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芬正在花店里用彩色的玻璃纸包装着玫瑰花,精心地把那些多余的枝叶修剪掉,她那修长手指的指甲上涂着大红色的指甲油,甚是好看。“叮铃……”手机响了,淑芬拿起手机,“喂?”电话那头传来了伍德的声音:“我的那件冬大衣去哪里了?”“我怎么知道你的。”嘴上虽这么说,却仍竭力地帮伍德回忆着:“最左边那个小衣柜里有没有?”“没有。”“再看看在不在床边的行李箱里?”“没有没有。”声音里夹杂着烦闷和急躁。淑芬也不由得恼怒了起来,对着电话说道:“伍先生,请您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来给我了,我们已经分手了。还有,你的东西也不要再来问我。”说完,便挂了电话。伍德对着手机喂,喂了几声,听见里面传出的忙音,便把手机用力地揣进了口袋,叹了口气,猛吸了一口快要燃尽的香烟,往地上一扔,用脚踩灭了。有一秒钟的恍惚,淑芬想起来了,今天是伍德回家收拾衣物日子。他们离婚了。
因为情人节快要临近的缘故,订花的人比平时多了许多。人们总是一厢情愿地用玫瑰来代表爱情,玫瑰虽多刺不易得,却是美好的,浓艳的,不正是爱情的样子么?伤人在所难免,却是这冰冷的人世间一点点至真,一点点至纯的东西。人人都想要的,人人都渴求。可玫瑰的生命并不长久,甚至一晚上就可以萎谢,也像爱情。
花店直到晚上十点才歇业,淑芬锁好门,准备去坐地铁回家。香港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长,也更冷一些。一阵冷风吹来,淑芬瑟缩了一下,把大衣裹得更紧了。路边有一对情侣正相对而站,男生不停地搓着自己的双手,然后去焐热女生握着的双手,朝两双手上呵气,扬起手来去焐女生的脸。女生的脸被冻得红通通,但却是挂着笑的。莫名地,淑芬就想起了伍德,那个为她烤脚丫子的男人。小的时候,淑芬的脚上总是会生冻疮,又疼又痒,走路都困难。一天放学,淑芬脚疼难耐,伍德便把她背到了一处废弃的砖房里,点燃了书包里的草稿纸,然后抱过淑芬的脚,脱了靴子和棉袜,为她取暖。她笑他:“你想污染空气呀?”伍德说:“只要你好就行,我才不管什么空气。”顷刻间,淑芬的眼里噙满了泪,心里钝钝的疼。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袭来,让她措手不及,她狠命地抓着,想留住些什么,最终却仍是徒劳无功。一切都过去了。
“阿芬,慢些跑,慢些跑,别摔了。”是阿爸在唤她,阿爸跟在她的后面,怜爱地看着她。一阵阵潮湿的热气朝淑芬迎面而来,空气中夹杂着咸腥的鱼味,多么熟悉的味道,小渔村特有的味道。淑芬看到了她自己,穿着碎花的小坎肩,棉布小短裙,扎着两个麻花辫,缺着牙咧着嘴地朝阿爸笑。淑芬对阿妈的记忆是残缺不全的,因为在她很小的时候阿妈就去世了,是阿爸把她带大的。记忆中阿爸总是把她放在自己腿上,唤她,阿芬,阿芬。为她扎麻花辫,买花裙子给她,带她去鱼塘里抓鱼。遇到赶集的日子,用破旧的自行车载着她,买槟榔给她吃……淑芬从来不敢相信,梦见阿爸竟会是一件让她这么无力的事,她也不敢相信,她竟还会梦见阿爸。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她想,她还会是那个小渔村里的女孩,跟随者阿爸的脚步,一步一步地慢慢长大。带着竹毡帽,扎着麻花辫,背上竹背篓去摘槟榔,去鱼塘里抓鱼换钱,去赶集市,自己为自己买花裙子。她依然会是阿爸的小棉袄,为阿爸做豆豉鱼,他最爱吃的。陪着阿爸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聊天,阿爸喝着小酒,下着花生米,她为他摇着蒲扇,聊着天。可有时命运带给人的,却总是意外。
那天的天照样晴朗,空气中一如既往地夹杂着鱼腥味,阿爸背着背篓,带淑芬去砍香蕉。“阿芬,别乱跑,在外边玩,阿爸砍了香蕉去卖,给你买花裙子。”是过了有多久,她便进去香蕉林寻阿爸。穿行在密密的香蕉林里,一串串的香蕉倒挂下来,像一个个的大灯笼,硕大的香蕉叶横亘在头顶,只洒下零零散散的几片破碎的光斑。就是在这个大林子里,淑芬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她看到了阿爸,远远地站在一棵香蕉树旁边,一动不动。他看见了淑芬,大声叫唤道:“阿芬,别过来!”砰的一巨声,一团火光迅速蔓延开来,烟尘四散。阿爸就这样消失了,甚至来等不及淑芬反应过来,就消失在这团火光中,消失在她眼前。后来小渔村的人说,是踩到了哑炮,战争时埋下的。也就是在那时,淑芬才对死亡才有了最初的认知,原来人是可以忽然就不见了的,迅猛地等不及你反应过来,就灰飞烟灭了。所以以后她对人对事,都竭尽全力,用力去爱,用力去做,她害怕他们有一天也会突然不见。
在以后的夜里,淑芬总会梦到那个午后,那个火光冲天,万分恐惧的午后,然后在一身冷汗和尖叫声中醒来。可怕的梦魇。便再也睡不着,坐在窗台上,看着万家灯火,慢慢慢慢熬到窗外出现曙光。什么时候不再做噩梦了,是和伍德在一起后。虽然偶尔还是会在半夜惊醒,但伍德总在身边,递去热水给她,抚着她的背,告诉她,有我在,别怕。然后让她枕着臂弯,安慰着她,她也就能安稳入睡,一觉到天明。有他在,淑芬是安心的。多像阿爸,那次她夜里发烧,在被窝里瑟瑟发抖,阿爸抱着毛毯,把她包裹起来,背上便朝村里卫生所走去。阿爸一手拿着电筒,一手轻拍着她,在田埂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不时地告诉她:“阿芬,别怕,阿爸在呢。”到了卫生所,因为她的血管太细,扎了好几针都没扎进去。她看到阿爸哭了,她从没见过阿爸哭,那个从不向生活低头,又当爸又当妈,再苦再累都是带着笑的硬汉竟然哭了。阿爸背对她抹了眼泪,却仍说:“阿芬,别怕,阿爸在呢。”虽然疼痛,可她是心安的。她蜷缩着入睡,像毫无安全感的小孩,伍德会把她的膝盖抚平,浅吻她的额头,拥她入眠。淑芬后来时常会想,为什么和伍德在一起后,就很少梦到阿爸了。是因为阿爸放心了,有他照顾她,阿爸放心了。这个男的像她阿爸一样疼惜她。
失孤的小女孩阿芬被送去了姑母家,从此便来了香港。第一次她见到了柏油马路,原来路是可以这么平坦的,没有黄泥土,满大街都是琳琅满目的商店,要什么有什么,迎面走来的都是穿花裙子的女孩子,而她只有在赶集的时候才能买到花裙子……姑母带她去吃自助餐,她的盘子里装得满满的,都快端不住了,用下巴抵住堆积如山的食物,缓慢地向座位走去。姑母告诉她,吃完可以再来的,不用拿这么多。她呆住了,原来是可以任你吃的。姑母在香港经营一家洗衣店,在暗无天日地下室里堆积着永远也洗不完的床单,被套,枕巾,衣物,逼仄狭小的空间充斥着洗衣粉和清洁水的气味,下水道旁集聚着一圈一圈的白色泡沫,搓衣板发出的刷刷声,还有姑妈那洗发白的双手……每当有空闲,淑芬便会去洗衣店里帮忙,便认识了店里唯一的女工阿桂。
阿桂皮肤略微黝黑,丹凤眼,有一点龅牙,笑起来时眼睛眯成一条缝,并习惯用手遮挡嘴唇。淑芬一直觉得阿桂是这个世上最快乐的人,她似乎从来没有烦恼,总是在笑,即使笑起来的样子并不好看。在干完活的时候,她们总是喜欢坐在门前的台阶上聊天,拿着一包糖炒栗子。阿桂总会把剥好的栗子递给淑芬,自己吃得并不多,她习惯照顾别人。也就是在那时,淑芬知道阿桂有一男朋友,两人是一起偷渡来香港的。提起男友,阿桂笑得更开心了,她说,他俩一起坐火车出来打工,怀里就揣了一百块钱,买了车票就所剩无几。在轰隆作响的绿皮火车的过道里,两个人饿得头昏眼花,那个男子从衣兜里拿出仅有的一块面馍馍来给阿桂吃,阿桂问他:“你不吃吗?”“我不吃,你快吃吧。以后我不会让你跟着我挨饿受苦,就算只有一碗饭,我也要先给你吃。”没有甜言蜜语,就这么一句朴素的承诺就击中了阿桂的心。阿桂说,也就是在那一刻,她便认定了这个即使只剩最后一碗羹也要分给她的男人。后来他们听别人说香港到处是黄金,便一起偷渡来了香港。虽然他们没有得到黄金,可在阿桂看来,能和这个男的在一起,就比黄金都珍贵。她把赚到的钱都放在床垫下,等着攒够了钱她就要和这个男的一同回老家,盖好几层的砖房,再为他生几个胖小子,一家人开开心心的,这不就是爱情么吗?阿桂说。
每每回忆到此,总会被感动。要说爱情,淑芬也是有过的。那爱情仿佛是装在玻璃瓶子里存放着的,现在拿出来抹去一层灰就会发现那颜色依然鲜艳,打开瓶塞一闻,仍飘着富士山下樱花的香味。
淑芬开始去寄宿学校上学,回家的日子渐渐少了。每次回家,姑母总是会塞一些钱给她,告诉她,要学会自己照顾好自己。淑芬心里明白,姑母是爱她的,只是姑母的爱,太过有限和仓促。姑母总有做不完的活,白天要在洗衣店里干工,晚上回去则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姑父赋闲在家,每天的生活就是坐在小饭桌旁听着那半导体的收音机,时不时地咂几口小酒,下着花生米。淑芬听得最多的,便是他那无休止的抱怨,抱怨物价的飞涨,有钱人的剥削,不识才的老板,仿佛全世界都欠了他。后来干脆不抱怨了,闭着眼睛跟着收音机里哼几句小曲,一支筷子蘸着酒不停地比划着。喝多了的时候就会和姑母吵架,甚至动手。撕扯着姑母的头发,骂骂咧咧,把家里的东西乱摔一气。第二天酒醒过来又哭着求姑母原谅,发誓要戒酒。于是,一个循环开始了,打过后哭,哭过之后又打,说要戒酒过后又喝,喝过之后又说戒——永无止息。而姑母的青春却是不可以循环的,娇俏的脸庞已将开始爬上皱纹,一双秀丽细嫩的手早已经变得粗糙。
淑芬记得,阿爸口中的姑父不是这样的。姑父也是小渔村的人,阿公他们一直不赞成他俩好,因为姑父家里穷,他们怕姑母跟着他受罪。姑父上门去找姑母,甚至被阿公拿笤帚哄。他便在家门口跪了一夜。第二天,阿公对他说:“小伙子,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兴随便下跪的。我家的耕牛病了,家门口的这两亩地你帮我耕了吧。”说完,便丢了一副犁具给姑父。阿公想让他知难而退。可谁知姑父就这样地耕了一天一夜,愣是用人力耕完了那两亩地。阿公看到累趴了的姑父,说道:“小伙子,我算是服你了,你可是比牛还倔呀!”从此,便不再干涉姑母和姑父。姑父决定来香港闯事业,便对姑母说:“阿桃,我先去那边打基础,等我准备得差不多了,你就上来,再给我生个大胖小子,咱们一家人在香港安居乐业。”事业和地位就是男人的强心剂,没了它们,即使那个比牛还犟的男人也会瞬间就垮了下去。
又一次的吵架,姑父大骂姑母是不会下蛋的母鸡,姑母哭着跑出了家。淑芬出门去寻她,怎么找也找不到。她想,姑母这次也许是真的走了,失望累积得多了,恐怕再怎么爱,也会提不起来了吧。第二天起床,看到饭桌上放着几盘菜,怕它冷却,还特意用碗倒扣着。淑芬小心地打开碗,栗子炖红烧肉,糖醋排骨,雪菜鲫鱼。全是姑父爱吃的。还有一小碟花生米,一瓶清冽的包谷酒。姑母又回来了。
听阿桂说,姑母是有过孩子的,因为过度劳累流了,从此便再也没有怀上过。姑母也越发地隐忍,怀揣着那份对姑父的愧疚。淑芬要去上大学的时候,姑母告诉她:“阿芬,以后要找个好男人,好好对你,别像姑母一样命苦。”
后来,淑芬便和伍德在一起了,那个好好待她的男人。他会带她去逛街,买漂亮的衣服给她,教她怎么穿搭;带她出去旅游,看她没看过的风景,吃她未吃过的食物;和她去看夜场电影,整场电影下来都紧紧攥好她的手,让她心安;骑自行车载她在校园里闲逛,念徐志摩的诗给她听;去食堂吃饭,把餐盘里的肉全夹给她……伍德勤奋上进,喜欢他的女生很多,他却偏偏喜欢淑芬,因她单纯,在他看来,这已弥足珍贵。
淑芬打算把伍德带回家,好让姑母放心,她想告诉姑母,她已经找到了她口中的那个好男人。传来的却是姑母自杀的消息,姑母到底是倦了。去家里收拾姑母的遗物,其实姑母的东西少得可怜,全是姑父的,他的酒瓶,他的鸟笼,他的半导体收音机,姑母视他为生活的全部。淑芬在收拾衣柜时,在最底层的夹缝里找到一个牛皮纸信封,颜色早已暗淡,残破起边,有些年头了。里面是一封诊断书,原来姑父因喝酒过多,早已喝坏了身体,丧失了做父亲的权利。真相大白。多么残酷。姑父就因着这难以启齿的隐痛以及那可笑的自尊心,便把这苦痛施加于姑母,日复一日。让她为着这份残缺委屈求全,隐忍地活下去,永远背负着那份愧疚的十字架。淑芬黯然地想,姑母死后,姑父有没有流哪怕一滴眼泪呢?这个曾经为着她在门口跪了一夜,用人力独自耕了两亩地的倔强男人有没有那么一点点悔恨呢?她决定把这份诊断书烧给姑母,姑母终于可以解脱了。和阿桂也断了联系,不知道爱笑的她是否和那个分给她整个面馍馍的男人结婚了,但是淑芬希望她是。因这人世间的爱情,得来是多么得不易。
伍德再次打电话来,约淑芬签署财产协议。伍德净身出户,把房子、车子和财产都留给了淑芬。他心里始终还是有她的。淑芬穿着白色职业裙装,略施脂粉,头发挽起,修长的脖颈上系着黛青色丝巾,十分得体。服务生为她拉出了椅子,坐在摆放着玫瑰花的竹藤小圆桌旁,搅拌着加了糖的咖啡,遮阳伞的伞柄上拴着心型的红色气球,还有夜光的彩色吊坠。一派情人节的气氛,和六年前一模一样。伴着咖啡杯里腾腾散开的热气和桌子上微亮的烛光,淑芬就这样黯然而温暖地想起了伍德。
那是他们去日本旅游。在东京的购物街,淑芬买了好多东西,蹦蹦跳跳,开心极了,伍德则提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跟在淑芬后面,笑吟吟地看着她。在小吃街她呼哧呼哧地吃着章鱼小丸子,还拿着几串烤鱿鱼,伍德则耐心地帮她擦去嘴角边的油渍。逛街时淑芬看到了晴天娃娃,吵嚷着说好好看,可爱的摊主推销道:“买了晴天娃娃,明天就会是好天气哦”伍德笑着对摊主说:“和她在一起每天都是好天气。”说完还是买了给淑芬。最后摊主送了一个给他们,并用日语对他们说:“祝你们幸福。”去九州岛泡温泉,淑芬穿着和服,踩着木屐拖鞋,裹着小丸子头,啪踏啪踏朝伍德走来,他笑了起来,对她说:“你真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学生,可爱极了。”说完便捏了捏淑芬鼓鼓的腮帮。遥看富士山,山峰高耸入云,山巅白雪皑皑,山顶上白云朵朵,山底下湖水依依,美得浑然天成,像一幅画,人陶醉于其中。“好美。”淑芬赞叹道。也就是在这时,伍德吻了她,富士山前,樱花树下,伍德吻了她。那个带着樱花香味的吻至今还留存在她的脑海中,不尽不散。
回来伍德便带着她来维多利亚西餐厅吃饭。她清楚地记着那天的他,穿着白衬衫,理着小平头,清爽干净。在少女的一连串美梦中,一定有一个是关于自己喜爱的男子的形象的。淑芬曾想过,他一定要是清爽干净的,穿着白衬衫,理着小平头,有让人温暖的笑容,成绩还是优秀的。站在篮球架下,和你打招呼:嘿,原来你也在这里。而淑芬的这个美梦,伍德帮她实现了。“哇,这里好美,你怎么知道这里的?”她开心地问道。“就为了你呀,我早好几个月就预定了。看吧,我是不是很浪漫。”伍德调皮地应道。淑芬心里是暖融融的。坐在小圆桌旁,淑芬嚷着要看在日本拍摄的照片,有她吃章鱼小丸子是照片,有她穿和服踩着木屐,啪踏啪踏走路的照片,有她闻樱花的照片,一张一张,全是伍德帮她拍的。突然,她看到一张她熟睡的照片。“讨厌,干嘛偷拍人家睡觉,好丑的。”“谁说的,一点都不丑,你不管什么时候都好看。”“你最会说话了。”淑芬笑了,她也愈发觉得那张照片好看了。“请问先生女士,你们需要点菜了吗?”一名女服务员上来询问道。淑芬打开菜单,小声地对伍德耳语道:“好贵呀,不如我们换一家吧。”伍德轻声回应她:“不用不用,我有钱,我用一半的奖学金炒股票,赢了好多,这就是小意思。”“你什么时候会炒股了?”“在一个学长的指点下,我真后悔没有拿全部奖学金去炒股。”淑芬又看了看菜单,然后小声对伍德说:“我不会点。”那是她第一次来西餐厅。“没事,你就让服务员推荐。”淑芬便直起背来,抬头挺胸地对服务员说:“推荐一些你们这里比较有特色的吧。”“我们这里的黑椒牛排不错,需要来一份吗?”“OK,OK,不错不错。”淑芬双手拇指食指比成个小圆圈,其余的手指伸直,比着OK的手势。“我们这里的生蚝也不错,非常新鲜,早上才运来的,需要尝尝吗?”“Great,很好。”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服务员起了劲,继续推荐道:“还有我们特色的大龙虾,也来一份吗?”“Oh,good,good。”淑芬点点头。这时,伍德揽过淑芬,笑着对服务员说:“我们要两份情人节套餐就可以了。”淑芬看了看伍德,暗暗地对他说道;“原来你早就知道点什么,还让我点。”伍德用手指轻轻点了点淑芬的鼻尖,笑着说:“我就喜欢你那个样子,OK,OK,多可爱。”服务员再次确认,伍德也学淑芬的样,伸出双手,比着OK的手势,把淑芬逗乐了。
“来得这么早?”伍德头发有些蓬乱,抽着烟,像一个流浪歌手,十分落拓。呛人的烟味朝淑芬扑鼻而来,硬生生地把她拉回了现实。现实的一切都那么令人讨厌。“你知道我从来不迟到的。”淑芬回道。“财产协议我都带来了,你看一下吧,没问题的话,就签字吧。便把协议书递给了伍德。“太饿了,先点东西吃吧。”说完,便叫起了服务员。“服务员,服务员。”侍者正在忙碌着,没人过来。伍德便生气地大声叫嚷道:“服务员!别桌的客人纷纷侧目看了过来。“你小点声。”淑芬劝他。一位男服务员闻声匆忙而来。伍德质问道:“你没听见我叫人吗?”服务员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吗?”伍德吸了一口烟,服务生轻声地提醒道:“先生,这里不让抽烟。”他瞪了服务生一眼,把烟拿在手上,强调道:“我没有吸烟。”淑芬拉了拉伍德的衣袖。服务生怯怯地问道:“先生需要些什么?今天我们这里主菜只提供情人节套餐。”“情人节套餐多少钱?”“888元一位,先生。”“套餐里有什么?”“意大利面。”伍德不满地问道:“一份意大利面888?”“还有餐汤,先生。”“那我们就单独要意大利面,不要套餐。”“这样不可以的,先生。”“为什么不可以!”伍德的声音再次提高了,淑芬连忙回应道:“好的,好的,我们就要两份套餐。”“无商不奸,无商不奸,这个商家,吃人都不吐骨头。”伍德开始抱怨起来,股市的不景气,房产生意的低迷,商家的黑心……淑芬倏地就想到了姑父,那个成天听着半导体收音机,喋喋不休的男人。吃了几口面,伍德放下刀叉:“好难吃。”便用餐巾擦嘴。“那要不要点一些别的?”淑芬询问道。“不用了,我还是继续吃吧,去南非以后说不定连面都没有吃的了。”一阵阵的心疼,像有一个钩子,在最深最密处钩着淑芬的心,动一动就会痛。“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淑芬哽咽着,怕自己哭出声来。“能有什么打算,去到南非再说。”说完便把协议书拿过去,淑芬递去了钢笔。伍德看着那只银色的钢笔,愣住了:“你还留着这支笔?”淑芬点了点头。伍德把手搁在圆桌上,淑芬发现伍德毛衣肩膀那里破了一个洞。“没想到你还穿着它,衣服都破洞了。”她幽幽地说道。
那是一个圣诞节,还是在维多利亚西餐厅。“圣诞快乐。”伍德亲吻了淑芬的脸颊,送给了淑芬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盒子。打开一看,是一支银色的钢笔。“干嘛送我钢笔,还嫌我写字不够多呀?”“当然不是,这是有很重要的意义的。我要我们以后的一切都用这支笔签,我们的结婚证,房产证,车契……一切的一切都是用这支笔签。”“你怎么就确定我就一定要和你结婚呢?”淑芬笑道。“伍德揽住她的肩,一本正经地说道;“我不会让你受苦的,一切都会有的。”没想到最后这支笔却签了他们的离婚协议,人生真是个大大的讽刺。“我也有东西送你。”说完,把一个大礼品盒给了伍德。是一件毛衣,淑芬自己织的。“哇。”伍德提起毛衣,“好土气哦。”“哪有土气。”淑芬反驳道。“现在谁还穿这样的毛衣呀,过时了。”“哼。”淑珍把双手抱在胸前,佯装生气。“好,好,我穿,我一定把它穿破了才算,好不好?”他不知道,淑芬为了织这件这毛衣,熬了好几个通宵。晚上大家都睡了,她悄悄打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织。因为还不是很熟练,手指经常被针扎到。她的全部温柔,都一点一滴的织进了毛衣里。最后还是淑芬妥协了。
后来她回想起来,她和伍德在一起,自己总是在不断地妥协着。她喜欢别人叫她阿芬,阿爸这样叫她,姑妈这样叫她,阿桂这样叫她,微启唇齿,一张一合之间便叫出了她的名字,带着小渔村特有的味道。可是伍德从来不愿叫她阿芬,“阿芬多土呀,还有什么阿爸,阿公。现在香港都是叫爹地,妈咪的。”可是伍德叫她宝贝,她心里的那一点点失落便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后来伍德赚到了钱,加上淑芬自己的积蓄,帮她实现了心愿,开了花店。淑芬想取名叫做阿芬的店,这是阿芬的花店。伍德却不同意,最后伍德定了名:心心相印。“就像我和你一样。”他解释说。淑芬的心便融化了。女人就这这样,只要知道男人是爱她的,心里有她的,就多么容易感动,容易原谅。——女人到底是脆弱的。在把毛衣重新放好后,伍德的电话响了。“喂,李先生呀,你好你好。股市最近都不景气的,我看好哪支股呀,当然是电科咯,还在涨呢……”现在的伍德已不是那个拿一半奖学金出来炒股的少年了,他已经毕业出来开始创业,赚了第一桶金。换了西装,穿上皮鞋,打着领带。淑芬拿起钢笔,在餐厅纸上写了个“闷”字。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就变了呢,伍德越来越忙碌,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淑芬开始失眠,半夜被梦魇惊醒,一摸身旁,被窝里冷冰冰的。他不在。没有人再递去热水给她,拍着她的背告诉她有我在,也没有人抚平她蜷曲的双腿,拥她入眠。坐在窗台上,双手环抱住自己的双腿,头倚在膝盖上,她感到孤独。以前没钱的时候觉得有了钱就会更加幸福,可是现在有钱了,淑芬却越来越感受不到幸福。开始争吵,冷战,伍德责怪她的不懂事,她埋怨伍德的不体贴。后来金融危机,伍德的公司破产,动不动就发脾气。淑芬鼓励他,想与他一起重头再来,东山再起。她不要他做那个把整杯羹都可以分给她的男人,她只想和他同分一杯羹,甘苦与共,无怨无悔。而伍德却整天无所事事,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和她大吵,恶语相向。淑芬觉得自己像一个无助的落水者,被溺水的他拖着双腿往下拽,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发不出声。她不想让曾经的彼此相爱变成今天的互相折磨,毕竟爱过。可是她倦了。再一次的争吵过后,伍德提出了离婚,便搬出了家。
淑芬越发的孤独与无助,在无数个坐在窗台上,等着天空慢慢现出鱼肚白的日子里,她开始想念姑妈。她想,她直到现在才终于理解了她,为什么姑母如此怕黑,睡觉永远不关灯。当一个女人从物质到灵魂,一丝一毫,统统都攥在自己手里时,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她突然觉得这个城市空了,她和伍德可以争吵,可以冷战,但只要他还在,她的心就是安的,她还在是完整的。他就像阿爸背她去卫生所时拿着的那把手电筒,照亮她前行的路,有他在,她才不会迷路。
伍德拿过财产协议书签字,手绢上的面渍不小心弄脏了协议书,伍德拿衣袖狠命地擦着。“没事的,别擦了,脏了就算了。”淑芬劝他。“不行,这是我唯一留给你的东西了。”伍德的话一下就击到了淑芬心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伍先生,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是餐厅老板上来打招呼。“你好你好。”伍德客气地握了握手。“我这里有瓶上好的酒,我拿来出来我们俩喝一杯。你是好久没来了。”“不了不了,我答应过她,已经戒酒了。”说完便看了看淑芬。“老板娘好福气哦。”餐厅老板笑着说道。淑芬心头一热,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她曾经对他说过,最讨厌他喝酒,他便答应戒酒。他还记着,他竟然还记着。他心里还是有她的。
从餐厅出来,伍德便来到上坡路口打车,两个人等了一会没见车来,伍德便要下坡去打车。可没想到刚走出一小段,先前的路口便来出租车,已经被人坐上了。伍德便又要返回,淑芬说话了:“为什么总是这样,一点耐心也没有,就不能再等等吗?”“你先回去吧,我自己等车。”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就要走了,最快乐的日子是他给她的,最幸福的日子是他给她的,那时候她不知道幸福会是如此短暂,她以为他们是可以一生一世的。他在她缺失亲情的时候给予了她世上最伟大的爱情,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有的。可这一切就快要不复存在了,他就要带走曾经所给过她的一切,到头来她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淑芬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去抱住了伍德,“别走。”眼泪再也忍不住了。伍德翻转身来抱住她,“我不能让你和我在一起吃苦,等我在南非站稳脚,就来接你。“你没有钱怎么东山再起,我明天就去银行把房子和车还有花店都抵押了,你安心做生意,我等你。”“阿芬,你真好。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娶了你。”说完便吻了她。
淑芬回到家后便找出房产证,车契,还有花店的店契,她把他们紧紧攥在手里,这些就是她和她的幸福。等伍德在南非站稳脚就来接她,他们就复婚,经历了一次婚姻,失而复得让她更加感恩和珍惜。她甜甜地睡了,手里还攥着那些证书,嘴角挂着笑。今晚,她不会再失眠了。
嘘!轻点声,谁也别吵醒淑芬的美梦。
“baby,你到底怎么说嘛,搞定了没有嘛?”电话那头传来娇滴滴的女声。“我一出马,有什么搞不定的。”伍德发出胜利的笑声。“这个傻女人,我一出苦肉计她就感动得稀里哗啦,要把东西全部抵押了换钱给我,花店都不要了。哈哈……”伍德又笑了起来。“baby,你可真坏呀。”还是那让人酥麻的声音。“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她拿钱给我以后,我就在半山给你买栋别墅好不好?你这个小妖精。我们再去周游世界,公司我早就迁去国外了,哈哈。就让这个傻女人等着我回来和她复婚吧。”长夜漫漫,他们有着说不完的情话。
翌日,香港各大报纸刊登出一则寻人启事:昨夜凌晨,一名女子在新开发的楼盘跳楼身亡,身份不明。身上搜出遗书一封,疑因被情人背叛,且骗走其多年积蓄,一时想不开便选择轻生。还有一块手绢,上面绣有“阿桂”字样。
“阿桂,我有好东西给你。”
“什么呀?”
“你自己来拿,拿到就给你。”说完淑芬便调皮地把东西藏在身后。
“快给我看看。”阿桂跑过去,环抱住淑芬。
“嘿。”淑芬扬起了手。
“我拿到了!啊,是条手绢!上面写的是什么?“
“是你的名字呀,‘阿桂’,是你的名字。喜不喜欢?”
“喜欢。”
“从今天起,我教你认字好不好?”
“好!”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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