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稼读书:评崔济哲《也看风景也读书》
李维加
崔济哲先生最新一部散文集《也看风景也读书》由四川文艺出版社付梓出版,16开一大厚本,36万字,分为五辑共收41篇文章。书大吓不住我,我花一个月时间,从第1页读到最后一页,第398页;每天只读一两篇,是夜深人静在枕头上读,细细地读,细细感受,不是那种走马飞车电子扫描。凭这一点,我自己夸奖了自己,在这样的时代,我能做到这样地用心读书。大家应该没意见。
读了崔济哲的《也看风景也读书》,知道至少还有一个人比我更能用心地读书,这个人就是作者崔济哲。他的这本散文集,我读完后心中自行完型出来一个形象,首先倒不是文章中所写古今中外种种人人马马事事物物那斑斓画面,而是书作者本人。那是这样一个形象:博闻强记,饕餮阅读,似有将世间所有书卷扫荡以尽那种架势。结果,尽管我向以为自己肚子里也有货,读了这本书后还是感觉受益良多,有许多东西是我以前所不知道的,第一次学到。人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诚然。开朗干练如崔济哲,其作为当然应该是在外向这一面——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什么时候拨冗入定,关门闭窗把自己浸泡到书海子里的?“也看风景也读书”,难道他真有这种“也”的本事?一定是的,因为事实已然呈现。
这个集子中的文章我把它大约分列为三类,犹同三池水。一类为历史文化内容,一类为掌故见闻内容,一类为游历观景内容。内容不同,那写法上也大有差别。第一类文章时下习称为“文化散文”,它的代表性作者就是余秋雨先生。有余先生的文章在前,后面的作家们那文章还怎么写!崔先生写了,而且写出了自己的面目,自己的风格。这种崔氏自己的风格就是:畅、实、重,而与余氏风格袅、轻、灵形成反差性对比。就好比说,余秋雨文章如云行雾移,而崔济哲文章则如洪泻江涌。读秋雨文章,心性不由自主往《诗》那边靠,读济哲文章心性不由自主往《书》这边靠。它是那样的质实有货,轰轰隆隆一气就往下泻,甚而至于就是往下砸,一如泥石流,负体奇重,流泻奇急,简直让你招架不住,一个内容跟着一个内容,甚至没有喘息的机会,更不容人偷闲走神。于是这就形成一种势,一种绝大雄伟的气势,杜诗所谓“千山万壑赴荆门”,像群峰汹涌那般一往无前奔进,除非你的理解一样神速连贯,否则瞬息之间你将遭到埋没,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譬如说,你的思绪才刚在上段略驻留于千年之前鸠摩罗什长安说法之际,稍不专注,换了一口气即已滑入到下段五台山僧的今日答偈:“金屑眼中翳,衣珠法上尘。”我的天!这两句话就光字面意思你不得琢磨一分钟?(为这两句话多少出家人修一辈子不得其果,勿论普通人!)但文章它才不等你,紧接着下段迅已更转至罗什的梦境启示及染色破戒。——我说作者,有你这么“鞭策”读者的吗?
水大流急!我几乎都有些呛水了呢。于是我连翻滚连爬,好歹游到头赶紧上岸。喘息甫定,而进入到文集第二池,掌故见闻类。这时,我感到非常的舒适了,在里边放松涵泳,悠哉游哉。这其中我尤为喜欢《消逝的堂会》《北京爷》两篇,像慈和的老爷爷,从容不迫,娓娓道来,告诉我们北京过去的故事。既有兴味,又文化感十足。而总体风格,与第一类一样的质实流畅,一样的厚重不飘,緻密不袅,只是没有上一类那么体大流急。
这就涉及到自古以来两种不同美学风格的比较:一类是《诗》的,一类是《书》的。或者说,一类为屈原李白的,一类为班固杜甫的。晚近还有个说法,一类称为浪漫主义的,一类称为现实主义的——但这是借用西方文论体系中的概念,移用到汉语创作及其审美体系中来多有不协(只是一种理论,难以切入人心,与传统中式“审美感受”对接),我不常用它。我更喜欢用汉语传统美学范畴来审鉴汉语文学创作,特别是诗和散文。我认为,秋雨风格更长于韵致,而济哲风格更雄于气脉。
由此之故,在余秋雨之后,崔济哲不畏于“眼前有景道不得”,目中无人排闼而上,那确乎有自己的底气在:他别拓境界,写出了秋雨之外的别一种风格,足可与后者相埒而不输。至于说读者究竟喜欢哪一种,则属个人喜好问题,并不标示作者之间的优劣高下。譬如说,就我个人气质而言,我喜欢的倒是余秋雨风格,一如宋元写意,留有大片的空白;又像屈李诗,空灵俊妙。而崔济哲风格迫人太峻,一如杜诗,不容人闲情闲意,逸心佚神。他的这种风格的文章是写给豪迈气质那一类型的读者的,必会喜欢。
至于说到文不胜改,余秋雨当年文章出来以后,遭到铺天盖地的质疑,纷纷有人考证出他诸多“硬伤”。那些考证也许是对的,但总体来说不会影响到秋雨散文其美学之美。崔济哲也一样,他文中也存在有这样那样的疏漏之处,或者还更多,譬如我这里就随手拈出两例:“关中六国”——肯定是错了,应为“关东六国”或“山东六国”;陌然——生造词,未明其义。诸如此类,可由那些学问家去考较订证,将来作文章之外的阅读辅助材料,甚好。看比如说《红楼梦》,有多少这类书外阅辅资料啊。不幸的是,“含泪”之后,读者对秋雨文章的学问考较急转直下到对他的“文心之诚”发生怀疑,以为他“背叛”了人民,而成为一个道德问题。这就要了命了,一池清水遭到污染,怎么澄清?这才是致美于死命的绝对杀手,是为绝对硬伤,没有人能挽救得。
我说崔济哲文章以气脉胜,那说的是,文章通过其峻急的倾泻,通体注满一股不可遏阻的郁勃昂藏之气,启扃以窥,那气扑面直来,袭人,击人,撄人之心,你受得了也好,受不了也好,它就那样浪击左岸,风打北窗,闯你射你而过。这气正而不媚,翏翏怒呺(语出庄子),穿穴透物,钻有入无,掀顶揭盖,一往无情!所奔向之目标地只有一个,欲求“理解”:理解古人今人,理解男人女人,中人外人,方内方外之人……一句话:理解人!在理解中探底,在探底中重塑,在重塑中呈示。呈示什么呢?呈示心灵——那如梦神一般最为深隐不露者,呈示“文化”——那“心灵的场”,如梦境一般最难穿透把握的迷离恍惚之场。于是,一向梦影一般难以理解的宋襄公及其背后梦场一般隐显不彰的“贵族文化”,神奇而高贵地揭去遮蔽向我们敞开了,使我们目睹到:啊,原来心灵可以这么地高贵,文化可以这么地高贵!这是一种怎样深刻的理解和揭示,在我,只是借助了海德格尔的哲学引导,方才略得一睹其中那份隐伏的崇高,崇高的隐伏。崔济哲并不专哲学,他是怎么做到穿透和揭示的呢?唯有艺术家的直觉洞察。海德格尔说,“诗直通存在”,在崔济哲身上应验了。特异的是,如此博大深厚一份同情与理解,穿透与揭示,崔济哲也一样出之以峻急,那么地迫人不顾。我说,老兄啊,你不能就下手轻点吗?不能把你那些崔氏排比句式略加削减,把那些横空盘硬之语,嘎嘎排奡之调,略加收敛,而略施些温柔予人,不行吗?恐怕还就是不行。因为,崔氏文章飞光奔箭,目标只是射向理解与揭示,哪来心思与闲暇悦人媚人,如有些歌手那样,中途停下来唱,杨扭柳摆旖旖旎旎去陶醉台下那些尖叫!这就是崔济哲,崔济哲的文心,崔济哲的风格。
但崔济哲竟是特别能安静的人,你会完完全全想不到。离开二池,进入到第三池,经过《跟随安特生》美丽的怅惘,《奥斯维辛的门牌》幽冷的宁静,两个小小过渡,几乎是突然之间,一种可称为“伟大的静穆”陡地降临,笼罩了一切。那不是荒凉,而是一种纯粹的清澈和明净,没有任何一点的异物异在,异动和异响。这就是第六辑中《循着钟声远行》《西部漫行记》两篇文章的世界,确切地说,境界或曰意境。它是那样地纯美清一,以至我都不忍说更多的话来打扰到它,就仿佛面对一幅纯美画儿不忍开口以免浊气污染到它一样。所有的只是静穆,任由这美的溶液予心灵以完全的浸润,不露出哪怕一头发丝在外。这是一个什么样世界?这世界是从哪里来的?蓦地想起,这不就是伟大的屠格涅夫吗?俄罗斯这个民族其民族气质有两个特点格外的醒目突出,一是特别的坚韧,一是特别坚韧地去追寻那终极纯美存在,看他们的音乐、绘画、舞蹈诸艺术,明明白白;就文学而论,坚韧如陀斯妥耶夫斯基,追求纯美如屠格涅夫,均可称为登峰造极。崔济哲早年醉心于屠氏,几乎尽读他所有的作品,并予以专门的研究。如今四十年过去,终于释放出自己胸臆间那孕育已久的纯净之美——中国版的《白净草原》,而将梦想幻化成为现实,幸福啊!
这就是崔济哲的文学世界的两极:一极为特别的动能动势,挟泰山以超北海那种架势,几乎要托起菩提达摩、鸠摩罗什,托起项羽、孔子跑来你跟前,说:“来,认识他们吧,我把他们带来了。”一极为特别的守清守静,清晨,雾气未散,美丽的蝴蝶贴在枝叶之间,一动不动,静示造化之美……
终而复始。我终于不得不面对《山药蛋的遐想》,它位于文集的开卷第一篇,肯定在作者心中占有最为重要的位置。我在开始读它的时候,怀着同样的心情,对它充满了最美好的阅读期待。它也的确美好——在它的第一节,一如《循着钟声远行》那般,芳溪静流,莹莹清澈,不言而姣。然而,从第二节开始,作者陡然变换手法,动起来,天上地下,古典与俚俗,来者不拒,一古脑地往上堆,硬是把一篇散文给打造成一篇“侃文”,静女其姝变身成为快嘴李翠莲!是添了些“趣味”,然而却丢失了“审美”。在我,这是不能接受的。这其中的关键要点在于:其一,一篇文章是雅也好,是俗也好,基调一定,务必贯彻始终,不可以随意变换,搞成一个杂烩。其二,如果说,俗调容量大,有时也还容得下一段两段雅述;而雅体就有些娇贵,没那么大气量,不可以无条件以俚俗羼杂之,一羼即败品,雅、俗两不是。桐城派早在百年前就被激进的“五·四”派给打倒了,贬称为“桐城谬种”,现在极少有人再提到他们。然而,此一派总结中国三千年文章源流,所提出的主张到底有脉可寻。你割断这文脉,又怎地来生长自己的文理?单凭几篇应时之作什么《兄妹开荒》《小二黑结婚》建祖立派,立得住吗!对此,可能大有些人不同意我的看法,要发表抗议,但我坚信不移:真正的文章是高贵的,原始部落里野人没有文章;欲文章,必“雅洁”,莫驳杂,如果你选定以雅体为文的话。
结尾的时候给崔先生泼了点冷水,希望他继续健牛奋蹄,把崔氏文章这一派名副其实给它立起来,扬上去,上以继中国三千年文脉不辍,下以接后来无尽之世代。余所寄望焉。李维加2016年5月9日写于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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