就不叫你回来了，看你睡哪儿！我说姐姐不叫我的话，我就住她家。莲姐说你羞不羞呀，你桃花姐人家可是大姑娘了！我伸了伸舌头不敢再说。莲姐突然反应过来似的说弟弟，你……是不是……喜欢上你桃花姐了？我的脸上顿时火辣辣的，赶紧拦住她说别说了别说了，姐姐净拿我开玩笑。见我反应那么快，莲姐掩嘴而笑说被我说中了吧！我紧走几步把莲姐撇到后面，回头瞪了她一眼说，俺不理姐姐了！说完向前跑了起来。莲姐在后面笑着说我不笑话你了，你慢点，路不平小心崴了脚！

　　点评:本小说《天堂有路》只要讲述了女主角桃花的悲惨命运，从她的十六岁开始演绎，本来年芳二八是花一般的年纪，然而桃花却经历了一段“被奸污”的遭遇，这朵花却渐渐凋谢！她从开始的沉默到后来的求死堕胎又到最后的坚强活下去。如果故事在这里就停下来，桃花姐便如此平平淡淡生活下去，然而她的心里始终还是有阴影，更何况还是在那个“人言可畏”的小山村，于是她便匆匆把自己嫁出去，这所谓的嫁出去也是有“私心”的，她就想得到一笔嫁妆，减轻家里的负担，然而她没有莲姐的“造化”，她“遇人不淑”嫁给了赌鬼王兴，从此她的命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其实就算如此，她也因为自己再次怀孕而有了一丝丝生存的希翼，不过命运的捉弄并没有在此结束--她却被爱赌的王兴，自己的丈夫出卖了！最终导致她走上不归路！然而这一切都拜那一夜“被奸污”事件所赐！作为“我”风弟弟，眼看着桃花姐一步步走近死亡的边缘却无能为力，这便是那个社会的悲哀！

　　小说中主要的场景便是作者描述的小清河，在作者及“我”看来小清河便是天堂，甚至胜过天堂:因为这里有太多太多美好的回忆，让人无法抹去。然而作为读者的我认为，小清河并不是天堂，而是因为小清河有我和莲姐及天花姐的留影而变成了我们心中的天堂！桃花姐走了，她并没有走远，她就在小清河，在“我”风弟弟的心里！

　　先前听作者说这部小说是她写于二十年前，直到今日还慢慢整理出来，我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毅力，因为二十年前写小说的心态与二十年后的心境是截然不同的，没整理修改都得根据现在的心境而删改，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好在作者的文笔功底很扎实，尽管小说有修改，删改但读起来也是贯穿始终，顺其自然！故事前后呼应，读起来让人增加深刻的印象，故事结局令人震耳发聩！

　　追了一路的《天堂有路》终于落下帷幕，还真有些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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