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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坟

时间:2017/11/15 作者: 宵衍 热度: 72546

  洁音鸟用布满落日一样殷红血丝的双眼在冥冥中看到:一股股寒风变成了一把把利剑,落到了它身上,刺入了她的骨;一片片雪花浸透了它的皮肤,凝固了它的血液。吾同的指甲盖在它逐渐僵硬的躯体上。

  洁音鸟用泪织就了一座坟墓,吾同在下面,她在上面。  

  

  泥土的芳香缠绕在罗着嫩芽的枝蔓,

  杜鹃的歌喉轻抚着裂了纹的浮冰。

  洁音鸟舞着玉蒸汽一样无暇的双翼,

  蕴水藏山的双眸,

  是炽热的太阳光与冰冷的月光的融合——

  敛聚着北方的世界。

  它刚从某个寒冷的地方飞来。

  

  当松针上的露珠反射着七彩的阳光,

  当溪流在白云间淙淙流淌,

  洁音鸟开始筑它的巢。

  用蒲公英的绒砌墙,

  用蒲公英的茎制梁,

  用蒲公英的叶搭屋顶,

  用蒲公英的根作家门。

  影里柳梢动,它与碧玉共舞。

  

  有一个牧牛人叫吾同,

  行如云散却步步惊云,

  目光如漫雪迷离却似雪山深邃,

  披散着雨林一样浓密的长发,

  敞着枯草一样褴褛的白衫。

  它的牛的角上系着一块槐木板,上面刻着几个大字:

  虚伪者概不结交!

  就是因为这块木板,虚伪者以及不虚伪者都不愿与他为伴。

  

  这是一块肥沃的草地,

  牛要在这里吃草,他要休憩。

  朵朵白云悠闲自在地飘逸,

  为了与之相协调,

  草地上的蒲公英漫天漫地地飞起。

  吾同看到了太阳,想到:

  为什么它每天都要落下,又要升起?

  倒不如永远隐去的好,

  我便可以永远生活在梦里。

  

  洁音鸟飞来了,云一样地舞动着,只听它唱着:

  翅膀扇动,眼睛闪动,我将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雨露是我的食物,

  蒲公英是我的衾被,

  蛇的歌声是我的浴水。

  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这样死去——

  月光刺穿我的胸膛,

  星星钻入我的眼眶,

  冰水浸入我的血液,

  阳光炙焦我的身躯!

  

  吾同听到了洁音鸟的歌。吾同看到了洁音鸟的眼睛。

  他的身躯是她眼中的幻影,

  看不出,感觉不到炽热与冰冷。

  洁音鸟白色的身躯如一团长绒棉,

  堵塞了他的咽喉,停滞了他的呼吸,

  栗色的眼球转了十几圈,恰似人间的十几个轮回,

  “她不是一只鸟。”

  

  洁音鸟看到了吾同,眼眶中冒出了一滴滚烫的泪珠,

  泪珠滴落到草叶上变成了冰凉的露珠。

  “这是一个牧牛人,却有着和梧桐一样的怪异,

  梧桐粗壮,可树皮异常脆弱;

  总是将枝条晾得干爽,又爱招惹雾气在冠头萦绕;

  努力地反射出明亮的太阳光,却将树叶整置得粗糙非常;

  厚厚的绿叶,却在烛光中格外透亮!

  

  怪异在就了他的孤寂,他的心犹如寒冰堆砌!”

  又是一阵蒲公英飞起,

  “她确是洁音鸟,我不是吾同!”

  

  当太阳在地球的另一边燃烧,

  蒲公英收起舞步,银河悠悠然地躺在夜空中预示着第二天的世界。

  银河中有一处群星聚集,闪耀非凡,

  传说那是银河的心脏。

  一颗流星从那儿穿过,燃烧着,滑翔着,

  融化了心脏。

  

  晚来风定月丝闲,月光如水水如天。

  

  夜中的万物——星星的明眸,白杨的笑声,

  春泥的芳香,晚风的清凉——荡在月光中;

  洁音鸟在梧桐枝上的梦,吾同在梧桐窟中的思绪——

  缠绕在月光上。

  蒲公英和梧桐在月光中融化,蒸发,化成雾,滴落在

  新生的草叶上。

  

  晨曦雾霭的神姿迷醉了静谧的夜,

  朝霞灿烂的笑容引来了盎然的黎明。

  于是,洁音鸟舞外野——

  谁梦到自己变成了人,一位唯美画卷中的舞女。

  有一汪由炽热的太阳光和冰冷的月光交织成的湖,

  有一个由绿色的雾气和火红的梧桐叶结成的圆环,

  圆环漂在湖面上,舞女舞在圆环中。

  于是,吾同歌北林——

  谁想象自己变成了树,一棵奇模怪状的梧桐,

  一只白色的候鸟在树冠下起舞,

  舞姿化成了无数晶绿透亮的水滴,

  水滴拥抱了树干,亲吻了树根,

  梧桐树唱起歌儿来,嘹亮又深邃。

  

  吾同的歌化作溪流,载着北林的梧桐叶流向外野,

  洁音鸟的舞姿化为风,裹着外野的草香飞向了北林,

  溪流和风本属于大自然,

  它们在这一刻相融,洁音鸟和吾同在这一刻相遇。

  那是雪花与树根,原是来自不同的天和地,

  却因为冬天的寒汽一个滋润了另一个;

  那是月亮与黑夜,本是属于不同的世界,

  却因为太阳的光耀一个射穿了另一个。

  从此,吾同在舞里歌,洁音鸟在歌里舞。

  地丁叶上的晨露是音符,甘草枝的摇摆是舞奏。

  吾同的怀抱成了洁音鸟夜中酣睡的巢,

  白翅反射的月光是天地间最温柔的光耀。

  他们与竹影同舞,

  他们与黄雀同歌,

  他们与溪流同乐,

  他们与水仙同笑。

  吾同忧伤,洁音鸟用指爪在沙地上画一个灿烂的太阳;

  洁音鸟流泪,吾同为她摘一朵绽放的蒲公英。

  他们在春日的花香里飘着,碧波里游着,

  他们在夏夜的星光下闪着,虫鸣中荡着。

  

  云用叹息化成的雨敲打着长了黑斑的落叶,

  带刺的风在大地上划出一道道干裂的伤口。

  为什么千舌鸟在痛苦地哀嚎?

  为什么小河哭干了眼泪?

  为什么白杨的气宇不再轩昂?

  为什么蟋蟀的琴声不再欢畅?

  吾同的眉头为何小山重叠?洁音鸟的双眸为何湖波漾漾?

  谁的歌声在桂香里憔悴?谁的舞姿在冷月下苍白?

  那人字形的雁群意味着什么?

  洁音鸟在梧桐枝上眺望雁群,犹如罗德夫人盐柱。

  吾同在梧桐冠下凝视洁音鸟,有着地壳断层前的沉重。

  洁音鸟们要把舞姿展现给世界上所有荒凉的地方。

  每年秋天它们的族群都要去一个新地方。

  这是它们与生俱来的使命。

  

  一回桂树凋苍皮,一阵秋菊霜骨凉。

  那是五级风吹南飞鸟,那是二者相别彻勒崖。

  洁音鸟依偎在梧桐怀里。风吹过,是否吹散了相拥的魂魄?

  

  一队鸟群从云中穿过,

  三角形的鸟阵有着它们使命一样的稳定性。

  那是洁音鸟的一个族群。

  光洁的翅膀凝聚着月光的精华,

  不像在飞翔,恰似在舞动。

  

  洁音鸟当然要南飞,

  就像地球当然要公转,

  就像月亮当然有圆缺,

  就像蒲公英当然会随风而逝,

  就像梧桐树当然有一天会死去。

  风往南吹,她往北飞,他往北退。

  秋风是刀,割断了梧桐枝,

  梧桐枝是剑,划破了吾同的手指,

  灵魂附在血液上,

  血液在一片残损的梧桐叶上流淌出一首诗……

  

  大自然本身就是个谜,谁也料不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五级风升到九级。

  吾同北退愈难愈伤,洁音鸟南飞愈易愈悲。

  那片写有红字的梧桐叶从吾同袖中冒出,随风飘去,

  很快,它飘到了洁音鸟眼前——

  洁音鸟啼啼射魂,

  梧桐冠下影森森。

  愿伊化作秉弓月,

  射得梧桐影不随。

  洁音鸟的双眼似乎凝聚了所有的太阳光和月光。

  她转过头,却看不到吾同的身影。

  北林边的一棵梧桐被风吹断了,

  随势望来,它卡到了崖边一棵圆枣树旁。

  在梧桐干和圆枣树之间,有一块红色的衣袂飘动,

  像是火焰在跳动。

  那是吾同。

  

  哦,那是雪花在飞舞?

  ???是着了魔的蒲公英?

  ???是反射着阳光的白蛇鳞片?

  那到底是什么?莫非是仙人的气息在寒风中冷凝?

  ——吾同思索着。

  明白了,那是洁音鸟的羽毛。

  九级的北风吹落了它的羽毛,

  因为她逆风而飞。

  

  洁音鸟落到了吾同胸膛上,

  裹着她的仅仅是苍白的皮肤。

  

  风渐息,最后只剩下梧桐枝在相互摩擦时发出的嘶哑的哽咽。

  吾同的一根骨断了,衣襟下血迹斑斑,

  犹似夏夜北林中的月光碎片。

  但是他的胸膛中储蓄着春天的阳光,

  就算热带沙漠下起了雪,这儿依旧温暖。

  吾同用他有力的双手捧起颤抖的洁音鸟,

  将她放到心窝上,

  抚摸着它冰泉一样光滑,透凉的皮肤。

  

  当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西方,

  月光又一次洒向这片荒凉的土地,

  二者的灵魂再次交融,

  只是这一次的交融就像沙砾在嫩枝上磨擦,

  是疼痛的。

  

  附近一片恍惚的梧桐影里,

  不合音律的蟋蟀琴声响起,

  吁——吁——

  

  吾同遥望着星空,

  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的运行轨道。

  吾同希望自己变成一颗星星,

  这样,就算面前出现浓雾,

  就算被造物主夺去了双眼,

  就算心脏被尘埃蒙蔽,

  他也不会对前方的道路感到茫惘。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浓雾会被驱散?

  双眼依旧明亮?

  尘埃就要消散?

  

  当万物褪去黑纱,着上它们各异的彩衣,

  洁音鸟从吾同怀里走出来,

  跳上他们身旁的圆枣树,

  用玉石一样美丽又尖锐的喙咬下十六颗圆枣,

  将它们扔到吾同的臂弯里。

  温柔的指爪敲了敲吾同的胸膛,

  吾同醒了,

  于是,他们开始早餐,

  ——吾同十三颗圆枣,洁音鸟三颗圆枣。

  然后,洁音鸟又趴到吾同心窝上,

  静听他的血液从心脏中喷涌而出时发出的声音,

  如火山喷发。

  

  吾同失去了丹田之气,失去了来自天堂的歌声。

  洁音鸟失去了羽毛,失去了如梦如幻的舞姿。

  白天只是花空烟水流时的心灵相通,

  夜晚只是冰泉冷涩弦凝绝时的灵魂相融。

  

  但是使命——

  它是一块巨型纯磁铁,

  而洁音鸟是一根靠近它的麦芒针,

  命运的转轮好比四季的变换,

  春花,夏木,秋霜,冬雪。

  

  又经过十六次的日升日落,月明月隐,

  云更淡了,地更裂了,风更凉了。

  洁音鸟的胸脯上长出了蒲公英一样柔软洁白的绒毛,

  她不再颤抖,

  可是她还没有可以飞翔的羽毛。

  吾同拔掉了他的十片指甲,

  那些有两寸长的坚硬如中子星石的指甲,鲜血淋漓。

  又拔下十根强韧如蒲丝的长发,

  然后,用发丝将指甲绑到洁音鸟的双翅上。

  

  洁音鸟有了可以飞翔的翅膀。

  

  那天下午,天空明朗,白云悠悠然飘荡。

  洁音鸟从吾同怀里爬出,飞上了圆枣树的枝梢,

  洁音鸟的双眸中又一次出现了阳光和月光,

  吾同望着那一缕缕的光,

  笑。

  

  白云中又出现了三角形的鸟群,

  有着它们使命一样的稳定性,

  亮洁的羽毛像是凝聚了所有的月光,

  那不像在飞翔,恰似在舞动。

  

  洁音鸟飞向了它们。

  

  如果地球上没有水,天上是否会有云?

  如果太阳燃烧殆尽,月亮是否还会洒下白光?

  如果洁音鸟离去,吾同的魂魄是否还会附在这破碎的躯体上?

  

  吾同山一样地静默,那是座火山。

  他的心脏在狂跳,血液在翻腾。

  压力终于冲破极限,岩浆喷涌而出,

  一声巨响——

  吾同用胳臂全部的力量将救了他生命,供给他食物的圆枣树推向了深渊。

  于是,吾同和压在他身上的梧桐干一同消失在彻勒崖。

  然后,深渊底部溅起了红如落日的水花。

  

  如果洁音鸟是麦芒针,

  那么使命是一块离她很近的巨型纯磁铁,

  但是吾同是已经将它吸附的天然磁矿。

  于是,洁音鸟愈飞愈难愈慢,

  所以,她听到了圆枣树从根部断裂时发出的巨大声响,

  然后,她掉转了飞行的方向。

  

  曾经斑驳犹似月光碎片的血迹在这时成了完整的月影——

  那是一棵枝干扭曲,树冠茂盛,叶色深浅夹杂的梧桐,

  树冠下有一只起舞的候鸟,双眸中凝聚着太阳光和月光。

  

  一声长啸——那是来自远古的,宇宙深处的声音,

  它震颤了白云,脱离了地球,又走向宇宙深处,走向远古。

  它冷凝了积雪云,降低了空气的温度。

  洁音鸟钻进了彻勒崖,又从崖壁冲出,

  她飞向了另一边的崖壁,又从另一边的崖头向彻勒崖飞来……

  吾同的指甲中储蓄着击碎山石的力量。

  

  洁音鸟飞行的弧线清晰可见——

  那是被冰冷的月光冻结的玉水,

  它们凹向深渊,

  是洁音鸟的泪。

  

  下雪了,洁音鸟的泪继续在两崖间冻结,

  第三十二道泪孤划过深渊上空后,

  她卧到了这根弧线上。

  

  雪花在泪坟上空组成一首诗——

  

  月放箭

  射得梧桐影不随

  月放箭

  难射硬雪化作水

  南飞去

  花气暖?草露寒

  南飞去

  蕉叶摇?梧桐颤

  南飞去?难飞去

  雪断南望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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