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地方周围有一所职业学院。学校规模不大,大概有一千来人的样子。像其他学校周围一样,附近各种各样的小吃店、书店以及水果摊占满了马路的两边。每当放学的时候,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走出校门,或者挤在小吃店门口,或者围着一个煎饼果子摊儿,一边谈论着当天课堂上发生的事情,一边把各种食物塞进嘴里。这种场景常常让我回忆起自己上学的日子,虽然早已过去很多年但依然感到十分亲切。
初冬里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加班到晚上九点后才回家。当我饿着肚子回到住处的时候才发现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了。由于饥饿难耐,我只好匆匆下楼去找吃饭的地方。走到楼下时发现马路两边的店铺大都已经关灯了。在这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城市里是没有什么夜生活可言的,尤其是在冬天的夜晚。正当我失望的时候,突然发现马路对面不远处还有灯火,并隐约看到有人进进出出。我赶紧走了过去。到跟前一看是一家包子铺,但是已经要打烊了,一个围着围裙的女人正往屋里搬东西。女人三十几岁的样子,头发烫过了,额前一绺黄发弯弯曲曲的搭在眼角周围,脸颊冻得红红的,正俯身拔掉门口广告牌上的电源。看到我走过来,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来意。
“包子没有了,打烊了。”女人对我说。
饥饿难耐的我实在是不想去超市买方便面了,于是几乎用乞求的口气问她:“一屉包子也没有了吗?”
女人听了我的话哈哈大笑起来,十分肯定地告诉我说没有了。很遗憾,我来晚了。可就在我要转身离开的时候,屋里走出来一个男人。男人个头不高,一看就是传统的南方人,头发不知道是烫过还是自来卷,蓬松地罩在头上,白白净净的脸上横着两撇胡子,乍一看像个非主流的八零后。他看了我一眼,跟女人说了几句话,但都是江浙一带的方言,我是一点也听不懂的。最后男人开口对我说:“小伙子,包子还有一屉,不过有些凉了,我给你热一下吧。”我自然很是激动,千恩万谢,然后跟着男人进了屋。
这是一间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铺面:一进门左边有一个长长的大案板,案板最里边堆着一大团发好的面,围着这团面还放着一些包子皮。靠着这一大团面有一个盆,盆里满是红色的包子馅,一双筷子插在盆里。很显然,这是他们工作的地方。门右边是一排小灶,上面许多蒸笼像摆积木一样高高地立着,但这时蒸笼已经没有热气冒出。再往里走是几张桌子,每个桌子上放了一个盛醋的塑料瓶子和一个抽纸盒。最里面一张桌子上放着一个本子和一个计算器,我猜想刚才男人应该是在算账。我找一个靠外的桌子坐了下来,然后双手伸进外衣兜里,感觉到这屋子里跟外面似乎是一样的冷。男人很麻利地打着火给我热包子。不一会儿的功夫,一屉热腾腾的包子就摆到了我面前。我赶紧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期间女人几次进来放东西,每次都跟男人说话,而男人的回答却总是很简短,虽然听不懂他们俩说的什么,但从语气中我听得出女人不太高兴。一屉包子根本不够我吃的,但总比没有强,很快我就吃完了,擦一把嘴走到男人跟前,问他多少钱。
男人笑着说:“四块。”我把钱递给他的时候,他用极不标准的普通话笑着跟我说:“小伙子,你这一屉包子原本是我老婆留给我的,我卖给了你她不高兴了。”说完然后男人憨厚地一笑。这时候女人走了进来,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我听完这番话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然后掏出来五块钱递过去:“老板,不用找了,真的很感谢。”然后转身就要走。男人一把拉住我,竟然严肃起来,他说:“小伙子,我说那个话不是要多收你钱,只是想告诉你那一屉包子的来历,没有别的意思。”然后伸手到裤兜里掏了半天,摸出来一个钢镚塞给我。我也笑了,再次表示感谢后离开。男人这时候又憨厚地笑了,女人也跟着笑起来。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仔细一看,上面写着“阿旺正宗杭州小笼包”。我问男人:“你就叫阿旺吧?”男人点点头说:“是的,以后记得再来吃我的包子。”我连声说“好”,然后消失在了寒冷的冬夜里。
虽然我并不喜欢出来吃饭,尤其不喜欢来这样的小饭馆吃东西,但那晚阿旺两口子憨厚的笑容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想不管多久之后,如果再到外面吃饭一定先来他们家。
说来也巧,那个月我几乎每天都加班到很晚,而每次我都会直接去阿旺的包子铺,一来二去大家变得十分熟悉起来。又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我到了楼下之后索性直接去了阿旺的包子铺。这时候已经是年底,学生们已经陆续开始放假,所以此刻虽然不是很晚,但街面上的人却明显少了很多。一进门,我看到屋里冷冷清清的,连个吃饭的人都没有。还没等我开口,听到有人说话了:“到别人家去吃饭吧,包子卖完了。”我仔细一看,说话的人正是阿旺。他一个人对着门坐在角落里抽烟,屋子里连灯都没有全部打开。我看了他一眼,感觉他好像没有认出我。可我刚要转身离开,却发现小灶上高高堆了十几个蒸笼正在冒热气。于是我问阿旺:“这不是包子吗?”阿旺坐在那里没有动,只是一个劲的抽烟。我开始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后悔自己不该那么问。这时候阿旺起身朝我走过来,熟练地取下一屉包子放在桌子上说:“赶紧吃,吃完走人。”然后自己又回到原来的地方抽烟。
直觉告诉我,他应该是跟老婆吵架了。此刻我是走也不是,站着也不是,于是赶紧拿起筷子迅速吃完了那屉包子,并掏出来五块钱送到了他跟前。阿旺看了我一眼,说:“包子不要钱了,手机借我用一下吧,我打个电话。”我很惊讶,但还是很快把手机拿了出来。阿旺看了手机一眼,叫我帮他拨了一个号码——他大概是不会用我的手机。电话响了很久那头都没人接。阿旺又遗憾地把手机还给了我。
看到这一切,我突然没有了离开的意思,试探性地问:“吵架了?”阿旺没说话,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用力吸着手里的烟。屋里出奇的安静,厕所里传来水龙头滴水的声音,像钟表的读秒声一样,愈发凸显这种尴尬的安静。我盯着阿旺看了一会儿,大家都没有再说话。烟抽完了,阿旺望着门口来来往往的车辆发呆,我也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些多余,但又不忍心立刻走开,只好继续接着问:“她人出去了吧?”阿旺点点头,还是没有说话。我不再问了。这时候阿旺突然开口了:“我打她了。”我听了之后“哦”了一声。扔掉烟头之后他又点上一颗烟,跟我说起了事情的经过。原来附近这所学校年后就要搬走了,这对阿旺夫妇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当初他们选择在这里开店主要是因为很多学生会来光顾,学校搬走他们会损失很多客源。更让他们夫妻感到为难的是房子明年四月份才到期,如果春节回家的话,年后回来再干两个月就得重新找地方,另外折腾一个来回费用也不小。想来思去,阿旺打算春节不回浙江老家了,等明年房子到期之后再回去。这个想法最大的问题是春节就不能回家过了。当他把想法告诉妻子时对方坚决反对,因为妻子已经大半年没有见到孩子了,她坚持要回家过节。就这样,两个人吵了起来。阿旺原本就因为学校搬迁的事情而头疼,妻子一吵,两人话赶话说急了,阿旺顺手打了妻子一下。
看得出来,此刻的阿旺十分后悔。
“我比她大六岁,结婚七年了,从来没打过她。孩子现在5岁了,上幼儿园要花钱,家里父母身体不好也要钱,我们俩跑了这么远来这里卖包子,为的是每个月能多赚个几百块,我也不是不想回家过年,为的是省一点钱。”阿旺沮丧的说。听了他的话,我心里也觉得不太舒服,但没有什么好的建议给他。想了想,我安慰他说:“要不把房子转租出去?”阿旺无奈地笑着说:“就三个月的时间,谁会来这个地方租房子呢,大家都知道学校年后就搬走了。”我想阿旺说的也是,于是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这时候我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阿旺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把手机递过去,他盯着手机看了半天,但最后还是接了。
电话是阿旺老婆打过来的。两个人电话里说了好久,阿旺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很少主动说话,偶尔的几句话也是十分低沉,语气中充满了悔意。但看得出来,两口子的关系还是通过这个电话有了缓解。通话结束,阿旺递给我手机的时候说:“我现在要去接她了。她身上没带钱,自己跑到火车站去了。”我点点头,赶紧起身走出包子铺,阿旺拎了一件衣服跟在后面,关门的时候朝我说了一声“谢谢你给我用你的电话”。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好好跟她认个错,毕竟动手是你的不对。生活虽然不易,但至少你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上有父母、下有孩子,另外还有一个很爱你的老婆,你还记得几个月前的那一屉包子吗?”
听到这里,阿旺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我们俩就此分开了。
回到家之后我一直想着他们两口子的事情,第二天一早上班路上还特意朝他们的小店看了一眼,发现门是关着的。不巧的是这天被公司临时安排出差,匆匆去了外地。
说来也巧,出差回来时我竟然在火车站再次碰到了阿旺夫妇。只见阿旺大大小小背了好几个包,那些包都是自己用编织袋改装的:一条绳子拴住袋子两个角作为背带,斜跨在他的肩膀上。阿旺一只手拉着一个箱子,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的全都是旅行常见的速食。旁边跟着一个女人——阿旺的老婆,她也是大包小包拎了许多东西,不过这些东西好像都是回家的礼物,包装的很讲究。阿旺老婆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红色的羽绒服,头发也比之前见她时更齐整了,乍看起来像个刚结婚的新娘子。看到是我,阿旺老婆只是咧着嘴笑,没有说话。我刚要说点什么,阿旺先开口了:“提前祝你春节快乐!公交车等了很久都不来,害得我们这么晚才到车站。房子转给别人了,这次回去以后我们就不回山东了,有缘再见吧,兄弟!”我笑了笑,觉得这几天对他们两口子而言好像发生了很多事情,他们应该盼到了最好的结局。我也祝福他们春节快乐,阿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拉着老婆赶紧朝车站检票口奔去了。望着他们蹒跚而去的身影,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感动,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在旁人看来我们好像是熟知多年的朋友,但事实上我心里抹不去的是阿旺的一屉包子,而他不能忘记的是用我手机进行的一次通话,就这样简单的交情却让彼此都难以忘却,心存感激。
我想追上去问一下他们是浙江哪里的,但是只是想,我终究还是没有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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