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你八十大寿。
　　
　　后辈们在酒店里大摆酒席，好多人都来给你祝寿。最亲的莫过于你的孩子，孙子，曾孙子。当然还有十六岁的我。
　　
　　十六年了，你在我生命里的重量早已超过了我的母亲。我好想一直粘着你，像小时候那样，一直粘着你。你容颜未衰，我青涩不改。或者我更希望拿我的生命换你年轻的岁月。
　　
　　记得那天人好多，我一次次地被挤开你的身边，然后我又一次次地挤回来。当然不是真挤，毕竟他们都是长辈，都是你的孩子。庆幸的是，我知道你爱吃什么，能吃什么。而他们要交际，没法像我一样顾你。我坐在你的旁边，看着你斑白的鬓发。我明明记得，那个地方是那般的黑，如墨的黑，你的发丝是那样柔软的，黑亮的。那么好看的黑色，为什么被岁月带走了？
　　
　　你清楚地知道，这样的酒席，无非是让大家聚在一起，热闹热闹。你就是我们整个大家族的，整个血缘的纽带啊！你半晌退席，把这场戏留给下一辈，让他们继续演下去，继续他们自己的生活。我毫不犹豫地跟着你。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明事理，为什么不任性地让他们陪着你？为什么在我每次离家上学的时候都会对我说一句：不要想我。
　　
　　我知道你是孤独的，我看见了，你眼角的湿润。你擦着眼泪，说是：风吹的。只有你自己知道，坚强倔强如你，这泪水中饱含了你多少辛酸苦楚。
　　
　　你的泪仅滑过你的眼角，却滴进我的眼里，心里。
　　
　　你说过你喜欢听话的孩子的。但是为什么？你没有不要我？小时候，我的淘气可是远近闻名啊！被你捆着依旧打翻了醪糟坛子。被舅妈弄丢了一小会儿，朝她吐了一路的口水。握住别人的秋千绳，自私的只顾自己，你却还帮我劝那小孩让我玩会儿。别人家的孩子有玩具车，有冰激凌，你不想我去羡慕，拼着命也买给我。
　　
　　小时候我体弱多病。打针，吃药，住院是常事。医院是熟门熟路的，好在只是一些高烧不退，呕吐之类的花钱就能治的小毛病。但是那时我们是没钱的。我出生，不到一个月，父亲便去广东打工，母亲在一个月后也走了，还拿着你的钱当路费。自此我们婆孙俩便在你的子女家换来换去住。为了不麻烦他们，你在渡市租了间小屋。省吃俭用地供我看病，上学。
　　
　　对不起，我为那个时候不懂事的我向你道歉，当时你过得那么艰难，却把我捧得高贵无比，养了我这么个自私的东西。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那么淘气，没有那么想要博取别人注意而搞出许多名堂。你是不是会好过很多？
　　
　　你在我放学后满大街地找我，从一丝月影找到它现了又灭。在没有风扇的夏天给我扇风，手举了几乎一整晚。在我两岁半的时候，用你那苍老的有茧的手握着我，一直握着直到我学会写“2”这个可笑的数字。
　　
　　最开心的是过生日：一个鸡蛋，拿用水打湿的纸包几层，再用干的报纸，废纸包起来放在烧火灶的柴堆里，经过烈火的熏烤，当纸被烧成灰的时候拿出来，鸡蛋带着烧糊的香味，那是童年时最最温馨的记忆。当它冷一点了之后，你会拿着鸡蛋在我的额头上滚上几圈，说着“平安快乐，快快长大！”那个小小的鸡蛋是这个世界上，我得到的最为珍贵的礼物。
　　
　　这一切的温情都来自你那颗爱我的心，和那双神奇的手。我多么想亲吻你的手，一直，一直，直到天荒地老。
　　
　　但是你知道吗？对不起，不管你对我多么多么好，却依旧弥补不了我童年时那份缺失的父母之爱。除非他们一直不回来。
　　
　　可是六年后，两个陌生人闯入了我们的世界，我们两个人的。我想他们爱我，可他们做到的却不及你的万分之一。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是我的父母又怎样，六年不见，我们俩不一样活得好好的吗？他们若不回来，我可以不念书，可以去辛苦工作。你离开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我也随你去了。这样不也很好吗？
　　
　　活到如今我却一无所长，求学的生涯远离了你，我竟觉得自己一无所有。我当了很负责的班委，老师，同学都说好。每学期都拿着奖学金，拿着奖状给你看，你很开心。这些全都是因为听你的话，可到如今却发现，竟没有一件事情是真正为你做的。所有的事都是在构筑我的人生，可是我的人生中怎能没有你？人生在花样的年纪竟变得如此沉痛。我多想一直在你身边。
　　
　　父母回来后，小学初中时代，却也是在他们的打骂中还有你的呵护中度过的。每一次挨打，我都想问：为什么你要允许他们打我？为什么不能回到从前？只因为他们有钱了？只因为跟着他们有好日子过？他们，他们什么都不懂。失去了六年建立感情的时间，回来竟可笑的把感情建立和寄托在打骂身上？呵，真正是好父母。
　　
　　如今我也不恨他们，大概就如你所想。他们给了我很多物质生活，我却对她们没有除了责任以外更多的爱，即使有我也不会承认，至少绝对不会当面承认。这也是公平的。
　　
　　我再一次离开了你，因为我的人生。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你跟我讲你生平的倔强，心酸又骄傲的故事。
　　
　　你说你生下来，便没了父母。祖父也不疼你。九岁便背着背篓走着山路到好的地段去卖东西，自己挣家用。
　　
　　还好你有三姐，她特别疼你。就像你对我一样，不过我知道，你更好。她偷偷照顾你，给你吃的。你年纪大了，晕车也去看过她好几次。
　　
　　第一个丈夫是媒人说的，结果他命薄，不幸去世了，留了一个儿子给你。你从小就倔，老是对我说：你不想招谁喜欢。我知道的，没有父母疼你，丈夫又去世了，想要活下去，好好地活着，你就必须要足够坚强。你怕哪天你软下来，便没了活着的勇气。幸好我当年有你。是不是我跟你身世很像，你才格外地疼惜我？疼到让人嫉妒。
　　
　　从此“扫把星”的恶名也背在你身上。不过，有户地主家续弦，看上了能干的你。你嫁过去，给别人的女儿当后妈，你心肠好，待他好，待他女儿也好，还任劳任怨。最后和他又生了个女儿。后来，因为他家身份的原因出了事，被打死了。你又成了寡妇，带着他家那个长得好看的女儿和自己的儿女过苦日子了。
　　
　　你总是起早贪黑，又吃得少，但从来不让孩子们饿着，上学也从未断过。
　　
　　你那时候挺漂亮的，个子高，身材苗条。现在都还有当年风姿绰约的影子呢。
　　
　　村里，有一个男人又来缠着你。你怕别人说闲话，在媒婆牵线之下，就嫁给他了。
　　
　　你命不好，这个男人又是一个好吃懒做，惹事生非的主。你跟他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这个女儿也就是我母亲。
　　
　　这个男人啊，像是上天特意派来折磨你的，也折磨我母亲。
　　
　　母亲也跟我说过，那时她看见自己的父亲打你，虽然他对母亲不错。但是你们每天吵架，打架，让她无心学习，早早地就出去打工，想让你不那么辛苦。不过她也脾气倔不想跟你当面说那么煽情的话。
　　
　　她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在心里骂她活该。她怎么不想想，万一那个时候，你最想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能够在身边，陪着你，让你有活着的寄托和动力呢？更何况她身体不好，出去也没赚着钱，否则怎么会在我幼年的时候离开我六年，一次都没回来过？
　　
　　我也在想，她那么恨我，小时候总把我往死里打是不是她嫉妒我？毕竟她的妈妈对她没有比对我好。只怪她自己不珍惜，小时候想往外跑，为人母了还往外跑。因此丢了两代人的心。
　　
　　你最后一任丈夫疼儿子，教坏了他。也就是我舅舅，长得漂亮，招女生喜欢，还爱从别人家顺手拿些东西。为了这个毛病，你没少打他。他也说你当时打得厉害，不过他也觉得该打。
　　
　　你一个人要养五个孩子，和一个游手好闲的男人。脾气大了点，又倔。不过你干活从不下死力。听说村里有人干活累死了，你也不会同情他们，反而骂他们蠢。有什么可同情的呢？你一个人照顾六个人还加自己，上学什么的都不落下，除了有能力上大学的二姨，实在没钱供她了。即便这样大家都能活得好好的，你也活得好好的，活到八十多岁了还健步如飞。
　　
　　不过这些年，你越发苍老了，背也佝偻了，以前明明比我高很多的。如今抱着你，竟像抱一个孩子。
　　
　　听说人老了，会变得性格怪异，会很孤独，会常常想起从前的种种。你会不会？在寂静的冬日里，你会不会胡思乱想，你从前种种的心酸和孤独。会不会因积累了一生的孤独而突然失去了活下去的动力和勇气。我好想，好想抱着你，一直一直抱着你，让你不要抛弃我，不要离开我。
　　
　　我知道这样很自私。我好像一直很自私。我曾经怎么能说出：你要想我啊！这样的话。想念却不得见的心痛，你已经不能承受了。你老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年轻力壮又倔强的外婆了。那种凭空无法企及的思念，换作是我也是泪如雨下啊！
　　
　　你每次说出的话，都是鼓励后辈去做自己的事，你说：我老了，是拖累。你为什么要这样坚强？为什么不学我无理取闹！
　　
　　外婆呀！来世，你做我的女儿可好！今生所做的任何都不能报答你一二啊！
　　
　　我要让你去上学，读书识字，握着你的手，让你感受我的温情。不要像今生做了一辈子孤独的文盲；我要让你穿上漂亮的裙子，让你做一个让人嫉妒的公主；我要送你最心仪的礼物，让你过一个真正幸福的生日；我要呵护你一辈子，一直陪伴着你，不要让你孤独无助。
　　
　　我为你留了一缕青丝。待你百年归去，便剪下它，和你放在一起。你的灵魂拿着它，来寻我。我也会留你的一缕发丝，牵引着你的到来。
　　
　　这一次，你一定不要那么乖，那么懂事了。你要做一个会任性和无理取闹的孩子。你要粘着我，吵着我要糖，要玩具，你要乐于成为我的拖累。
　　
　　外婆，不管今生还是来世，你于我永远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你我同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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