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润恩、刘纪民二先生的《最出彩的新民谣》即将出版,我通阅全稿,感到的确“出彩”,是一部好东西。
第一,这部作品纯来自民间,非常的真,内容真,感情真,意态真,腔调真。一读之下,知为纯粹民炉锻造,通体民味十足,一点也不虚伪,不造作,不遮掩,可谓痛快淋漓,表达了来自民间的原始心声。纯真货,不掺假。
第二,作品收集宏富,面宽,品类多,既有传统流传,更多眼下流行,有很强的即时性,说眼下话,表当前心,引人共鸣,通感不隔。
第三,就其艺术特色而言,有的辛辣,有的委婉,辛辣的读后使人不禁拍案而起,委婉的读后引人会心一笑,均直探人心底,言人所欲言而未能言、未敢言,是谓兰台之宣如风过耳,街巷之言竟获我心。
就形式而言,此部作品绝大部分所选为“四”言民谣,以四句为一组,表四样东西,各说一个特点,往往前三句为平铺,到第四句出彩,石破天惊,抖出底料,让人发笑,俘获听众或读者。此种体式的民谣在民间广为流传,深受大众喜爱,其名目或称为“串话”,或称为“丑听话”(山西襄汾)。称为“串话”,是因其讲起来极顺口,出口成串,毫不碍嘴,好听易记,无调而溜,不腔而美。称为“丑听话”是因其句段实在太过“辛辣”:纯一派民间口无遮拦腔,在第四句抖底的时候,从来都是直点要害之处——男女性事或性器,听得人脸红,是十足的“荤话”(襄汾称为“酸话”)——这在传统社会道德年代,当然为言不雅训的“丑听话”了。但仔细研究下来,其言听上去丑听,话却说得十二分在理,大家一听,脸上忸怩,心里却不得不认同:真是那么回事!听得次数多了,也就习听如常,连脸上也不忸怩了,一如国人听国骂,已成家常用语,连妇女都不惊奇。
串话丑听话以四句话讲四个道理,肯定不能如寻常讲话那么讲得四平八稳面面俱到,相反,其特点却正在于,略去整体,集中专讲某一点上之某一个道理,是实实在在所谓“片面的真理”了。而正因为片面,故更其深刻、警拔,使人过耳、过眼不忘。就同打井的钻头,因为一点尖细,所以钻得深深。
须要多说两句的是,丑听话其“钻头打井”,所选点位总是选在“性事性器”这一个兴奋点上,却又为何?难道说中国民间就真那么无聊浅俗,讲话不讲“下面的”话就提不起精神了吗?看上去仿佛是,实际背后的根源却要深得多——
中华民族是特别注重生殖的一个民族,有着深厚的“生殖崇拜”传统,其古老历史渊源就不说了,这里单只提出一点提请大家注意:在“生殖崇拜”的文化语境里,生殖器生殖事,那本来的意义可是崇高神圣的啊,是要人顶礼膜拜的啊,哪里有一点半点污秽骂人的影子?绝对没有!那是神嘛,崇拜还崇拜不过来,敢嘲笑不敬?
但也正因为如此——正因为那是神,最崇高神圣,所以若要嘲骂,还真就是嘲骂他了,才过瘾,才解恨,掘底探根,才最有力量。远古战争,一族的人打败另一族的人后,第一件事首先就是毁坏对方神庙,就是这个缘故。
这样一来,事情就完全清楚了:当历史渐次演进,到后世,远古“生殖崇拜”的历史缘起已然为民族所淡化直至遗忘,“祖先崇拜”和“贞操”意识便成为新的神圣文化。“祖先崇拜”与妇女“贞节”为一事的两面:对祖宗的最大崇拜,首先就是要绝对保证从祖先到子孙的这根无限生殖链续续永不断绝,断子绝孙为最大的不孝;而这就要求妇女绝对“贞节”,否则,张姓之妻却暗蓄了赵姓之种,岂不是潜断了张氏之遗传统绪吗?结果,事情遂发生一种奇怪的分裂:本来“生殖崇拜”一体神圣的一件事却分裂为二:生殖的结果无上神圣重要,而生殖的工具及过程却被视为不洁,务必格外遮掩起来,不得随便言说,成为“禁忌”。
由此,越是禁忌,越神秘,便越是调动人兴奋,人越忍不住要说,如同偷吃禁果,对人有一种忍不住的诱惑。此其一。其二,言语之间,不论是讲一个笑话,还是摆一个道理,或是讽刺一件事,咒骂一个人,若要把话说到最有分量最探老底,一句话——达到最狠,那么一个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直往“老根”上说去!老根在哪里?“生殖”而已矣。曾看一部电视剧,里面有这样一个情节:鬼子抓获我一人员,欲加杀害,面对死亡,那人怒火顶天,恶骂鬼子:“我操你祖宗!”我当时就感觉有些日怪:在此情此景之下,却出此等言语,难道说——这就是对鬼子的最大回击吗?但想来想去还真想不出别的更有分量的替代话。再一细想,明白了,那是同西方电影里常见的这样的情节同一原理:面对凶手,主人公说:“愿上帝饶恕你的罪。”当此生死关键时刻,中西双方人物就都是背依神圣信仰来发言立论,从而欲图说出最有分量的话,回击对方,只不过西方人物所依为上帝信仰,而中国人物所依为中国文化的祖先信仰。前面已言,祖先信仰却是由生殖信仰这个根源上演变而来的。
这样说来,则丑听话里面许多涉性词语的运用,既不奇怪,也不应成为“禁忌”,那本来就是中国传统文化其内在的一部分,为其“本色”。如果我们透过“丑话”其表面,而谛听到其背后的深理、神理,就会别开出一境界,收获更多,不只是哈哈一笑的快乐。(李维加写于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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