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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小跟班

时间:2017/10/3 作者: 在水一方5300 热度: 57211

  1.新生命的到来

  

  风轻轻地吹过池塘,鸭子开始在水里寻觅自己的生活了。田野里、马路边、河坡上、山脚下,绿草萌生,大地换上了新装。各种粗细的枝条争先恐后地吐出鲜绿的叶芽,放眼望去,远处的树木、山川好似一副用绘图笔打好了底稿刚开始着色的画。薄而柔软的阳光,在经历了漫漫的寒冬之后,张开了热情的怀抱,小溪里的水涨起来,款款地流向远方,水面上跳跃着金光,人们又开始规划自家的农田了。

  

  就在这个美丽的季节,妈妈的肚子已经大得滚圆滚圆,仿佛一不小心就要坠下来,从黑黑的楼梯走上去她就气喘吁吁了,一个小宝贝就要从她的肚子里钻出来了,来看看这个世界了。奶奶早已准备好了一切,小毛衫、小棉袄、小袜子、小鞋子整整齐齐地叠在大衣柜里。屋檐下晾着一排排用棉毯做成的柔软的尿布,外婆缝的小棉被在妈妈的床头静静地等待着宝宝的降临,等宝宝一来到这个世界,它就要用自己柔软而温暖的怀抱去拥抱他(她)。

  

  夜色深浓的时候,大母鸡在窝里睡得正香,灶洞里的火星子早已经熄灭了,火膛还吐着暖呼呼的气息。灶下的小洞里蟋蟀停止了歌唱,小黄狗在石阶上将自己的身子蜷成了一个毛茸茸的球,乜斜着眼睛,一副没有什么大事的神情。星星在夜空里闪闪烁烁,当月亮缓缓跃上树梢的时候,忽然变得生动起来,挥洒出银亮银亮的光,照耀着黑魆魆的山坡,照亮了屋顶上的瓦片,也照醒了路边那棵高大的银杏树,一只猫头鹰瞪着大眼肃立在枝头,俨然一位守夜的士兵。

  

  村子里没有声息,凝神起来,却又听见“嘶嘶”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虫子的嘶鸣,偶尔还传来一两声狗叫,一切看起来是那么平常,然而却又是不平常。

  

  这对于爸爸妈妈来说当然是不平常的一夜,这一夜他们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琳子;这对于琳子来说也是不平常的一夜,因为她来到了这个世界,从此拥有了自己独立的生命。

  

  深夜十一点,琳子终于哇的一声来到了这个世界,那是四月的一天。琳子属虎,外婆说深夜的老虎就是出洞虎,将来必定劳碌。其实呢,琳子一生下来就开始了自己的劳碌。

  

  琳子才四个多月的时候,妈妈的肚子里又怀上了妹妹,妈妈的奶水一下子稀少起来。琳子的小手搭在妈妈洁白的乳房上,粉嘟嘟的小鼻子拱着乳房,红红的小嘴狠劲吸着奶头。奶水不如从前一样如一股细流缓缓注入琳子的小嘴,可以让她咕咚咕咚喝得痛快,喝得过瘾,喝得要停下来喘喘气。喝奶的时候再也找不到那种咕咚咕咚的感觉,刚喝几口就没有了那种连续充盈的甜甜的味道,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拼命往妈妈怀里钻,小小的额头在妈妈的乳房上乱蹭,狠劲吸几口,仍是一无所获。琳子觉得憋屈,不由自主地用自己没长出牙齿的牙肉狠狠咬了一口。

  

  “哎呦!”妈妈一声尖叫,从琳子嘴里拔出了奶头,红红的奶头上渗出血来。琳子离开了妈妈的怀抱,闻不到妈妈的奶香,就咧开嘴哇哇地大哭起来。因为没有足够的口粮,爸爸买来奶粉,冲得暖呼呼的灌进奶瓶子里。爸爸一手怀着幼小的琳子,一手举着奶瓶把奶嘴塞进琳子的小嘴里,“宝宝乖乖,吃奶喽!吃奶喽!这比妈妈的奶还要香哦!”

  

  爸爸将奶瓶高高地竖起来,好让宝宝吸出奶水来,琳子含着橡皮奶嘴轻轻一舔,硬棒棒的,还透着一股味,那分明不是妈妈的奶,小舌头把橡皮奶嘴顶了出来。爸爸又一次将奶嘴塞进宝宝的小嘴,琳子柔嫩的小嘴唇一碰上奶嘴就晃着小脑袋躲避,伊呀呀伊呀呀地叫起来,好像在说“讨厌,讨厌”。妈妈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将奶嘴一次又一次地塞进琳子的嘴里,不停地说“宝宝乖,宝宝喝奶喽,啧啧,宝宝喝奶喽!”妈妈特意在奶嘴上涂上一层甜甜的奶粉,挤一点奶水在奶嘴上,好让琳子尝到奶粉的滋味。

  

  琳子含着橡皮奶头的嘴咿咿呀呀地叫着,一阵乱咬,奶粉融化在她温暖的小嘴里,她一下子感到了一种新奇的味道,也不知道那是啥味道,总之不是那么让她讨厌。她用力地吸几口,奶水终于汩汩地流进她的小嘴里,琳子一定是太饿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咕咚咕咚喝起来。“喝了!喝了!”妈妈惊喜地叫着,爸爸连忙凑过来看,嘴里嘟哝着,“这小促佬,真是难伺侯!”

  

  可是才喝了一会儿,琳子就停了下来,一双明亮的眼睛东看看西望望,小手在空中挥着,又咿咿呀呀地叫起来,她不会是在说“这味道比妈妈的奶水差多了”吧。眼见着剩下的半瓶奶粉就这样慢慢地凉了,不能再喝了,爸爸也只能将它倒了。琳子的胃口总是那么小,常常是喝不了半瓶就无论如何也不喝了,想必,琳子是不喜欢那种味道的。

  

  由于得不到足够的奶水,琳子并没有像别的初生婴儿那样一天天被妈妈的奶水养胖,反而一天天瘦下来,瘦得像一只猫,软软的毛衫裹着她小小的身子,黄松松的细发贴在头皮上,又小又黄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特别大,原本的明亮也逐渐失去了光泽,它们在爸爸妈妈的眼神里眨巴着,似乎总在搜寻着什么。

  

  天热了,琳子露出了细细的胳膊,细细的腿,见了琳子的人就说:“哎呀,水珠拉囡真瘦啊!”外婆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觉不出分量,转个身,琳子的小脑袋就晃悠起来,好像要掉下来似的,因为琳子的细脖子撑不住上面的脑袋。

  

  爸爸妈妈想尽了办法,什么麦糊精、荷花糕、米糊糊,这些算得上高级的婴儿食品琳子都尝到了。爸爸从百货公司买来麦糊精,和着奶粉一起冲泡,奶粉和麦糊精的香气弥漫在屋子里,爸爸举起奶瓶来,用舌头舔一舔,“嘶——味道不错!”爸爸又买来荷花糕,在太阳下晒干,拿一块放在凉水里泡泡,加了水在锅上蒸,蒸糊了再加上细细绵绵的糖或是菜汁、肉汁,用勺子舀着喂给琳子吃。 可是琳子并不买账,对这些精心调制的美食依然不在意,总是尝了几口就厌倦起来,咿咿呀呀地叫着,心中仿佛有一些说不出的苦衷,让大人们不知所措。

  

  夜深人静的时候,人们在甜美的梦乡里,琳子忽然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来得尖利而持久,吵得四邻八舍不得安宁;清晨天还没有亮,折腾了一夜的爸爸妈妈睡意正浓,可是琳子又不依不饶地扯开了喉咙,爸爸总是奇怪,如此瘦弱的囡囡哭起来竟是如此凶狠,好像自己欠了这个孩子什么东西似的。那哭声使人焦躁不安,使人心烦意乱,怀了妹妹的妈妈浑身无力,生出来的琳子折磨着她,肚子里又有一个折磨着她,妈妈恨不得一脚将琳子踢出窗外去。

  

  “这孩子,不会是摊上什么脏东西了吧?”隔壁的金婆婆皱着眉头对妈妈说,“让进喜嫂给她修一修嘛。”婆婆说的进喜嫂就是琳子的奶奶,她不知道,其实奶奶早已给琳子修过很多遍了。奶奶深得村里人的敬重,就是因为有着一技之长,奶奶的本事就是给村子里的小孩子看病。哪家的孩子哭哭啼啼不得安宁了,就来找奶奶,她手里衔一根长长的烟管,管子的弯头里挂着一个小小的烟袋,烟嘴里黄黄细细的烟丝闪烁着矜持的火星子,那可是奶奶亲自栽种的土烟丝。奶奶悠然地吸上一口,从嘴里吐出丝丝烟雾。长大了的琳子每当想起奶奶,眼前就浮现出奶奶举着烟管悠然地吐着烟的样子,让琳子觉得好生气派,心里想着以后长到像奶奶一样年纪的时候也要吸烟,吸奶奶那种长烟管装着的烟。

  

  奶奶给孩子治病的时候,看一看孩子的脸色,伸出手来,掰开孩子的眼睛瞧一瞧,摸一摸额头,大概就知道了所以然。她的医疗设备及其简单,仅一根绣花针而已,也没有任何药物。她拿起一根亮闪闪的绣花针来,划亮了火柴,那绣花针在火苗上探一探,就在孩子的额头上、脖颈上、耳朵背、手指上或者是虎口里“啪啪啪”挑上几针,挤出紫黑紫黑的血来,用毛边纸轻轻擦去血迹。“好了好了,快起来走一走。”奶奶一边说着话一边就放好了绣花针。

  

  有时奶奶拿一个小碗,在米缸里舀起一碗平口子的米,用孩子的衬里布衫将那碗米团团包住。孩子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不得发出一点儿声音,奶奶拿起用衬里布衫包裹的米来,拎到孩子的头顶倒置着绕圈晃起来,口里念念有词。没有人知道奶奶念的是什么。经过奶奶这一番修理,不出一天,孩子又是生龙活虎了。奶奶从来不要什么报酬,只要孩子不再哭闹了,她就欣慰了。要是奶奶看不了,就会叫人家赶紧上县里的医院去看。

  

  奶奶去世的时候,层层叠叠的花圈一直从大厅摆到了天井,又从天井摆到了大门口的石墩旁。曾经得到过奶奶帮助的人都来吊唁她。

  

  奶奶治好过很多孩子的病,可是对自己的孙女却是一筹莫展,她看着琳子日渐消瘦的脸孔,担忧地说:“这孩子莫不是得了食疳?还是早点带到医院去看看吧。”

  

  也有人对爸爸说,有一个方法可以试一试。拿张纸,在上面写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写好了贴到茅房的石头墙上去,看见的人念一念,孩子就不会哭闹了。不管灵不灵,爸爸还是愿意试一试,他一面写了纸条在茅房的墙上贴了起来,一面带着琳子上了医院。

  

  去了医院,医生看了看琳子,用一根扁扁的竹片撬开了琳子的小嘴,看见一根白皙皙的小舌头,医生握一握琳子无力的小手,又问了爸爸一些情况,断定琳子得了“食疳”。

  

  “食疳这种病一般都是发生在一到五岁之间,你们的孩子才四个多月就得了食疳还是少见。你们不是给她吃得太少了就是吃得太多了,脾胃都受损了。你看这孩子瘦得像只猫,又哭又闹,面孔蜡黄……哎——这个小孩你们没有养好啊。”医生絮絮叨叨地说着。爸爸妈妈红着脸,一副百口莫辩的无辜模样,岂不知为了这个劳碌的囡囡,他们耗费了多少的精力啊。

  

  医生看琳子还那么小,喝中药肯定是不行的,他让琳子的爸爸妈妈不要心疼,他要用“扎四缝”的方法来给琳子治病。爸爸妈妈不明白什么叫“扎四缝”,但心里都猜测着“扎四缝”一定是一种很结棍的方法。

  

  医生拿出一根棉线来,剪成八个小段,琳子的手指被一根根扎紧了,棉线就扎在手指的根部。做完了这些,医生又从医药柜子的消毒药盒里拿出一根亮闪闪的毫针来,他让爸爸抱紧琳子,又让妈妈捏紧琳子的手,他掰开琳子的食指来,拿起针啪啪啪往食指上扎。琳子哇哇地大哭起来,黄黄的小脸一下子痛得通红。爸爸紧紧地抱着,琳子的小脚小手狠了劲地挣扎。

  

  “抱紧抱紧!扎到别处就坏事了!”医生不停地嘱咐。

  

  琳子的食指被扎出了一个个小洞,小洞里立刻流出东西来,不是鲜红的血而是黄黄的水。

  

  “你们看,出来的都不是血了,病得不轻啊。”医生和爸爸妈妈说着话,又轻轻地挤着琳子的手指,手指里的黄水都挤了出来,医生拿一团白白的酒精棉轻轻擦去,直到流出暗红色的血为止。

  

  扎完一个又扎一个,整整扎了八个手指啊!琳子哭得没有了力气,爸爸妈妈早已大汗淋漓。

  

  其实,医生扎针的部位就是“四缝穴”,他用“扎四缝”的方法医治了琳子的食疳。回到家后爸爸遵从医生的嘱咐,每天学着医生的样子给琳子扎一回,琳子也就每天都要挣扎一回。最心疼的就是外婆了,看着琳子娇嫩的手指被扎得血糊糊的,她的心痛得厉害,可是她也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要想让琳子的眼睛亮起来,脸蛋红起来,身子圆起来,就必须这样,所以外婆也只能在一边为琳子咬咬牙。

  

  “宝宝快点好起来哦,好起来外婆就带你去做客人哦。”外婆搂着琳子哼哼。

  

  在这样扎了三天后,琳子有了明显的变化,竟第一次咕咚咕咚地将一瓶奶粉喝完了,挥着小手咿咿呀呀地,好像在唱歌,晚上也安静了很多。

  

  外婆担心爸爸妈妈又会出什么岔子来,她为了把琳子喂养好,也为了减轻妈妈的负担,毅然决定亲自来照顾琳子,她将四个月大的琳子抱回了家。从此,外婆就像多了一个小女儿,她又当外婆又当娘。晚上,外婆的身边睡着琳子,琳子睡外婆就睡,琳子醒了,外婆就起来抱。白天,外婆拿一根大绑带把琳子绑在背上,她到哪里琳子也就在哪里,外婆一边干活一边和背上的琳子说着话。

  

  琳子稍大一点儿从会走路开始,就成了外婆的小跟班,琳子这一跟就跟了七年多,直到八岁那年琳子在爸爸的捆绑下才回到妈妈的身边。

  

  期间琳子回过几次家,可都是因为生病而打消了在自己家里住下来的念头。

  

  2.外婆的小跟班

  

  冬日的早晨,琳子睁开眼睛醒来了,四方的小窗洞外一片金黄色,阳光照亮了对面银妹姐姐家屋顶上的黑瓦片,一只小麻雀转悠着脑袋在瓦片上跳来跳去,好似在寻找昨日丢失在那里的一颗秕谷子。

  

  “外婆!外婆!”琳子还不会穿衣服,呱啦呱啦地呼喊着想要起床了。

  

  正在煮年糕的外婆听到叫声就在围裙上擦擦湿漉漉的手上来了。外婆先给琳子穿上一件厚厚的花棉袄,又往琳子的腿上套棉裤,这时,外婆就把琳子抱起来,像拎一只麻袋似的提着棉裤的松紧腰,用力怂几下,好让那厚厚的棉裤穿得服帖。琳子一下子被外婆拎了起来,双脚离开了床毯,就像一只瘦猴子。

  

  咯咯咯咯,琳子快乐地笑起来,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外婆,你再把囡囡拎起来,再拎起来!”

  

  “好,拎起来,把你灌到棉裤里去。”外婆又提起琳子的裤腰用力摇,好像要把琳子摇到棉裤里去,或是灌进一只麻袋里去似的。

  

  琳子咯咯咯地笑着,棉裤终于穿了上去,琳子一低头就看见了一双小脚,那是一双多么小的脚啊!它们一不小心就躲进裤管底下看不见了,琳子挪动身子,把自己的小脚从裤管底下移出来,她要仔细看看自己的脚。

  

  粉红的脚长着圆圆的脚趾,落在一张暗红的毯子上。啊!好小的脚啊!琳子想起外婆给她洗脚的时候经常说的一句话来,“脚板像块煨年糕”。那是说琳子的脚太脏,脏得就像一块黑乎乎的煨年糕。可是琳子觉得自己的脚比煨年糕小多了,也比煨年糕好看多了,并不像外婆说的那样。

  

  这是琳子记忆中最初的画面,琳子看见了自己那双玲珑的小脚。

  

  这双小脚欢快地奔跑跳跃,琳子就像一只跟屁虫似的天天跟在外婆的屁股后面。外婆到哪里,琳子就跟到哪里。外婆提着竹篮子去溪边洗衣服,琳子就帮外婆提着那个长着长柄的棒槌;外婆到地里去种菜,琳子就帮外婆撒菜秧或是撒豆种;外婆要去豆腐店买一块豆腐,琳子连忙帮外婆拿出那只用来放豆腐的竹篮子……

  

  吃了早饭,大人们都出门忙自己的活去了,琳子搬一张小板凳坐在灶前看着外婆洗碗。外婆洗碗非同一般,她小小的个子扑在大大的灶头上,每次洗碗,总是先在锅里舀上水,然后就开始做一件让琳子觉得有点好笑的事情。她端起碗来并不是马上浸到锅里去洗,而是双手把碗举到脸孔前,碗侧过来,碗口对着自己的脸,然后伸长脖子又伸出舌头来舔碗。外婆的脑袋在碗里从下到上摇晃着,为了把碗舔得干净,外婆的舌头伸得老长老长,一下,一下,又一下,直到把粘在碗底的菜汁汤汁全部舔进自己的嘴里才把碗放到锅里去。外婆咂巴着嘴巴一副鲜美的样子,有时碗里的汤汁沾到了她的鼻尖上,那个样子很可笑。琳子看得嘻嘻嘻嘻笑起来,就问:“外婆,你这是干什么呀?”

  

  “这些菜碗菜脚洗掉可惜的,还是吃到我的肚子里去好。”

  

  舅舅不止一次地对外婆说:“妈,你别舔碗了,这个卖相真不好看。”

  

  外婆笑呵呵的,嘴上说着:“这有什么关系,又没人看见,吃到肚子里去有什么丢脸的。”

  

  尽管舅舅多次提醒,可“舔碗”已经成了外婆的一个习惯,每次洗碗,那些碗都要经过外婆那条舌头的抚摩。要是她在那时候就知道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也可以花几百几千,甚至上万的钱来满足自己一餐的胃口,那么,外婆一定是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舌头,傻傻地站成了一个木头人。在奢靡浪费已然成风,着力推崇勤俭节约的现今,像外婆这样有着“舔碗”嗜好的女人被授予“光盘标兵”的光荣称号是当之无愧的。

  

  外婆洗了碗,从身上解下围裙,把脚盆里的脏衣服一件一件拎起来,装进一个大竹篮里,再在衣服上摆上一块黄黄的肥皂和一个棕毛刷子,就打算出门洗衣服了。琳子早已从后门边的角落里拿出了棒槌,那是一个面已经被磨得精光的木头锤子,外婆每次洗衣服都要用棒槌奋力敲打衣服,“啪啪啪”,衣服里的水花飞出来,琳子正蹲在旁边看着,水花就射到琳子的脸上、身上,她一边躲一边咯咯咯咯地笑起来:“啊咦,啊咦……”

  

  “外婆,你为什么要打衣服呀?”起先琳子不明白为什么大家洗衣服的时候都要这样狠狠地打,她觉得那些挨打的衣服怪可怜的,生怕把它们打破了,就这样问外婆。

  

  “衣服不乖嘛,搞得这么脏,所以要打!打打就干净了。”

  

  外婆的话并不能让琳子明白,“为什么打打就会干净呢?”

  

  “把衣服里的肥皂水打出来,衣服上的脏东西也就带出来了。要是你不乖,也要用这棒槌打打。”外婆说这句话的时候是严肃的,脸上一点笑也没有,这让琳子对那棒槌有了一点敬畏。

  

  外婆喜欢到清水潭去洗衣服。清水潭在对面的小村子里,从外婆家出门穿过大马路,经过路边的晒谷场,晒谷场的南面就是一个两层楼高的仓库,沿着仓库西边的小路一直走,看到一棵小小的香樟树,清水潭也就不远了。

  

  有一次,外婆洗好了衣服往回走,琳子跟在后面。外婆哒哒哒走得很快,跟在后面的琳子东看看西瞧瞧,一会儿追只蝴蝶,一会儿拔根路边的狗尾草,落下外婆很长一段。当琳子走上仓库西边的小路时,不经意地抬头望,蓝蓝的天空里正飞过一群欢叫的小鸟,当琳子的目光落到仓库的黄沙墙上的时候,突然看见一跟粗粗的花绳子贴着墙壁在抖动,墙上怎么会有一根花绳子呢?琳子眯着眼睛仔细看起来,发现那根像琳子手臂一样粗的花绳子正往仓库的窗子里钻进去,琳子终于看清楚那不是一根花绳子,而是一条大花蛇,她尖叫起来:“蛇!一条蛇!外婆一条蛇!”

  

  外婆早已不见人影,琳子跑到大路上,终于赶上了外婆,“外婆,仓库墙头上有一条蛇!一条蛇啊!”琳子紧紧抓住外婆的手,直把她往小路上牵。

  

  可是,当琳子拉着外婆赶到仓库下的小路上抬头望时,墙还是一片安安静静平平坦坦的黄沙墙,什么也没有啊。“刚才就是有一条蛇在墙上爬,一定是往窗户里爬进去了。”琳子的心里满是焦急。

  

  “活见鬼了,哪里有蛇啊?一定是你看错了。”

  

  琳子真是百口莫辩,可是她相信自己的眼睛,绝对没有看错,那是一条好吓人的花蛇啊!琳子真想到仓库里去看一看,以证实自己没有撒谎。于是,琳子看见外公就对外公说蛇的事,看见舅舅就对舅舅说蛇的事,跟隔壁的阿龙、阿元玩的时候,也说了蛇的事。

  

  “嘿,我看见仓库的墙上有很大很大一条蛇!那条蛇往仓库的窗户里钻进去了,它一定躲在仓库里,它会咬人的!”

  

  “哦,是吗?”听的人总是不屑地回答,好像那根本算不上什么事,也没有人赞成琳子去仓库里找一找那条蛇的想法。琳子很憋屈,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报了案却没有被受理的卑微小人。

  

  琳子和外婆走到香樟树下,矮小的香樟树枝叶已经长得浓密,翠绿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风一吹来,那棵树就哗哗地唱起歌来。过了香樟树就是一座小桥,桥的两边堆砌着几块平整的大石头,黄昏的小桥上总是聚满了人,他们坐在大石头上吸着烟、聊着天。

  

  不管是到舅婆家去,还是跟着外婆上石盂山,或是和外婆一起去寺前头的地里拔点小菜,都要经过这座小桥,要是桥两边的石头凳子上坐满了人,琳子过桥的时候就觉得有一些不自在,好像桥上那些人的眼睛都在盯着她。更何况,每当那时候,总有人要逗一逗福英姐的外孙女,

  

  “哎呀,你外婆一定没给你吃饭,看你长得那么瘦。”

  

  “嘿嘿,又帮你外婆开地去啦!”

  

  “走得那么快干嘛?坐下来玩一会儿,我给你讲个故事。”

  

  说话时就有人笑嘻嘻地伸出手来拉琳子,琳子把头一低,好像要甩掉一只大灰狼似的拔腿就跑。

  

  要是桥上没有人,那琳子可就要慢悠悠慢悠悠地走过桥去,她被桥下小溪里游动的小鱼所吸引,站在桥上,静静地看上一会儿。水浅处,哗哗的流水冲击着石块,溅起无数菊花似的细浪,波光明灭,泡沫聚散;水深处,大大小小的鱼像一群顽皮的孩子似的一会儿涌到岩石下,一会儿涌到水草上,一会儿又四散开去,一条也看不见了。那些鱼就像跟琳子捉迷藏似的,让琳子看得出神,“哦,那些鱼一定是到岩石洞里躲起来了。”琳子这才慢慢地继续向前走。

  

  去清水潭是不用过桥的,到了香樟树下就听见了一片嘈杂,抬头看见一簇晃动的人影,那清水潭就在河的对岸了。那是一个可以容得下十来个人同时洗衣服的长方形的水潭,四周铺着的石板已经洗得光滑。虽然清水潭就在小溪边,可是清水潭的水却与旁边的溪水截然不同,夏天比溪水凉,冬天却不是像溪水那样冷得刺骨,而是温和的暖。清水潭聚集了方家头、寺前头这两个小村子洗衣服的女人,这些女人一边搓着衣服,一边叽里呱啦地谈论村子里的八卦,洗衣服也就不是那么累了。

  

  天蒙蒙亮,清水潭就热闹起来,早起的男人担着水桶到这里来挑水,清晨水潭里的水是最清澈的,还没有一个女人来洗过衣服。

  

  方家头的人要到清水潭去必须过河,从小溪边的一块大石崖上走下去,要小心些,因为石崖已经被无数双脚踩得极其光滑,一不留神,就会从石崖上滑下去掉到水里,夏天不要紧,大家从水里哗哗地淌过河去,要是冬天滑到水里,那就麻烦了。

  

  小溪里摆着搭石,外婆仿佛一只轻巧的燕子,哒哒哒踩着搭石就过了河,琳子起先不敢过,外婆在原来的搭石间添上几块,搭石就密集起来,琳子经过几次练习,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也会学着外婆那样,跨出细细的腿,一步一顿地过了河。每次要过河的时候,琳子就有一点紧张,担心自己会一不小心踩到水里,可是又觉得没什么可怕的,已经走过几回了。

  

  那天,琳子又跟着外婆去清水潭,出门的时候琳子就觉得有点儿尿急,可是一匆忙就忘了这要紧的事儿。琳子来到小溪边,看到哗哗流淌的溪水,尿一下子急了,她连忙夹夹大腿,把尿逼了回去。琳子走下石崖,脚下一滑,那泡尿险些流出来,她一阵紧张,连忙夹紧腿硬是把尿憋了回去,她的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琳子踏上搭石,刚跨出一步,脚下的石头轻轻一摇,琳子脚一抖,低头看见水正从跨下流过,那泡尿又涌了上来。琳子的腿正跨开一步,夹夹腿也来不及了,哗哗哗,那泡憋了一晚上的尿像开了闸的水库倾泻而下,一股热流沿着她的大腿直往下窜,只觉得大腿里传来一阵阵微微的刺痒。

  

  琳子慌了神,一下子定在搭石上动不了了,她连忙抬头张望,好像一个小偷偷了东西担心被人发现似的。要是让外婆,让这些洗衣服的女人知道自己尿湿了裤子那真是太丢人了,琳子浑身热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外婆已经到清水潭了,正蹲着身子把衣服从篮子里掏出来浸到水里去,那些衣服一浸到水里就黑乎乎的湿了一大片。

  

  琳子忽然有了办法,可以让这些人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尿湿了,她站在搭石上犹豫着要不要这样做,“嗯,摔跤总要比尿裤子不丢脸吧,要是让她们看到我尿湿了裤子,那才丢脸呢!”

  

  想到这里,琳子觉得自己非那样做不可了,她故意摇晃起自己的脚来,她的小身子猛烈地晃起来,脚下的搭石“咯咚咯咚”响起来,琳子大喊一声:“哎呀!”她的小个子就扑通一声掉进了水里。

  

  “哎呀!福英姐,你外孙女跌到水里啦!”

  

  “哎呦!琳子跌倒了!”

  

  “快!快把她拉起来。”

  

  洗衣的女人们听见琳子的叫声,都抬起头来,她们一抬头就看见了落在水里的琳子。

  

  琳子故意哎呀呀地叫着在水里挣扎一番,将自己的小屁股完全浸泡到水里。

  

  当外婆连忙奔过去把琳子拉起来的时候,琳子的裤子已经湿透了。

  

  “哎呦呦,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没有摔痛吧?还好,天公不是很冷,快回去换裤子,快回去换裤子。”

  

  琳子被外婆拉了起来,湿透的裤子往下淌着水。

  

  “外婆,脚下的石头摇了一下,囡囡没有站稳,就掉到水里了。”琳子怯生生地说着话,其实呢,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是蛮开心的。

  

  

  

  窗子里透进来的亮光勾勒出床前外婆晃动着的影子来,那些幽暗的亮光仿佛一支神奇的画笔给外婆勾上了一圈银亮的线条,也给箱子啦、角柜啦、三斗桌啦,灰黑的蚊帐啦,都涂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色。这些幽幽的色彩,这些恍惚的画面让琳子感到温暖而亲切,又仿佛觉得自己还在梦里,琳子迷糊起来,我这是在梦里还是已经醒来了呀?

  

  外婆从箱子里翻出一样东西来,蓝盈盈的,在琳子的眼前一晃,她的脸上淌着笑。

  

  “外婆,这是什么呀?”

  

  “你看!”外婆的手一抖,蓝盈盈的色彩就像翅膀一样在琳子眼前张了开来。

  

  琳子的眼前突然一亮,“啊!是新衣裳啊!”一套小小的粉蓝色毛线衣出现在琳子的眼前,蓝蓝的衣襟上绣着一只长耳朵的小白兔,底下是两只镶着白花边的小口袋,宽宽的裤口也缀着一圈白白的花边,像极了两朵盛开的喇叭花。

  

  “外婆,这是谁的新衣裳呀?”琳子一下子就爱上了眼前这套漂亮的衣服,可是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衣服呢?琳子猜想着,这会是谁的新衣服呢?可是她又马上想到了在这个家里除了自己,谁也穿不了这么小的衣裳呀,那就一定是自己的了,琳子咕噜一下从被窝里站了起来,抓着外婆的手咯咯地笑起来:“外婆,这是囡囡的新衣裳吧!是囡囡的!”

  

  外婆捏一捏琳子的小鼻子,“是啊,是你爸爸送来的喽,快穿起来,快穿起来。今天我们要去做客人哦。”

  

  一听要去做客人,琳子嗙当嗙当跳起来,外婆的老眠床吱嘎吱嘎地叫起来。

  

  “别跳了,别跳了,快穿衣!”

  

  外婆一把揽住琳子的小身子,琳子这才停下来,她极力配合着外婆,乖乖地伸伸手又伸伸腿让外婆把棉袄棉裤穿到自己的身上,穿好了棉袄棉裤,外婆又给琳子套上了蓝盈盈的毛线衣裤,“哎呦,刚刚好那!不大也不小。”

  

  琳子像小皮球似的在床沿上跳跃着,指着胸前的小白兔啧啧地夸赞自己。

  

  “站牢,站牢!”外婆一把抓住琳子,细细地端详一番,“嗯,今天我们家这个小姑娘真是齐整啊!”琳子早就听惯了这句话,那是外婆在夸她漂亮嘛。每次琳子穿上新衣服,梳好辫子或是洗干净花猫脸的时候,外婆总要说这句话,“这个小姑娘真齐整啊!”

  

  “今天,这个外婆真齐整啊!”琳子伸出手来,刚好捧到外婆的脸,琳子看见外婆梳得光溜溜的辫子,头上还多了一个黑颜色的细发箍,也这样夸着外婆,外婆哈哈哈地笑起来,“卖糖嘴,卖糖嘴!”

  

  琳子穿上鞋跳下床,又低下头朝床底下张望一番,因为床底下放着她拜年做小客人得来的甘蔗,每拜一个年琳子就可以得到一根甘蔗。她舍不得吃,就把它们拖上楼藏在外公外婆的眠床底下。琳子要把这些甘蔗攒起来,攒到一大捆,也不知道攒起来有什么用,只是每次看着床底下越攒越多的披着青皮的或是黑皮的,带着干泥巴的甘蔗,琳子的心里就充满了自豪,好像那就是自己的一大笔财富。原本干干净净的眠床底下不但多了一捆甘蔗,也铺上了一层泥,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沙塘姑姑家的小燕妹妹来外婆家的时候,琳子就把她带到外婆的房间里,让比她小了两岁的小燕子跟自己一样在床前蹲下身子去。然后,琳子就指着床底下大大小小的甘蔗熬有介事地说:“喏,这些都是我的,拜年拜来的,你有吗?你有这么多吗?”小燕子转着脑袋,两条小辫子一甩一甩的,她的小眼睛瞪大了起来,“接接(姐姐)毛许多啊!”

  

  “嗯,哈哈,都是我的!”

  

  琳子伸出手指头数起来:“1、2、3、4……”一数就数到了二十,其实到底有几根呢,琳子也不知道哇,因为她最多才只能数到“20”,“20”以后呢?外公还没有教过她,那天外公说明天再教了,可是外公好像忘了这件事,过了这许多天了还没有教,数着甘蔗,琳子就想到了这件事。

  

  琳子每天起床的时候,都要弯下腰看一看床底下的甘蔗,看着就嘻嘻地笑起来,脸上仿佛开了一朵花。

  

  吃了早饭,外婆好像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似的,中午不在家,猪食要多喂一点,于是又拎着猪食桶去了猪棚;天下雨了,不能让雨飘进房间里来,于是又上楼看看窗户关上了没有;后院堆着的木柴被雨淋湿就燃不起火了,于是又把一大捆木柴搬到了灶窝里;借来的一把田撬已经用好了得还给人家,于是又背着田撬出去了……她不停地奔来奔去,好像忘记了今天要去做客人的,可琳子已经等不及了,像陀螺一样绕在外婆的脚跟头,“外婆,我们去了吗?我们去了吗?”

  

  外婆总算料理好了一切,外公掐灭了手里的烟,将烟屁股丢进了灶洞里,“走,出发喽!”外公一把抱起了琳子,琳子的小脚快乐地颠了几下,伸手箍住外公的脖子。外婆背起一个包袱,又撑开一把大黑伞,三个人出了门。

  

  天灰蒙蒙的,下着小雨,门口小院的水潭里溅起一朵朵小水花。弧形小道边灰黑的石头矮墙好像新着了一层色彩,显得特别深郁,嵌在矮墙上的青石块泛着蓝油油的光,靠着矮墙的柴垛子湿漉漉的往下滴着水。

  

  雨天的马路很是泥泞,路面的坑坑洼洼一到雨天就像照妖镜下的妖怪一样现出了原形,它们张着大口在每一个路人的眼前布好了阵脚。沿路的房檐滴答滴答往下淌着雨水,水珠子不断地撞到青石板上又不断地四溅开来。外婆个子小,尽力将伞举高来,琳子的冲天辫擦到了伞骨子,外公缩下身子来。他们绕开水洼又要避开烂泥坨走得有点儿艰难。

  

  “外公,囡囡自己走吧,囡囡有脚。”琳子在外公的怀里扭着身子,想要下去走走,其实琳子非常想踏一踏那些水潭,她很想知道那些水潭到底有多深,也很想去踩一踩那些烂泥团,它们到底是硬的还是软软的呢?是不是一踩下去那些烂泥就会黏住自己的脚。

  

  “不行,你的花鞋子要刮脏的。”

  

  “嗒嗒嗒”,琳子正挣扎着要下地,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响亮的汽车喇叭声,外婆扯着外公的手臂,连忙闪到路边去。汽车呜呜地开来,琳子一扭头就看见了一辆绿色的小车子,方登登的身子就像外公捉来的金龟子。“哦,是一辆吉普车。”外公说着。

  

  吉普车从外公的身边擦过,哗的溅起来一片水花来,外公拉着外婆的衣裳转身一躲,那片黄黄的水花从脚边飞过,打在路边的青石板上。开出几米远,那吉普车却缓缓地停了下来,从车窗里钻出一个戴着军帽的脑袋来,就是那种有两只毛绒绒的长耳朵的,那长耳朵上有一根小绳子可以束到头顶打个结的,前额贴着一颗鲜红的五角星的那种帽子,琳子非常熟悉这种帽子。

  

  琳子还要小一些的时候,外婆家的大房子里住进了一批解放军,他们穿着绿绿的军装,头上带着的帽子上都有一颗红红的五角星。到底有多少解放军呢?琳子当然不清楚,她只记得解放军叔叔一来,大房子里总是黑乎乎冷清清的不点灯的那一边突然热闹了起来,明亮了起来。

  

  解放军在那一边搭起了一个大灶头,大灶头上一口大锅,开饭的时候,饭和菜在两个大桶里冒着热气,有时还有白白的馒头。每个解放军手里都拿着一个黄色的盆子,排了队轮流着盛饭打菜。他们一边吃一边对琳子说:“来!小姑娘过来,和我们一起吃。”起先琳子害怕得哒哒哒逃走了,后来跟解放军混熟了,每到开饭的时候,琳子连忙从碗架里拿出自己的花洋碗,钻进解放军叔叔的队伍里,俨然成了他们队伍里的一个“小女兵”。

  

  他们在楼板的横条间嵌进两根两头削得扁扁的粗木条,木条上垂下两根绳子来,绳子下拴两个圆滚滚的吊环。吊环下时常围着一群解放军,有事没事的就伸出手往吊环上拉,绷着腿将自己拉上去,开始拉得轻松,到后来就涨红了脸,咬紧了牙,有的实在拉不上去了,还要将腿像河里的大虾一样弹几下。一个拉,围着的人就在数,“1、2、3、4、5……”数到后来,就越数越慢了。他们每天都要比试一下,一个跳下来,一个就跳上去接着拉。“谁最有力量啦,谁最蹩脚啦”就是他们的话题。

  

  从堂屋通往里屋的过道处,外婆放了一块竹篱子,大概是为了不让那几只鸡溜到堂屋里去拉屎。那竹篱子高高的,没过了琳子的头顶,这竹篱子竟然也成了解放军比试本领的擂台。他们走过道的时候,不是去搬掉篱子,而是从这高高的竹篱子上跳过去。“嘿”的一下,一个跳过了,“嘿”的一下又一个跳过了……琳子坐在远处的小板凳上看着解放军叔叔一个个地跳过篱子,看得发了呆。琳子真担心突然有一个解放军叔叔跳不过去,被竹篱子挡住了脚摔在了地上,摔破了脑袋,流出血来。这时,琳子就会连忙抓下洗脸架上的毛巾跑过去,把毛巾递给解放军叔叔,并且说:“叔叔,快把头包起来。”可是琳子的担心总是多余的,她总是找不到给解放军叔叔送毛巾的机会,看来解放军叔叔的本领不是随便说说的。

  

  磨刀湾那一片山林就是解放军叔叔的练兵场,站在晒煤场抬头看,远处山坡上簇拥着一团团绿色,那些绿色一会儿聚拢来一会儿散开来,一会儿像水面上泛起了波浪,一会儿又变成几条游动的绿蛇。外婆眯着眼睛望着山的那一边,对琳子说:“你看,解放军叔叔在训练那。”

  

  下雨的日子,外婆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望着天,自言自语:“这样的日子,解放军还是训练那,弄成一个个黄泥佬,当兵真不容易啊!”

  

  “鲍叔叔,你们要去哪里呀?”军帽下露处一张笑眯眯的脸来。原来开吉普车的解放军正是外公熟悉的郑连长。

  

  琳子钻进小小的车厢,坐上那张蒙着麻布的软软的座椅霎时觉得新奇极了,好像正经历一场神秘的旅行,可是那一次快乐的“旅行”也是琳子一次危险的经历。

  

  吉普车呜呜地开动起来,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簸着,琳子看看窗外,雨像被风吹斜了的帘子一样飘着,雾蒙蒙的山坡、房屋、大树、电线杆,还有路边的人影都飞一样地往后奔去,琳子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得很厉害。她坐在中间的位置,紧紧贴着外婆,和外婆一样随着车子的颠簸时不时地东倒一下西歪一下,琳子觉得惬意极了,故意夸张地将身子歪到外婆身上撞一下,再歪到外公身上撞一下。

  

  突然,座位上滚出一粒黄黄的圆溜溜的东西来,那颗小东西滚得很快,琳子看得出神,眼珠子跟着它转。那是什么呢?琳子连忙伸出小手想要抓住它,可是它像调皮的小老鼠似的一会儿溜到外婆那边,一会儿滚到琳子这边。琳子低着头这儿抓一下,那儿抓一下,始终不得手。好不容易那个小东西滚到椅子边缘的缝隙里卡住不动了,琳子终于逮着机会抓住了它,琳子撮着手指小心地拿起来,仔细看,这才看清了原来是一颗小黄豆,小黄豆上一点黑,黄豆芽就是从这一点黑里钻出来的。

  

  琳子把它拿到鼻子边闻一闻,嗯,透着一丝儿黄豆香,她想到了外婆的炒黄豆,炒好的黄豆圆溜溜的,黄黄的皮上露着一丁点黑黑的焦,它们在小碗里打着滚,发出阵阵香味。抓起一把来放进嘴里,“格龙格龙”,松脆的黄豆立即在小嘴里碎成了末,淡淡的鲜咸味和着唾液滑进琳子的肚子里去,香气在齿间徘徊……

  

  嘿嘿,吃了它吧,炒黄豆。琳子这样想着就把小黄豆放进了嘴里,“嘎嘣嘎嘣”牙齿咬下去,黄豆在嘴里打着滚,丝毫没有要碎的意思,琳子的嫩牙却吱的一下痛。哎呀,好硬的一颗小豆豆啊!琳子咬不动,只得把它吐了出来,涌了一嘴的口水也顺着小豆子流了出来,滴到琳子蓝盈盈的新毛衣上,琳子才不管这些呢。

  

  外婆外公和郑连长聊着天,没有顾得上琳子。

  

  琳子的心思还在这黄豆上,这颗什么豆呀,我怎么咬不动呢?琳子又把它放到鼻子边闻闻,这一放就放出了一个大麻烦。

  

  那颗小黄豆被抵在了鼻孔下,琳子的手指头稍稍用力了一些,沾着口水的黄豆正好滑进了琳子的小鼻孔。哎呀呀,琳子连忙用手指挖,想把黄豆掏出来,可是那颗圆溜溜的黄豆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越是挖它就越是往里钻,后来,琳子只能用指甲尖尖碰到那颗小黄豆了。塞了黄豆的鼻孔就像堵上了一团硬鼻屎。一眨眼,他们到了该下车的地方,下车的时候琳子就忘了鼻子里的黄豆。

  

  琳子做小客人,喝糖茶、剥糖果、吃饭,和客人家的小哥哥一起追一只小猫咪,她压根忘记了鼻子里的黄豆,因为鼻子里的黄豆也没什么碍着琳子做小客人。

  

  回到家的时候,已近傍晚,疯了一天的琳子终于静了下来,此时,她才感觉鼻子里传来一丝丝疼痛,琳子猛然想起鼻子里还躲着一颗小黄豆。她下意识伸出手指抠鼻孔,哎呀呀,鼻子一碰就痛了起来。她摸摸鼻子,鼻梁稍稍鼓了起来,小黄豆就在鼻梁里躺着,它在里面憋了一天了,温暖的鼻息包裹着它,它一定是朦胧地睡去,又忽然地醒来,醒来的时候,它想出去透透气,可是黏糊糊的鼻涕牵着它,窄窄的鼻道夹着它,使它动弹不得。小小的鼻孔里透进微弱的光亮,它听到琳子快乐的呼喊,觉得琳子的呼吸都是汗滋滋的。在这个潮湿温润的环境里,小黄豆一点点胀大起来。

  

  外婆正在灶上忙碌着,“外婆,囡囡的鼻头有点痛。”

  

  “哦,是吗?我看看。”外婆弯下腰来,托起琳子的下巴,看了看琳子的鼻子,小鼻子跟往常一样翘着,光亮亮的,鼻孔下也异常的干净,看不到一点点鼻涕丝。锅里的油冒出烟来。

  

  “哦,没什么东西嘛,外婆先炒菜,等会再给你看看。”外婆转身把一砧板的大白菜倒进锅里,“嘶——”锅上立即升腾起一团浓浓的白气。

  

  琳子摸着鼻子慢慢地走开去,她转身看见大黄猫在地上打着滚,那猫张扬着爪子,浑圆的身子滚到左滚到右,好像招呼琳子和它玩会儿。琳子一见就忘记了鼻子里的黄豆,也不觉得痛了,她蹲下身子就和大黄猫逗起来。

  

  送走了客人,时间已经不早了,外婆给琳子洗一洗脸,准备着上楼了。冒着热气的毛巾一碰到琳子的鼻子,琳子就痛得“哇”的一声叫起来:“痛!痛!囡囡的鼻子痛!”

  

  外婆的手像触了电似的缩了回去,她拿起毛巾看琳子的脸,这时才惊讶地发现,琳子的左边鼻梁已经鼓了起来,鼓成了一个小山包,就像长了一个瘤。

  

  外婆着实被琳子鼻梁上的小瘤子吓着了,张着的嘴闭不起来,脸上的皮肉拧得变了模样,她拿着毛巾的手半天不动一动。

  

  “茂林!茂林!你快看看,琳子的鼻子不对了!”外婆大声喊。

  

  外公从外屋跑进来。

  

  外婆的手一碰,琳子就痛得叫起来,琳子的小脸紧紧地绷着,浑身热起来。琳子这才感觉到,鼻子里的小黄豆已经成了大麻烦,她这才告诉外公外婆小黄豆的事。

  

  原来是鼻梁里躺了一颗黄豆啊!外公外婆惊出一身冷汗。这黄豆非拿出来不可,而且要尽快拿,否则黄豆在里面膨胀,越胀越大,鼻子就越痛,那黄豆就越难拿出来。

  

  怎么才能把黄豆弄出来呢?

  

  外婆把琳子抱起来,举到昏暗的电灯下,外公托起琳子的下巴,抬起琳子的脸,把鼻孔对着电灯,外公仔细地往鼻孔里看,可是什么也看不见,瞪大眼看不到,眯起眼还是看不到,只看见鼻孔里的小绒毛在微微地翕动。黄豆都看不见了,怎么才能把它拿出来?

  

  “别动,别动!”外公拿起一根火柴,小心翼翼地往琳子的鼻孔里探进去,一伸进去就碰到了鼻子壁,琳子难受得打哆嗦,连忙扬起脑袋避开了。外公掰住琳子的脑袋,几次将火柴梗伸进琳子的鼻子里去,几次都没碰到那颗小黄豆。这可如何是好?外婆的额头冒着汗,她皱着眉头好像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挤挤,看能不能把黄豆挤出来。”

  

  可是外公的手指在鼻梁上轻轻一按,琳子就痛得哇哇大叫:“痛!痛啊!”

  

  “这黄豆我们是拿不出来了,只能叫医生了,医生总有办法的。”

  

  琳子一听要叫医生,怕得大叫:“不要!不要!我不要医生!”琳子的小心脏又扑通扑通的跳得厉害,好像就要冲破肚皮从棉袄里跳出来。

  

  “呵呵,不要医生把黄豆拿出来,明天你的小鼻子里就长出一棵豆芽来喽,你就成一个小妖怪喽,那样好不好啊?”外公说这句话的时候还要笑眯眯的,这让琳子又害怕又很生气。

  

  背着药箱子的医生马上就请来了,他披着一件长长的大衣,脸膛红蹭蹭的,不知是喝过了酒还是走得过于匆忙,挂着几颗雨水的头发下一双眼睛盯着琳子看。琳子一看到医生就紧张起来,抓着外婆的手往后躲。

  

  琳子转过头来,医生看见琳子那个鼓起了一个小山包似的鼻梁,伸出手轻轻摸了一摸,琳子闻到医生手上那股淡淡的药味。

  

  医生让外婆在桌之上铺好一张毯子,让外公把琳子抱到桌上朝天躺着,三个舅舅也不能闲着,琳子的手、脚、身子和脑袋被严严实实地按住了,琳子丝毫不得动弹,好像上了刑罚。躺在桌上的琳子紧张害怕,她急促地喘着气,双手紧紧地抓住了外婆的手指,嘤嘤地哭起来,眼角的泪不断地滴下来濡湿了一片毯子。

  

  “别怕!别怕!一会儿就好了。”外婆轻轻地说着。

  

  医生又让外婆拿来一个枕头,垫在琳子的后背,琳子的脑袋向后倒去,黄松松的头发一簇簇向后脑勺滑了过去,鼻孔对着了楼板下挂着的一盏昏黄的电灯。二舅的一双大而有力的手紧紧捧着琳子的脑袋。医生拿出一个银亮的电筒,啪嗒一声一道刺眼的光芒闪了过来,照到了琳子的脸上,琳子闭上了眼睛。

  

  一个冷冰冰的东西伸进琳子的鼻孔,又像弹簧一样把琳子的鼻孔弹了开来,传来一阵撕开来似的痛,琳子叫了一声,她的小鼻孔变成了一张小嘴。

  

  “看,黄豆快要上山了,小黄豆已经变成大豆了,上了山掉进喉管就麻烦了。”那颗黄豆终于在明亮的光芒下,在豁然开朗的鼻孔里显出身子来。

  

  外婆紧紧地握着琳子的手,琳子的手湿漉漉的渗出汗来,在颤抖。

  

  琳子睁不开眼,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她知道所有人一定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看着她可怜的鼻子,他们的手都紧紧地落在琳子身上,也一定有一把长长的尖尖的镊子在灯光下发出熠熠的寒光,医生拿起它伸进了自己的鼻孔。

  

  硬邦邦的钳子在琳子的鼻孔里搅动着,琳子只觉得一阵阵针刺一样的痛,她“哇啦哇啦”又哭又叫,奋力扭动但无济于事,仿佛被压在一座大山下面喘不过气来,丝毫不得动弹的身子在发烫,身体里的血液如海涛一样在翻滚。

  

  “出来了!出来了!”

  

  “嗞啦”一下,琳子一下子没有了痛觉,鼻子里透出一股酸嗞嗞、黏糊糊的气流,身上的大山仿佛一下子飞走了。

  

  琳子睁开眼睛,看见闪亮的光芒下,戴着白口罩的医生正举着一个镊子,尖尖细细的钳子上夹着一颗湿漉漉的沾着一丁点儿血迹的黄豆,它已经长大了,变成了一颗大黄豆。

  

  琳子下了桌,又像一只快活的小猫溜达开了,她不知道夜已经深了。

  

  3.流氓狗与灰猫

  

  时光如滚动的车轮,轰隆轰隆向前奔去,那些逝去的岁月正如车窗外飞速闪过的风景,想要多看一眼却已经绝尘而去了,它们的影子在纷扬的烟尘里隐约飘摇。

  

  一眨眼,琳子已经在外婆家呆了五年,那个包在软软襁褓里的连脑袋也挺不住的小毛毛头长成了一个黄毛小丫头。见到琳子的人总会说这样一句话“啊!小姑娘的眼睛真大啊!”外公笑呵呵地看着琳子,他似乎非常满意琳子有这样一双迷人的大眼睛。也许琳子圆脸上忽闪着的大眼睛就是她最可爱的地方了。她眨眨眼睛,脑子里就在想一些稀奇的或是极平常的问题,天黑下来的时候到底是几点钟呢?太阳落下去了,那山的另一边是不是就亮起来了呢?天上是不是住着神仙,那一朵朵飘飘悠悠的白云难道就是神仙的家吗?秋红家的小青枣子什么时候可以摘了呢?楼上的石灰瓮里是不是又藏着灰柿子呢?阿元家的大肚子母狗什么时候生小狗呢?

  

  有一段时间,琳子非常想要一只小狗,就像“同生”一样长着黄棕色的毛,身子应该是胖得圆滚滚的,蜷在地上的时候就像一个大毛团似的小狗狗,因为外婆家的“同生”不见了。

  

  每想起“同生”,琳子就很伤心。

  

  “同生”就是外婆家那条大黄狗的名字,琳子也不知道是谁给取的这样一个名字,难道它是和谁一同生下来的吗?关于这个问题,琳子一直打算问一下家里的大人们,可是后来竟然忘了。

  

  同生的身体高高大大,在矮小的琳子看来更是那样的。黄色的毛尖上好似被染上了一点棕黑,就是这黄中透着一丁点儿棕黑的颜色,使它看起来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它的嘴长长的,嘴边一层细密的毛像金丝绒一样光亮,从脑门到鼻子逐渐变黑,到了鼻尖处就全黑了,它的乌黑的鼻尖亮亮的就像涂了一层油。

  

  同生看见琳子,就摇着尾巴跑过来,它颠着身子绕着琳子转,一副讨好的样子。琳子的手在空中挥着,同生这个轻骨头就把鼻子凑过来,稍稍一抬头,就亲到了琳子的手,一团热气呼在琳子的手上。

  

  狗鼻子暖乎乎的,还是湿漉漉的呢!琳子觉得这真是一种不错的味道。她一直想摸一下同生嘴边那圈密匝匝的毛,同生狗亲到了琳子的手,琳子趁机一摸,摸到了那圈细毛,那些毛特别光滑,比外婆床上垫着的毯子还要软,还要滑。同生见人不讨厌它,就大胆放肆起来,它好像要故意捉弄一下眼前这个黄毛小丫头,琳子蹦来跳去躲着它,它吐着红红的舌头,旋着脑袋跟着琳子跑。那舌头险些舔到琳子的脸,有几次就是被舔到了,琳子的脸上一阵热乎乎黏滋滋的感觉。“哎呀呀,哎呀呀”,琳子一边叫一边摸着脸躲开去。

  

  被舔了脸的黄毛丫头怎肯甘心,总想着要报复一下,琳子趁同生不注意时,悄悄地像小狗觅食一样嗅过去嗅过去,挨到同生身边抡起小拳头用力往它背上砸下去。

  

  “汪——”同生大叫一声腾空而起,猛一回头,狗鼻子正好碰上了琳子的嘴,琳子吓得咚一下跳起来,直拍着自己的嘴,“啊咦,啊咦——”她一边叫着,一边逃开去,同生摇着尾巴抖擞着身子,就像一个占到了大便宜的小流氓。

  

  同生就是一条流氓狗,它趁琳子不注意时就猛冲上来,把两条毛绒绒的腿搭到琳子的大腿上、屁股上,甚至是胸前。它的脚蹄子黑黑的,脚蹄子上的泥巴甚至比泥巴还要脏的不知什么臭烘烘的东西粘到琳子的衣服上、裤子上,在上面印上一朵朵黑梅花,这让琳子感到讨厌。更让人紧张的是,它总是伸出舌头乱舔,看见谁的手垂着,就舔谁的手,要是手高高的举着,舔不到,那它就舔屁股,舔脚,像琳子这样的小人,它就会跳起来舔脸。有一次,琳子正用心地吃一个番薯,同生一下跳起来,两腿搭到琳子的胸前,番薯边伸过一张黑糊糊的狗嘴来,琳子吓了一跳,浑身一抖,番薯就掉到了地上,同生叼起番薯跑了。其实它是不喜欢吃番薯的,它就是要和琳子开个玩笑,它叼着番薯跑远了就放下来回头看着琳子。

  

  “狗!狗!死狗!”琳子哇啦哇啦地叫着,同生一副得意的样子,这条流氓狗!

  

  它的三角形耳朵强有力地立在脑袋上,有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狗叫,那耳朵就像接到了警报一样向上一竖,摊在青石板上的绵软的身子就像触了电一样弹跳起来,冲了出去,真比接了警报的警察都要忙。

  

  其实同生也是一只贪玩的狗,有时就连吃饭也赶不上。它的食盆就在后门的门槛边,外婆盛一点饭,往里面浇上一点菜汤就倒在同生的食盆里,可是同生连个影儿也没有。外婆走到大门口,对着外面大声呼喊:“同生——同生——”那气势绝对像在呼唤在地头干活的儿子回家吃饭。

  

  不出几秒钟,同生这个轻骨头就摇着尾巴一耸一耸地从门外飞进来,扑到自己的食盆前“叭叭叭”狗吞虎咽起来,几秒钟,它的食盆就被舔得精光。它绕着外婆转,抬起头来看着外婆,想必那狗脸上一定带着谦乞的微笑。每到那时候,外婆就拍打着它的脑袋,带一些愠怒地说:“没了,吃光了!轻骨头!”

  

  入了冬,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起来,路上的泥疙瘩冻得硬邦邦的,踩在上面“咯噔咯噔”响。晚上上楼时,外婆不再把大门边的狗洞子封起来,外婆说,外面太冷了,狗洞子开着,可以让同生进屋来睡,屋里暖和些。

  

  大人的事情总是让琳子摸不找头脑,同生淘气起来,外婆就呵斥它,骂它“轻骨头”,有时还拿门角落里的抬杠抽它,可是又为什么对它那么好呢?为什么总是说它是一条好狗呢?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年末,车口畈来了个很不一般的屠夫,他戴着一顶灰不溜秋的皮匠帽,帽檐下的一双眼睛布着血丝,嘴里横叼着一根烟,说起话来冈啷冈啷。他专门给人家杀猪、杀羊、杀牛,还会杀狗,什么都会杀。他穿一双高帮套鞋,围一块黑乎乎的胶皮围裙,他走到哪家,哪家的猪羊就遭了殃。外公听说他还会杀狗,就打起了同生的主意,反正养着一条狗也没啥大用处,还要管一天三餐,不如杀了它润润一家子的口舌,看同生已经长得壮实高大,杀肉吃绝对是不错的货色。

  

  只上来杀一条狗,那屠夫不高兴跑,就叫外公把狗牵了去。外公把同生牵到车口畈,杀狗的人说要等到下午才轮到杀,外公就先回来了。下午,外公正要出门去车口畈看看狗杀好了没,没想到同生竟从大门里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它的脖子下淌出鲜红的血。同生一进门就啪嗒一下跌倒在外公跟前,呜呜地叫着。外公惊呆了,连忙把它拖到门前的小院里,让它躺在泥地上,当外公仔细看的时候,发现同生的脖子上已经中了三刀,一刀一个小窟窿,窟窿里淌着血。幸好这三刀都没刺中要害,也没刺得很深。看来是屠夫在杀同生的时候,它做了垂死的挣扎,使屠夫的刀子都刺偏了,或许也是因为屠夫只是个冒牌的“会杀狗”。同生捡回了一条小命,它能够勇敢地从屠刀下挣脱出来,并忍着痛艰难地跑回自己的家,外公断定这是一条不可以杀的狗,而是一条受了神灵保佑的看家护院的好狗。嘿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从此,同生在这个家里有了特殊的地位。

  

  二舅说起同生来,总是滔滔不绝,没完没了。

  

  同生常常跟着二舅上山砍柴,二舅拿一把刀,背一壶水就出发了。同生一路跟着,一直跟到山上,二舅歇下来,它也歇下来,二舅砍柴,它就在柴草丛里瞎忙活,爬行的小虫子吸引着它,飞舞的蝴蝶吸引着它,它的一双爪子扑过来扑过去,在布满荆棘的灌丛里摸摸索索。砍了有些时候了,二舅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锅巴团,他把锅巴掰成两半,一半扔了出去。

  

  “同生,接住!“

  

  同生像接了命令似的,从低矮密集的灌木丛里跳起来,张嘴就接住了,一下就把锅巴吞进了肚里。二舅的锅巴还没有吃完,他又掰下一块来扔给了同生。山间传来鸟儿叽喳的欢唱,阳光照得树叶发出油亮油亮的光芒,他们吃了点心又开始工作了,二舅砍他的柴,同生捉它的小虫子。

  

  一次同生跟着二舅去放牛,二舅见自家田里长了杂草,他把牛栓在山脚下的冬青树下就去田里拔草,等他拔完草已是黄昏时分了,这时二舅想起了树下的牛。跑过去看的时候,那牛已经不见了,一根牛绳子也找不到了。山坡下的田野里泛着绿光,看不见牛的影子,山坡上密密的灌木丛一直延到了石盂山顶,到哪儿去找牛呀?二舅这才心急起来,听过路人说半山腰是有一头牛,正觉得奇怪怎么牛到了山上去,二舅叫来几个小伙一同上山找牛,同生也跟了去。半山腰根本没有牛的影子,他们沿着山路一直往山顶找去,山顶也没有,又沿着小路在山坡上绕,绕过了几个山头,天也黑了下来,终于在沈家坞的一个山坳里找到了牛。二舅牵着牛赶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同生呢?同生不是跟你去的吗?”外公问。

  

  “同生没回家吗?我刚才把它赶回来的呢!”

  

  “哪里回来了,没见过啊。”

  

  二舅扒了几口饭,捏一个锅巴团就出发了,他拿着手电筒沿着上石盂山的路一直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电筒光照见不远处的石阶上蹲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舅舅仔细一看,两束绿光直逼过来,果然是同生,它静静地蹲在石阶上,竖着耳朵机警地望着电筒射过来的方向,耀眼的手电光使它看不清舅舅的影子,而这里就是刚才二舅叫同生回家的地方。

  

  “同生。”舅舅轻轻地叫了一声。

  

  同生冲下石阶,扑了过来,扑到了二舅的胸前,尾巴用力地摇着,二舅把锅巴团塞进它的嘴里。

  

  原来,同生一直在这里等着二舅回来呢!

  

  有一天,外婆照例和往常一样在同生的食盆里倒好了饭,“同生——同生——”外婆叫了好一阵子也不见轻骨头狗回来。无论外婆怎么叫,同生就是没有回来,一整天没有同生的影子看见,天黑了也没有。外婆又扯着嗓子在村子里喊,像是寻找贪玩而忘了回家的孩子,可是没有同生的丝毫声息。

  

  第二天同生没有出现。

  

  第三天同生依然没有出现。

  

  外婆已经跑遍了整个村子,问了很多人,“有没有看见一条大黄狗啊?很大的,黑嘴巴。”就连小溪边也去看了,可是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琳子也学着外婆的样子,站在门口大声叫唤:“同生——同生——”好像在呼唤一个好伙伴,同生不回来,琳子真就少了一个伙伴似的。

  

  舅舅们谈论着同生的下落。

  

  会不会吃到了老鼠药,死在哪个旮旯里?会不会野到山上去撞上了野猪弶呢?该不会马路上瞎跑被车撞了吧?或许是被人吃肉去了吧?

  

  可是无论舅舅们怎么猜测,怎么怀疑,同生再也不回来了,同生的消失成了外婆家的一个谜,谁也解不开。

  

  琳子眨巴着眼睛,想着同生狗。她多么希望同生突然出现在自己的眼前,摇头甩尾的一副轻骨头的样子,用它的黏糊糊的舌头舔她的手,哪怕是让它舔一下脸或是亲一下鼻子,琳子也是愿意的,只要它回来。

  

  外婆家的堂屋很大,一边是吃饭的地方,另一边堆着杂物,没有装电灯,不管白天夜晚都是黑乎乎的。就在那一边屋子的角落里,堆着一幢木板,那是打算给大舅布置新房用的。那些木板三块一摆,成三角形平放着叠上去,看起来像一个不太规则的三棱柱,中间围成一个三角小空间。

  

  一天,木匠师傅进了门,开始布置大舅的新房。木匠师傅整理那个叠得高高的三棱柱,要用这些木材隔房间,做大衣柜、大木床。他把木板一块一块地卸下来,当拿到一半的时候,发现木板围成的小空间里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还有一股臭味飘上来,但是看不清楚是什么。木板被一块块拿下来,三棱柱越来越矮,那团黑乎乎的东西也越来越清晰,原来是一团毛。

  

  突然,木匠师傅惊讶地叫起来:“哎呀!一只狗嘛!”

  

  外婆正在搓一件衣服,她一听,丢了衣服就跑了过去,大家都跑过去看。琳子的目光从一条条大腿的缝隙里穿过去,果然看见移走了木板的地坪上躺着一条狗,黄棕色的毛,静静地一动也不动。

  

  “哎呀,是同生那!”大舅喊了一声。

  

  “是同生!是同生!”

  

  “同生!同生!”外婆还是像呼喊自己的孩子一样。

  

  “同生怎么会在这里呀?”

  

  同生以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姿态出现在大家面前,它的两只前爪紧紧钩在肚皮底下,后肢向前曲,侧着脑袋,脖子上的刀疤显了出来,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结了一层白乎乎的干唾沫,它的身体正散发出一股臭味。二舅抓住同生的两条后腿,把它拎了起来,它的身子像被冻住了似的硬邦邦的,它的骨头再也轻不起来了,黄棕色的身体再也不会在琳子面前轻盈地跳来跳去,它再也不会放肆地来舔琳子的脸……

  

  同生不知在什么地方吃到了老鼠药,眼见着自己不行了,撑回家来,跳进这个三角窟窿里,不打搅任何人,也不许别人看见它痛苦挣扎、颠沛潦倒的样子,它让自己在沉默中离开了。不知它在临死前的那一刻有多么的难受啊?它一定在挣扎中绝望地死去。

  

  舅舅们埋葬了同生,这狗虽死于非命,却是让自己有尊严地离世,琳子对此记忆犹新。也因为这样,从那时起,琳子就非常想要一只狗。?

  

  

  

  外婆养过狗,也养过一只猫。

  

  琳子晃着一对冲天羊角辫在屋子里追赶着一只猫,那是一只大猫,肥肥壮壮的身子,灰色的花斑亮油油的。粮橱下的一只破小碗就是它的饭碗,饭碗总是空着的,碗壁上沾着几颗发了黄的饭粒,碗底躺着几根鱼骨头,碗沿上总是粘着几根细软的毛,那是猫吃饭的时候粘在这里的。

  

  外婆很少给它吃的,琳子总担心猫饿着了,就对外婆说:“外婆,你怎么不给猫喂一碗饭呀?它不会饿死吗?”

  

  “呵呵呵,”外婆笑得眯起了眼睛,“哪里有饿死的猫的,猫饿了就会去抓老鼠,吃老鼠的猫才长得漂亮,长得壮,眼睛会发亮。”

  

  琳子连忙看看自己家的大灰猫,它正翘着黑黑的长尾巴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副高傲的样子,它的毛色果然光滑漂亮,浑身圆溜溜的。

  

  “哦,那我家的猫一定吃了很多老鼠吧?”

  

  “那是当然,猫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是来捉老鼠的,要让它饿着,饿了才会去捉老鼠,会捉老鼠的猫才是好猫。要是天天把它喂饱了,它哪里还会去捉老鼠,那就成了一只懒猫,整天晒晒太阳,困困懒觉了。”

  

  “那老鼠不会捉光吗?”

  

  “老鼠哪里捉得光,我们家的老鼠捉光了,那还有阿元家的,阿龙家的,银妹家的,好猫管三村,你懂吗?”

  

  “好猫过三寸?”琳子第一次听见这句话,完全不懂,“什么好猫过三寸?”

  

  “一只好猫,除了捉自己家的老鼠,还会去别人家捉,一只勤快的猫可以消灭三个村坊的老鼠那……”外婆说得有一些兴奋,好像自己家的猫就是一只“管三村”的好猫。

  

  “那我们家的猫是不是还会到沙坑里、竹弄里、寺前头去抓老鼠啊?那它不是忙死啦,哈哈!哦,怪不得你总是不给猫吃饭,是想让它多捉老鼠啊!”琳子恍然大悟。

  

  灰猫长得健壮漂亮,琳子断定它是一只会捉老鼠的好猫。

  

  它紧缩着身子半蹲在同生狗的狗洞口,它嗅到了狗洞子上残留着的淡淡的狗骚味,但不知道这狗去了哪儿。它敏锐的目光穿过狗洞,看到了外面的一小片空间,也不知它看见了什么,它把脑袋放得低低的,尾巴像一条黑蛇在身后绕来绕去,目不转睛地盯着狗洞外的一片天地。

  

  琳子连忙跑过去,也蹲下身子低下脑袋扑到狗洞子前往外看,可是琳子只看见从狗洞子外斜射进来的阳光,黄黄的,铺在灰黑色的壁上、地上。

  

  大灰猫看见的一定不是这个,它鼓着一双圆溜溜的宝石一般的眼睛,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好东西,可是琳子的大眼睛却找不到,琳子就对着花猫叫:“你看见什么东西呀?我怎么没看见!”花猫抬起头来,看着琳子喵喵地叫着跑开了,一副“说了你也不懂”的样子。

  

  有时,琳子模仿着大灰猫的叫声,“喵——喵——”跟在它后面叫,它回过头来,悻悻地看着琳子,那眼神说不出是讨厌还是嘲笑,可是琳子却很想和它套近乎。

  

  灰猫疲倦起来,仰天打个哈欠露出几颗尖利的牙齿。它把自己的一双前腿伸得老长老长,前半个身子压下去,压下去,一直要碰到地坪了,又把屁股高高地翘起来,一条尾巴昂扬地向上指去。这样的造型稍一停顿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浑身抖几下,脖子上的毛一根根竖起来,它喵喵叫几声,这才从容地向前走去。它好像做了体操,浑身舒畅起来。琳子非常希望大灰猫可以走到自己的身边来,用它圆圆的脑袋用力地蹭蹭自己的小腿,甚至跳到琳子的大腿上来躺一躺。

  

  “喵喵,过来,过来,过来嘛!”琳子挥着手对着猫亲切呼唤。

  

  可是大灰猫对此总是不屑一顾,它喵喵地叫着跑开去了,也许在大灰猫的眼里,琳子仅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丫头,所以它一直没把琳子放在眼里,可是琳子却总是找机会亲近它。

  

  “猫的脚下长着软软的肉垫,很有弹性,所以猫跑起来没有一点儿声息,这样它才可以抓到老鼠。”琳子和外公躺在被窝里,外公给琳子讲着猫的那些事情。

  

  “哦,对了,要是被老鼠听见猫来了,那老鼠早就逃走了,是不是?”

  

  “是啊。半夜里,我们都睡着了,老鼠这个坏家伙就悄悄地出来偷东西了,猫在老鼠洞口十步远的地方等着。可是这只笨老鼠一点儿也没闻到猫的气味,它爬出来了,爬出来了……”外公的手指在琳子的脊背上轻轻地弹跳着,弹跳着,琳子痒痒的,“啊啊”地叫起来,真以为一只老鼠爬上了自己的背。

  

  “嘘——不要吵,不要吵。”外公轻轻地说着,“猫大气都不敢出,浑身的毛竖起来,它死死地盯着洞口,老鼠一出来,就像箭一样飞过去。”外公的另一只手快速挥过来抓住了自己装扮成老鼠的那只手。

  

  “哈哈哈哈,抓住喽!抓住喽!”琳子开心地笑起来,连忙抓住外公的那只“老鼠手”。

  

  “猫的爪子扣进老鼠的皮肉,它尖尖的牙齿噶叽一口就咬破了老鼠的脖子。老鼠在猫嘴里吱吱地叫一下就断了气成了猫的晚饭了。”

  

  “哈哈哈哈”琳子快乐地笑着,于是,琳子非常想看看猫脚下的肉垫,还想亲手摸一摸那肉垫到底有多软,更想亲眼看一看猫是怎么捉老鼠的。琳子寻找着机会。

  

  每当大灰猫躺在门口的青石板上晒太阳的时候,琳子就想走过去抱一抱,可是那猫一点也不给琳子面子,只要琳子一靠近,它就站起来跑开去了,琳子连猫的一根毛都没碰到,她呆呆地立在门槛上想不出办法来。

  

  有几次,琳子见那猫眯着眼,伸展着四肢睡着了,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就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慢慢地,慢慢地,终于靠近猫了,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抓住它了。琳子听见大灰猫沉重的呼吸声,像得了气管炎的人发出的呼噜一样,“咕咕咕”地响。

  

  琳子悄悄地蹲下去,慢慢地伸出手来,手指一点一点地靠近那只酣睡的猫,她的小心脏又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琳子的手终于碰到了猫柔软光滑的毛,轻轻地在猫背上摸了一下。猫醒了过来,它的脑袋从地上翻卷起来,一回头就看见了琳子那双手。琳子很担心,以为猫又要跳起来逃走,可是让琳子出乎意料的是,猫竟然没有跳起来,只是翻卷着脑袋,看着琳子的手,它的黑尾巴贴着地坪甩起来,嘴里喵喵地叫着。也许,那猫是第一次被一双小手抚摸着,它突然感到原来这是一种很舒服的味道,于是,它就这样躺着,享受琳子温柔的抚摸。

  

  琳子大胆起来,轻轻地摸着,摸了背又摸猫肚皮、猫脑袋、猫耳朵,甚至把猫的一条腿轻轻地握在手里,那毛茸茸的感觉让琳子尝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舒服。

  

  “猫猫乖,姐姐和你握握手,姐姐给你搔搔痒。”琳子学着外婆哄琳子的样子和猫说着话。

  

  大灰猫喵喵地叫着,一定是觉得舒服极了。

  

  琳子轻轻地摸着,开心极了。

  

  琳子想起猫脚底下的肉垫,就要亲自摸一摸,她轻轻抬起猫的一只脚来, 猫呼噜呼噜喘着气,没有拒绝的意思。琳子拎起那只脚,伏下身去,脑袋探下去,几乎要碰到地坪了,她仔细地看着猫的脚底板,猫的脚底板黑乎乎的,像粘着一块扭曲的粉皮,并不好看。她轻轻地摸着猫的脚底板,那脚底板果然是软软的,外公说得没错。

  

  可是猫锋利的爪子在哪里呢?外公说过猫有尖尖的爪子,有了尖尖的爪子才可以捉到老鼠的,可是琳子看不见那些锋利的爪子,也摸不到。猫的爪子在哪里呢?琳子拨开猫脚趾上的细密的毛仔细地看,就是找不到,她觉得很奇怪。这时琳子竟忘记了什么,拎起猫的一条后腿站了起来,那猫受了牵扯,身子倒挂着,它猛一转身,脑袋像一个拳头似的冒上来,它挣扎着翻卷上来,像一个沉重的大毛线团拢在琳子的手上。喵呜一声,琳子只觉得手背上一阵尖锐的疼痛,她低头看时,只见猫的爪子从手背上迅速划过,瞬间收进脚趾里不见了,手背上留下三道爪痕,隐隐地渗出血来。

  

  “哎呦!”琳子尖叫一声,甩开了猫,那猫“喵呜,喵呜”叫着跑了,那叫声里好似充斥着怨愤。琳子的手抓破了,她终于看到了猫的利爪,也尝到了利爪的滋味,也难怪那些老鼠要葬命在它的爪子下。

  

  琳子的手上涂了药水,从此,不敢再轻易和那只大灰猫打交道,可是琳子依然搞不清楚猫的爪子藏在脚趾的什么地方。

  

  那就是一只不一般的猫吗?它竟然把一张没有上漆的小方桌当成了自己的练兵场,外婆在灶上烧菜的时候,它在灶边的小方桌下练习。它把两条前腿搭在桌腿上磨爪子,不停地抓呀撕呀,一条尾巴翘得老高老高。日子久了,那桌腿面目全非,满是一道道深刻的爪痕。

  

  “外婆,你怎么不打它呀?你看看,桌腿都抓破了。”

  

  可是外婆对此总是不屑一顾的样子,不但没惩罚它,反而笑着说:“好猫,好猫啊,它在磨刀呀。”可是,琳子心里想着,这该死的猫,好像是故意要在自己面前耍威风,让她看看它的爪子有多么厉害。

  

  高高的楼梯又陡又窄,琳子每一次上楼不是大人拉着就是像一条小狗狗一样两手着地一档一档爬上去。可是那猫从来不走寻常路,楼梯的边沿是长长的斜栏,猫就是从那极窄极窄的斜栏上冲上楼去的,那速度可以称得上飞。刚才那猫还在楼梯口的,一眨眼已经在楼上叫唤了。

  

  下楼的时候,琳子须扶着墙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跨下来,可是那猫蹭蹭蹭从楼梯上跑下去,尾巴在琳子眼前晃来晃去,琳子想,那猫一定是故意在她眼前摇尾巴的,炫耀自己的本领吧。灰猫总是下到一半,就像孙悟空一样腾空而起,嗖的一下从楼梯上跳下去,一下子就落到了地坪上。

  

  有时,琳子还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就听见外婆扯着嗓子叫骂,不知外婆在骂谁,琳子仔细听着。

  

  “讨债的东西,又爬到灶上来!我打死你!打死你!”

  

  “喵呜,喵呜——”猫在叫。

  

  琳子呵呵地笑起来,“活该,活该,谁让你那么凶!”

  

  啊,那就是一只高傲的猫,它自以为身手非凡,总是将自己的黑尾巴像一柄长剑似的高高地指向天空。它在楼板上行走的时候,完全把自己当做了高雅的芭蕾舞演员,趾高气昂地踱来踱去,还要将自己的背一耸一耸的。

  

  那天,琳子拉着小燕妹妹的手,正想上楼去。

  

  “喵喵——”猫叫得凶狠,琳子和妹妹抬起头,看见大花猫在楼梯头叫着,它正从楼上下来,它冲下一档楼梯,忽然就飞了下去——

  

  只听见“啪”的一声,猫落了地。

  

  “哎呀,这猫越来越厉害了!这么高也会跳下去。”琳子对妹妹说。

  

  “嗯,真会飞啊!”小燕妹妹低头看着那猫。

  

  可是,今天的声音有些不对劲,猫跳下去总是轻轻的,它脚底的肉垫子软软的,落地时几乎听不见声音,今天怎么会有啪的一声,还那么响?当琳子往下看时,只见那猫的身子像一条扭曲的肥大蚯蚓在地上挣扎着,它的嘴里吐出白沫来,叫声尖利而凄惨。

  

  原来那猫并不是跳下去的,而是跌下去的。

  

  如此健壮的会捉老鼠的好猫不知是吃了什么东西,丢了自己的小命,外婆甚感可惜。猫已经叫不出声音了,完全丢失了往日的风采,外婆把它装进一只破篮子里,打算拿出去扔了,此时琳子忽然想起猫的爪子来。

  

  她连忙对外婆说:“等一下,再让我看一看。”琳子抓起猫的脚趾,拎起来,左看右看,那猫被折腾得翻来覆去,可是它不会再反抗。琳子还是找不到爪子在哪里,外婆奇怪地问:“你看什么呀?”

  

  “猫的爪子呢?”

  

  外婆抓起猫的脚爪,在软软的肉垫处轻轻一捏,突然从猫的脚趾里钻出几个尖尖的爪子来,琳子终于看清楚原来猫的爪子就像可以伸缩的钩子一样,不用时就藏在脚趾里,抓老鼠的时候就把钩子一样的爪子放了出来。

  

  灰猫死了,琳子终于知道了猫的秘密武器藏在哪里。

  

  灰猫死了,死得有点突然,琳子的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

  

  4.鸡司令和小老鼠

  

  楼梯入口右边靠墙立着一个蒙了灰尘的鞋架,黑黑的一层一层,像阔着一张张扁嘴,扁嘴里含着乱七八糟的鞋子。常有一两只鞋子像开溜的士兵从鞋架上掉下来,掉到楼梯口的地坛上,挡着上楼人的脚步。上楼的人就弯下腰去,把鞋子捡起来,放回鞋架上,那样才跨出大步踏上楼梯去。上楼的人一定是放得匆忙,没等他踏上楼梯,鞋子又啪的一下从鞋架上落了下来。

  

  那些鞋子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年轻时的容颜已经消逝得荡然无存,灰黑的颜色和破旧的鞋帮像老人额头的皱纹,又像头上的白发一样显出苍老的容颜。球鞋的帮子脱离了鞋底起了流苏,鞋面扭曲地褶皱在一起;布鞋子张开一张嘴来,黑色的鞋面变成了焦黄;一双灰头大皮鞋昂扬地立在鞋架的最上层,威武的鞋跟好似马儿的铁蹄,长长绵绵的绒毛向外翻卷着,完全看不清那绒毛原本的颜色。

  

  不知这些鞋是从谁的脚上脱下来,脱下来了,就一直静静地立在这儿,没有人再去穿它们了,各种各样热烘烘的氤氲的脚霉臭或是脚气臭早已消失在久远的空气里。也许已经过了好多年了,但是却没有人把它们拿去扔了,任凭它们一年四季在这里傻站,站成一片片沉重的灰尘。

  

  其实,每一双鞋都有自己辉煌而奔忙的过去,它们老了,累了,走不动了,就退休了,在这个鞋架上静静地安享晚年。有时,琳子竟会对那一双双的破鞋子产生兴趣,她站在鞋架前歪着脑袋,目光在黑灰的鞋架上摸摸索索,看看这双,看看那双,忍不住伸出手来摸一摸。琳子想象着鞋子本来的颜色,猜测着鞋子的主人,这双大鞋是外公的还是舅舅的呢?有时她把那些邋遢的灰鞋套到自己的脚上,她拖着大鞋子在大屋里走来走去,很觉得别有一番滋味;有时竟把鞋子当做了开进村子的大客车,在地上捣鼓起来,嘴里叫着“嘀嘀叭叭,呜呜……”一双小手变得乌黑乌黑的,往脸上一抹,脸也成了乌黑的了。

  

  外婆回来看见自娱自乐的外孙女儿,惊讶地叫,“哎呀呀,这个泥水佬哪里来的呀!”“啊咦,我们家怎么多了一只叼鞋子的淘气猫啊!”

  

  琳子咯咯地笑,一个小酒窝荡漾在她软乎乎的脸上。

  

  楼梯下藏着一个鸡窝,一块木板拴上两个铁皮扣就成了鸡窝门,门一关,扣上铁丝圈,鸡就关进窝里出不来了。每天早上外婆做好了一家人的早餐就来开鸡窝门,窝门一开,大大小小的鸡就从鸡舍里往外挤,男男女女的鸡“咯咯咯喔喔喔”地叫着从那道窄窄的小门里挤出来,有点像电影散场时拥闹的人群。

  

  有一只顶着红冠子的大公鸡最是凶,总是挤在第一个,每当外婆移开木板门的时候,大公鸡披着彩色羽毛高高挺起来的胸脖子紧紧地蹭到外婆的手背上来,外婆伸手拍着它的脖子,嘴里叫着:“杀头鸡!杀头鸡!来不及啦!”那鸡的尖尖嘴看着就要啄上外婆的手了。

  

  琳子猫着腰瞪着眼在一边等着,鸡出来的那一刻,她连忙要把鸡赶出门去,那是外婆交给她的光荣任务,所以琳子每天都要和外婆一起放鸡。

  

  外婆移开了门,大公鸡伸着脖子,迈着大步带领着鸡们从鸡窝里冲出来,它的脑袋一伸一缩,脖子上的彩色羽毛上上下下,像变换着的美丽图案。旋即,它走到了大屋中间立下脚步,挺起身子,哗哗地挥起华丽的翅膀,地上霎间飞起一片灰尘,这时,它一定会“喔喔喔”仰头大叫几声,这是它每天起床后的热身运动,好像要把冻结了一晚上的筋骨舒展开来。琳子连忙在大屋里跑起来,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手臂把鸡赶出门去。

  

  “哦嘘哦嘘——”琳子的脸上闪过一片焦急的神色,大鸡、小鸡、公鸡、母鸡、年老的鸡、年轻的鸡全都惊慌地拍着翅膀,尖叫着飞出门去。

  

  外婆早已端着玉米罐子在大门口的空地上撒玉米了,她的嘴里呼唤着:“娟娟娟……”从屋子里飞出去的鸡看见地上的玉米,就低下头啄起来。它们一边享受着早餐,一边“哔”的一下拉出一泡热气腾腾的屎来。

  

  琳子原本以为鸡从自己的屋里窜出来,一定是饿了,要出来找吃的,它们应该向撒在地上的玉米扑去。她坐在门槛上看着那群鸡,发现情况并非如此。鸡们出了窝,总是先在大屋里溜达一下,这时候它们就开始随意地拉屎,身子稍稍蹲下去,翅膀一裂,尾巴一扇就抖出一泡屎来。一眨眼,大屋的地坪上就坠满了鸡屎,东一坨烂糟糟的,渗开一片黑褐色的水来,西一坨干呼呼的散发着臭气,大屋成了鸡们的大厕所,看起来好生恶心。

  

  看着随意拉屎的鸡,琳子有了一种想法,她突然觉得鸡也是爱干净的,不然它们怎么不把屎拉在自己的窝里,而是要憋上一整晚,非得把屎拉到窝外呢?为了这,外婆好生恼火,满地的鸡屎,连个站脚的地方也没有,干净的地坪成了一个鸡屎坑。舅舅们更是见不得鸡屎,看见鸡屎就叫“啊咦啊咦,还是把鸡杀了吧”。

  

  要是琳子稍微赶得慢一点儿,那么这鸡屎就拉在屋子里了,鸡一出窝就得把它们赶到屋外去。当然琳子也就很乐意地当上了这个小小的赶鸡司令。

  

  外婆出门办点事儿把琳子留在家里。舅舅、外公也早已出了门,偌大的屋子里只有琳子一个人,琳子静静地坐在门口那把磨得光亮的小竹椅上,椅子中间的靠背上刻着四个字,琳子虽没上学,但这几个字早已熟记于心,因为那是外公的名字。

  

  一开始,琳子总是认不出这四个字,因为外公的名字叫“鲍茂林”,那只有三个字,为什么椅子上刻了四个字呢?那又是什么字呢?就这件事,琳子请教过外公。外公告诉琳子是“上党茂林”。

  

  “明明是‘鲍茂林’,问什么写‘上党茂林’呢?“

  

  “我们这个‘鲍’姓家族最早是从山西上党地区迁过来的,所以嘛,就是‘上党茂林喽’。”

  

  琳子总算明白了,“上党茂林,上党茂林”她反复地念着,就记住了这些字。

  

  此刻,琳子眨巴着大眼睛坐在“上党茂林”的椅子上等待着小伙伴来找她玩。往日这时候,隔壁的阿龙、阿元或是秋红一定已经来了,可是今天,琳子在椅子上坐久了,也没看见一个小朋友走过大门口,就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琳子可不能出门,外婆不止一遍地嘱咐过,家里没人的时候你就得在家呆着。

  

  “为什么呀?“

  

  “因为家里有金银财宝呀!你得看着门。”外婆捏捏琳子的耳朵。

  

  可是琳子真想出去啊。

  

  弹牛皮筋、撇香烟盒、走西瓜棋、躲猫猫、跳海龙王、划轮船、炒黄豆……哎呀,只要现在有人来,玩什么都行啊。

  

  想到撇香烟盒,琳子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咚咚咚咚跑到里屋的粮橱前,踮起脚来,费了好大的劲抽开了一个抽屉。原来这个抽屉里藏着一大叠用香烟纸折成的三角形或五角形的纸牌,那是琳子积攒了好久好久的香烟纸才折成的啊。外公抽完一包烟,琳子就把烟盒纸要来了,有时外公的一包烟还没抽完,琳子就催着外公把剩下的几根烟拿了,把香烟纸送给她。琳子每到一个地方,总要看看地上有没有丢弃的香烟盒,要是能捡回来几个,琳子的心里就像得了好收成的农人一样美滋滋的。

  

  她小心翼翼地撕开纸盒,不能撕破了,撕破了就折不成香烟片子了,把撕开的香烟纸放到桌子上摊平,再折成一张张片子。琳子的香烟片子越积越多,“大前门”“大红鹰”“大红花”“红灯记”“雄狮”“牡丹”“劳动牌”……琳子一口气可以报上不少名儿来,虽然没有上过学,可是因为收集香烟纸她已经认识了不少字。有时,琳子收到一张新鲜的香烟纸,会高兴好一阵子。

  

  琳子看着抽屉里一大叠的香烟片子,心里满是喜悦,因为那就是她的一笔财富。

  

  小伙伴带着自己的香烟片子来找琳子玩,说是玩其实就是来比赛,比什么?谁的香烟片子厚,谁的片子种类多,谁的片子硬,谁的片子撇起来有力量……

  

  这些玩香烟片子的都是男孩子,唯独琳子这个丫头跟男孩子一样也喜欢玩香烟片子。琳子看见他们手里的片子,一下子就骄傲起来,她一把一把地从抽屉里抓出片子来,撩起衣服揣在怀里,跑到大屋里中央把衣襟一甩,哗啦一下香烟片子在地上散成了一朵缤纷的花。

  

  “啊!这么多啊!”男孩子们立刻围拢来,虎视眈眈地望着地上那一朵花,他们开始盘算着怎样把琳子的这些片子搞到手。他们总是来找琳子玩片子,想赢走她的片子,可是琳子的片子总是不那么好赢。有时反而会输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条凳的两条腿搭到墙上,使凳面成一个斜坡,把香烟片子放到凳面上,片子就顺着斜坡往下滑,滑到地上。第一张滑了下去,第二张也滑下去,要是盖住了第一张,那么被盖住的那张片子就属于别人了。琳子最喜欢这样的玩法,因为这种玩法她很有获胜的把握,要是轮到琳子第一个下,她故意把片子稍稍往旁边放一点,让一个角斜对着下去,这样片子就会往旁边落地,别人就不容易把她的片子压到了。嘿嘿,琳子正是用这样的方法没有输掉过一张片子但却赢回了好多片子,这个方法琳子只悄悄地告诉过外公,“外公,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啊!”“嗯,不能告诉别人,不能告诉别人,你这个小鬼头!”外公笑着捏一捏琳子的小鼻子。

  

  要是玩“撇”和“飞”,琳子就紧张了,因为琳子没有男孩子的力气。那些流着鼻涕的小老爷们叉开腿来弯下腰去,扬起手用力把片子甩到地上,啪的一下片子落地,顿生一阵小小的疾风,原本在地上躺着的片子就被那阵疾风掀了起来,翻了个身,翻了身的片子就属于别人了。这需要相当的力量,琳子掀不了别人的片子,却常常被别人掀走了片子。“飞”也是一样,琳子力气小,飞不过男孩子。所以,要是有人提议玩片子,琳子总是说玩“滑滑的”。

  

  可是今天没有人啊,就连玩“撇”和“飞”也没有,琳子悻悻地把香烟片子塞回抽屉里,跑到大门口的椅子上坐着。

  

  她抬起头看见对面石盂山上的那一片天空,错综的电线像画在白纸上的线条,几只麻雀落在电线上,麻雀的影子黑黑的是那么小那么小就像一颗颗小豆豆。屋子里的桌子、椅子、条凳、扫把什么的都静静地立着,它们谁也不会和琳子玩。高高的窗洞子上的尼龙纸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地响,琳子想爬上窗框子去看看,可是她想不出办法来,窗洞子实在是太高了。

  

  大屋中央的墙上挂着一副大大的毛主席像,毛主席一直看着琳子笑。

  

  琳子正歪着脑袋咬着手指头,她看见毛爷爷,忽然想起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整理毛爷爷像头了。那是外公送给她的礼物,外公每次出去开会,必定会带回一块毛毛爷爷像头来,外公把这些像头全部给了琳子。琳子一块一块地攒起来,藏在楼上三斗桌中间的抽屉里。当然,琳子的胸前也时常挂一块毛爷爷像,在她心里,那就是一件很时髦的佩饰啊!

  

  琳子踏上楼梯,亦走亦爬地上了楼,三斗桌前立着一把藤椅,她正好爬了上去。打开抽屉,一大推毛爷爷像头出现在眼前。她把那些像头一块一块地拿出来放到桌子上,好大一堆啊!塑料做的,拿在手里没有什么分量;铁片做的,拿在手里只觉得沉甸甸的;也有铜制的,一敲就发出一声脆响;还有一些琳子根本不知道是用什么做成的,像铁又不是铁,轻轻的,一点也不沉。这些大大小小的像头大都是圆形的,大的比琳子的手掌还要大,小的却没有一枚硬币大。有的是侧面像,有的是正面像,有的通体一个颜色,有的却是耀眼得很,毛爷爷总是在笑,背后的太阳闪出金光,鲜艳的红旗仿佛在风中飘扬。

  

  琳子一块一块地审视着,把玩着,心里又开始美滋滋了,因为她知道,谁也没有这么多的毛爷爷像头,这些像头总是聚在抽屉里开着秘密会议。这时,琳子完全没有了“真不好玩”的无聊感,一下子觉得自己很有事情可做了。她一会儿把这些像头从小到大地排列起来,一会儿按照自己所认为的美观程度来排队,一会儿又按照像头上的色彩来分类。

  

  各种各样的像头一会儿被放在了藤椅上,一会儿在床沿上排起了队,一会儿又在三斗桌上布好了阵。她一边摆一边唱:

  

  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

  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

  小喜鹊造新房,小蜜蜂采蜜糖……

  幸福的生活从哪里来,要靠劳动来创造。

  

  琳子选一个自认为最好看的毛爷爷像头挂在胸前,一会儿又觉得这个并不是最漂亮的,马上摘下来换上了另一个……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整好了那一堆像头,觉得再也想不出别的玩法了,不免有一点厌倦,从藤椅上滑了下来。三斗桌边一个矮矮胖胖的石灰瓮静静地待着,那是一个类似于酒坛的大容器,却比酒坛子还要矮还要胖。石灰瓮上压着一个敦厚的大木墩子,木墩子下衬着一层粗麻布,鼓起来的瓮壁上闪着一层亮光。平时,琳子总看见外婆从里面拿出一些好东西来,番薯片啊,落花生啊,六谷胖啊,麻酥糖啊。

  

  琳子一边想一边开始咽口水,她的心里突然一亮,在一秒钟的时间里又变得十分兴奋了,这石灰瓮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啊,好像是外婆的一个聚宝盆,现在里面又会藏着什么好东西呢?——她非常想看一看,一定要看一看。

  

  可是石灰瓮上的大木墩盖儿实在是太大太重了,琳子扑上去,用力掰了几下,木墩子纹丝不动。她皱着眉头,心里有一点而懊恼,越是掰不动就越是想掰开来,她盯着木墩子,心里似有一团小小的火苗在燃烧,额头滋出细密的汗珠来。

  

  琳子又抓住木墩子,狠狠劲用力掰,肚皮紧靠在木墩子上,木墩子竟然向前动了一下。这一动,琳子一下子有了办法,她把手按在木墩子边缘用力推,木墩子就移了出去,露出一层粗麻布来,石灰瓮里飘出一股说不清楚的气味来,琳子擦擦额头的汗,好似干成了一件大事。没想到麻布底下还盖着一层白布,琳子又小心地掀起来,气味更浓了。她睁大眼睛往里面看,可是开口太小了,黑乎乎的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她用力一推,“咚”一声巨响,木墩子沉重地掉在楼板上,哗啦啦滚了一圈又“啪”的一下重重地压在了楼板上,脚下传来一阵振动,又扫过一阵短促的风,琳子一阵哆嗦,心缩紧起来,简直就像一只偷食的猫不小心打翻了食罐子一样紧张。琳子看看滚在楼板上的木墩子,心扑通扑通地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贼。

  

  琳子终于定了定神,掀走了瓮上的那两层布,说不清楚的香味扑进琳子的鼻子里,像炒葵花子的香,又像是玉米胖的香,也有一点麻酥糖的气息。瓮里一下子亮堂了,琳子扑在瓮口上仔细地看,瓮里层层叠叠地挤着好多个包。一个灰布包,琳子摸了摸,摸不出是啥东西,拿出来,小心地抖开,原来是一包茶叶,茶叶又不能吃,琳子失望地把布包包好,放回原处。一个黑糊糊的尼龙纸包着的,摸起来一颗颗硬邦邦扁圆扁圆的,这又是什么呢?琳子打开来一看,是长着黑绿眼睛的大豆,大豆也不能吃,她扫兴地把尼龙纸包放回石灰瓮。琳子的手摸摸索索,觉得这个大瓮里一定可以找到一点好吃的。好不容易,她从灰布包下抽出另一个包来,那是用报纸包着的,里面装着葵花子,可是琳子对葵花子不感兴趣,因为她的嘴根本不会剥葵花子,平时吃葵花子,她不是剥的,而是乱咬一通,咬成渣了就从嘴里吐出来。

  

  一个用毛纸包着的包,总算让琳子的眼前一亮,揭开一层厚厚的黄毛纸,就看见了两排列得整齐的麻酥糖。琳子总算找到想要的东西了,她眼睛似乎放出光来。她拿出一包来,蹲在石灰瓮边就拆开那层油亮亮的纸吃了起来,吃得太快了,一撮麻酥落下去,掉在自己的膝盖上,琳子连忙低下脑袋伸出舌头一舔,那一小撮麻酥就到了琳子的嘴里。麻酥糖甜滋滋、粉丝丝的味道让琳子觉得好生快乐,很快,一包麻酥糖落了肚,琳子不肯罢休,又拆开来一包。已经吃了两包了,看看少了下去的麻酥糖,再吃就要被外婆发现了,不吃了不吃了,琳子咂巴着嘴巴这样想着,可是她的嘴巴还没有吃饱,再吃一包吧,反正外婆有了好吃的也总是给我吃的。这样想着,琳子的手又情不自禁地伸到毛纸包里掏出来一包,三下五除二吃了。琳子一口气吃了四包,终于觉得有点过瘾了,她认真地将毛纸包按原先的样子包起来,想要包得和刚才一模一样,可是她怎么包也包不回原先的样子,最终还是胡乱地折起来塞进了石灰瓮。

  

  在这些大大小小的包下面垫着一层红纸,不知道这层红纸底下还有什么,琳子像捏猫耳朵一样把纸拎起来,嘶的一下,那层纸就撕破了,这又让琳子吓了一跳。原来是白乎乎的石灰,怪不得外婆把这个矮矮的坛叫做石灰瓮。后来也终于明白,瓮底的石灰是防潮用的,相当于一种干燥剂。

  

  琳子吃够了,也对石灰瓮里的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了,这才想起该把石灰瓮盖上,要像原先一样,不能露一点儿破绽,不能让外婆发现自己偷吃了瓮里的麻酥糖。瓮口铺上了白布,又盖好了麻布,可是对于这个沉重的大木墩盖儿琳子就想不出办法来了,这盖子太沉重了,琳子试着搬动它,可是那大盖子仿佛浇筑在了楼板上,纹丝不动。

  

  “琳子——琳子——”琳子正努力搬着盖子,外婆的喊声从楼下传来。

  

  琳子一阵紧张,不知如何是好——反正也是盖不了了,索性,琳子就这样摸下楼去,不管它了。

  

  琳子一直惦记着自己翻石灰瓮的事儿,吃饭的时候,洗脸的时候,很多时候琳子都在偷偷地看外婆,外婆会不会突然问石灰瓮的事儿呢?可是,外婆竟一直没有提到石灰瓮,大概是她看见石灰瓮的盖子没盖好,以为是自己忘记盖上了,因为她根本想不到琳子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搬下那么重的盖子来。或许外婆知道是琳子偷吃了麻酥糖,但是她没有责怪琳子的意思,也就没有提起了。

  

  自从有了那一次,琳子的心里总是牵挂着那个闪着亮光的石灰瓮。等到大人们都出了门,家里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悄悄地从那道高高陡陡的楼梯爬上去,去翻那个石灰瓮。琳子也是有了经验了,为了防止大盖子掉下来,她总是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推动盖子,让石灰瓮露出一道缝隙来,只要伸得进一只手就行了。琳子推动大木盖子,掀开压在木盖子下的两层布,把手伸进瓮里胡乱地摸索,抓起各种包裹着的袋子,拎到瓮口来看看,只要是感兴趣的就小心地把那袋子从窄窄的缝里一点一点地掏出来。琳子翻透了也吃够了就放下布把大木盖子移回原处。有时,琳子从瓮里翻出来一包糖,有时可以搜出几个雪饼来,有时从瓮里翻出来从来没见过,也没吃到过的东西,不过这永远难不倒琳子,她拿到鼻子前闻闻,又用牙齿轻轻地咬咬,尝出好味道来那一定就是好东西了,琳子照吃不误。不过,琳子每一次搜索,总不会将那些好东西吃光了,她总要留一些,不能让外婆发现。琳子就是外婆家的一只馋嘴的小老鼠,外婆似乎一直被蒙在鼓里。

  

  琳子觉得自己做得万无一失,每一次拍拍手心酒足饭饱似的下楼去。可是有一次,琳子不得不交待了自己的“罪行”。那一次,她偷吃了石灰瓮里的两个大柿子,那是两个还未烩透的大青柿子,琳子嘴馋把它们吃到了肚子里。傍晚的时候,琳子的肚子开始痛了,拉了一次又一次,干脆蹲在一只小粪桶上起不来了。在医生的问询下琳子不得不交待了自己偷吃两个大青柿子的那回事。

  

  外婆并没有责怪琳子,也没有教训琳子不得再去翻石灰瓮,只是把琳子管得更紧了。

  

  外婆出门前,一遍遍嘱咐琳子不要一个人上楼去,更不能把小伙伴带到楼上去。琳子点点头,“哦哦哦”答应得十分爽快。可外婆还是不放心,就想到了一个办法,她把屋子里大大小小的椅子,各种各样的凳子都聚集拢来,一把一把,一张一张地垒在了楼梯口。椅子上搭条凳,凳子上搭椅子,椅子上再压凳子,那些椅子、凳子高高地叠起来叠起来,楼梯口被密密层层地堵了起来,就像出现了一片密密的森林。

  

  外婆在搭这片森林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眯着眼睛笑,仿佛觉得自己的办法真是太好了,楼梯口被堵住了,那个小老鼠外孙女就上不了楼了,那就不会再把她的石灰瓮翻得一塌糊涂了,也不会再吃坏肚子了。琳子知道那是外婆为了不让她上楼而搭起来的高台。其实外婆刚开始搭的时候,琳子就知道了怎么回事,琳子也不说一句话,站在一边看着外婆忙忙碌碌,有时还要帮外婆拿一下椅子或是搬一下凳子。琳子快乐地想着,嘿嘿,搭吧,搭吧,搭得高哦,搭得再高我也会一张一张地搬开来,我还是要上楼的。琳子这样想的时候,真想捂着鼻子笑出声来。

  

  外婆一出门,琳子就开始动手,她小心地把层层叠叠的椅子、凳子一张张地搬开来,那片森林轻易地被砍伐了。琳子上了楼,经过一阵搜索,心满意足地下楼来,再把那些椅子、凳子像先前一样搭起来,琳子要尽量搭得跟先前一样,不知道外婆是否有所觉察。

  

  经过那一番折腾,琳子浑身热乎乎的,额头上冒出汗来,只觉得脊背上黏滋滋的热着,她的手脚得到了充分的锻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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