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9月,我从南昌某职业中学毕业没多久,被某大型企业聘用。我家住市区,单位则在郊外,上下班很不方便,得转好几趟车,所以跑了一段时间的车以后,我就住在厂里了,只在双休日才回家与父母团聚。
我母亲原在纺织厂工作,因效益不好,提前办了内退,每月只拿300元生活费。但我家境尚可,这多亏了我有个能干的好父亲。父亲供职于南昌某国有公司,在中层管理岗位上干了多年,收入不菲。让我尤感快乐的是家里的气氛和睦融洽,父母感情很好,从来没吵过嘴。
2002年11月底,父亲的单位在上海设立办事处,委派父亲当办事处主任。本来父亲12月初就该走马上任,但他迟迟不肯启程,倒不是对单位的工作分配有意见,而是想和母亲一起度过20周年结婚纪念日。那天是12月12日。当晚,很少做饭的父亲亲自下厨,张罗了满满一桌的好菜。父母当着我的面喝了一杯交杯酒,相互对视的眼神里闪烁着深情。席间,父亲取出一个精致的首饰盒,递到母亲面前。母亲打开盒子,表情先是惊愕,继而又被幸福覆盖了:“哎呀,一万八千多呀,我都46岁了,用得着吗?”我看清了,那是一套24K的黄金首饰,有项链、手镯、戒指等。我说:“妈,爸这也是一番心意,你就戴上吧。”母亲皮肤白净,本来就显年轻,戴上这些东西更显得风姿绰约,光彩照人。
父亲去上海以后,我的生活没什么改变,照例每星期回一次家。春节快到了,我和母亲都盼着父亲回来,父亲也做好了回家的打算,但是临到春节又说回不来了,原因是办事处刚刚成立,局面有待进一步打开,而春节期间恰好是走访客户疏通关系的最佳时机。我和母亲无话可说。父亲总是这样,工作特别执着,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单位上才让他担起上海办事处主任的重任。
2003年春节,我和母亲过得有些冷清。
春暖花开的季节,有一个日子我是必须记住的:2003年4月18日,我给了母亲1000元钱。我说:“妈,今天是你47岁生日,也是我参加工作后你过的第一个生日,我没什么可孝敬你的,前几天我去过苹果牌服装专卖店,有个款式特别适合你穿,才900元出头,你去买一件吧,我陪你去。”母亲接过钱,直夸我孝顺,然后说:“英儿,你工作忙,衣服还是我自己去买吧。”没过几天,母亲果然把衣服买回来了,可她只穿了一回就放进衣柜,我怎么劝她,她都不肯再穿。
2003年5月上旬的一天傍晚,我刚下班,手机响了,是父亲打来的,语气焦虑不安:“英儿,我打家里的电话老没人接,不知你妈上哪儿去了,我看你还是辛苦点每天回家住吧,多陪陪她,免得她孤单。”我马上打电话给家里,一连拨了若干遍,无人接听。我紧张极了,猜不透母亲出了什么事。到晚上8点,电话终于打通了,得知母亲一人在家闷得慌经常出去溜达,我放心之余,提出明天开始天天回家陪她,并把父亲刚刚来电话的事对她说了。母亲说:“一个人在家不就是孤单些吗?你爸真是小题大做,一点也不体谅孩子跑车的难处。”
当晚,父亲又来电话了,告诉我母亲刚跟他通过电话,对他大加埋怨。父亲说,你妈心疼你,担心你跑车受累,你还是住厂里吧。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被深深感动了。
几天以后,单位领导要我送一份汇报材料给市里的主管部门。办完事,我顺便回了一趟家。当时是下午三点左右,母亲不在,可能又去外面溜达了。母亲的卧室有一张书桌,书桌的锁孔上吊着一把钥匙,我知道父亲给母亲买的那套金饰就放在书桌的抽屉中,便顺手将抽屉打开,取出首饰,一一戴好,美滋滋地照镜子,幻想有一天我也能拥有这些东西,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我的手不停地抚摸身上的首饰,没想到竟然抹去了上面的颜色。我顿时呆住了,这玩艺原来是假的!父亲一向深爱母亲,不可能给母亲买假东西,那么那套真首饰母亲拿去做什么了?母亲节俭惯了,会不会把真首饰卖了,然后廉价买回这些假东西,以备日后掩人耳目?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推翻了我的猜测。在抽屉的一角,我发现了两张卖血的单据,最近一个月,母亲竟然一连卖了两次血!家里的经济条件还可以,母亲再节俭也不至于到卖血的地步吧!我条件反射般地打开衣柜,找到母亲买的那件苹果牌春装,惊奇地发现这也是冒牌货,手感差,做工粗糙,多处线头都没剪掉。我敢肯定,这衣服绝对是母亲从平价服装市场买来的!
母亲这一切做法,说明她很需要钱,而且想做得不露痕迹。这究竟是为什么?是不是跟她经常不着家有关?我把所有的东西放回原位,打开电视,脑袋里却一片混沌,根本无法接纳电视中的子丑寅卯。傍晚时分,母亲回来了,惊喜中分明透出一丝慌乱:“今天你怎么有空回来?”我强装平静地回答:“到市内办点事,顺便回来看看你。”母亲迅速取下书桌锁孔中的钥匙。看到她那副忙不迭避嫌的模样,疑云更加沉重地笼罩在我心中。
我决计跟母亲好好谈谈,告诫她悬崖勒马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母亲送我出门,嘱咐我路上注意安全。我没去上班,谎称身体不适,向单位告了一天的假。离家不远的路口有家茶社,我进去坐下,透过玻璃窗能很清楚地看清外面行人的面孔。我倒要看看,母亲究竟是怎么溜达的!
上午9点半,母亲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出了路口,她上了一辆公交车。我赶紧叫了一辆的士,紧随其后。约莫20分钟,母亲下了车,向附近的医院走去,神神秘秘地左顾右盼,神态显得谨小慎微。这儿视野开阔,我怕母亲发现,直到她走进住院部,我才钻出的士,在住院部旁边的花园里埋伏下来。母亲怎么上这儿溜达来了?她是自己看病,还是来探望别的什么人?如果是她自己看病,她没必要不告诉我们,那她来医院是探病人了。这个人是谁?跟母亲是什么关系?母亲卖血、克扣我的孝心买廉价衣服、变换父亲为她买的金饰,是否跟这个病人有关?种种疑问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个深不可测的谜团。
要解开谜团,只有去住院部查看个究竟。刚上二楼,我听到母亲和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我连忙闪到一旁。呈现在我眼前的是母亲和男人的背影。母亲搀扶着对方,两人细声交谈,缓缓走到楼下的花园,在一条长凳上坐下了。这时,站在住院部顶楼的我看清了那男人的模样:20多岁,偏瘦,家里的所有亲戚圈以及母亲的社交圈里从来没有这个人,他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当然,此时此刻的母亲在我眼里就更陌生了,她的手和那个男人的手久久粘合着,那个男人甚至把头埋进母亲的怀抱……我一阵晕眩,酸涩的泪夺眶而出。
还用说吗?母亲变着招儿弄钱,都是为了这个治病的男人!他俩何其亲昵,毫无距离感,恐怕不是一天两天的关系了!也许他俩很早就有了来往,只是天知地知父亲不知我也不知,当父亲远赴上海,他们就不再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了……那一刻,我恨死了母亲。
我痛恨母亲,可我更想顾全这个家。于是,心绪烦乱地上了几天班之后,我决计跟母亲好好谈谈,告诫她悬崖勒马。
到家的时候,夜幕低垂。母亲张罗着给我做饭,我只说吃不下。我问:“妈,最近你都在忙些什么呀?”母亲说:“我没什么忙的,在家看看电视,要不就出去溜达溜达。”“可是,医院是溜达散心的地方吗?”我提高了声音。母亲一下子慌乱起来,惶恐地望着我,一言不发。我说:“妈,我爸在上海天天惦记着你,我也希望你是我的好妈妈……”我没再说下去,有些事还是点到为止的好。
母亲脸色惨白,声音有点哽咽:“英儿,你看到了那个小伙子对不对?是,我是不该瞒着你爸和你,可我如果不隐瞒,你爸肯定不会容我。我舍不得失去你爸,不想看到这个家就这样散了呀……我的事,我还是不告诉你为好。你放心,那个小伙子我会让他走人的,只要他出了院,你就不会再看到他了。”
既然认识到自己有错误,为什么不马上了断,非要等那人出院?我说:“妈,你现在就跟他断绝来往。你不要再继续玩火了!”
“英儿,你以为我丢人现眼了是不是?我没做这样的事啊,你要相信妈妈!”母亲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英儿,你答应我,让我一直照顾他出院为止,就算妈求你了!”
母亲拼命想遮丑,却由于自乱方寸反而弄巧成拙,这让我非常厌恶。可是,下跪的是我的生身之母啊,做女儿的怎能无动于衷?我不由心肠发软,含泪将她扶起,答应了她的要求。
事后,我很后悔。这样的事怎么能迁就呢?这不是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在危途上越走越远吗?那个男人什么时候能出院?一个月?半年?还是一年?事情断了也就断了,不断,那每一天都存在不妙的变数,都有可能使母亲沉湎错爱执迷不悟。
接下来的一周里,每次我打电话给家里,家里仍是无人接听,我越发感到事态严重。没人能帮我,我只有求救于父亲了。
跟父亲通电话的时候,我本来想说“爸,你怎么还不回来呀,我和我妈都很想你”,可话一出口,却变成了“爸,你赶紧回来一趟吧,我妈不是原来的那个妈了,有些事情你根本不知道……”我哭了,想听父亲说话,可他一直沉默,只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叹。
爱与恨的分水岭,父亲经历了何等痛苦的抉择
2003年7月27日,也就是我和父亲联系的第五天,父亲回到了南昌,他要我下班后立即回家。
家里的气氛有些异常,父亲紧绷着脸,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母亲瑟缩在一旁,不停地抹泪。很显然,父亲什么都知道了。父亲朝我咆哮:“叫你回来就一件事,我准备跟你妈离婚!”这样的结局不是我想看到的。我哀求父亲:“爸,只要妈妈真心悔改,你就原谅她吧。”
父亲没搭理我,冲着母亲吼:“等我处理完了上海那边的事情,我马上回来跟你办手续,你给我滚蛋!”说完,拂袖而去。
屋里只剩下咫尺天涯的我和母亲两个人。事到如今,我恨的是母亲,同情的则是父亲。保全这个家是我的心愿,可这需要母亲的醒悟。母亲含泪的目光是无奈的:“我以为你不会告诉你爸,没想到你还是这样做了。我不怪你,我只怪我自己。也好,事情挑明了,我也卸去了精神负担。我的事,我已经跟你爸说了,这里不妨说给你听听———”
1974年,18岁的母亲前往农村插队落户。由于家庭成份问题,母亲备受歧视,政治生活靠边站,苦脏险累的活儿她则首当其冲。四年后,知青陆续回城,唯有她独守他乡。苦海无边,母亲只好屈服于命运的安排,嫁给了当地的一名民兵营长。没有爱情的婚姻使母亲痛苦不堪,等到家庭历史问题解决,一纸返城通知书寄来的时候,母亲已经生下了儿子裘小刚。渴望开始新生活的母亲毅然结束婚姻回到南昌,儿子则留在了当地。
参加工作后,母亲先后处过两个对象,都因为她有过婚史而打了退堂鼓。有了前车之鉴,母亲把对远方儿子的惦念深藏心底,以未婚女子的身份和父亲牵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直到2003年3月底,久无音讯的小刚才跟母亲联系上了。此时,母亲才知道小刚患了严重的心脏病。小刚的父亲在母亲离去后没几年就去世了,小刚没有别的亲人,手头上有限的积蓄无法满足手术之需,只好求助于母亲。亲生骨肉有难,母亲不能坐视不理,可她又有很多顾忌,不想打破家里的平静,因此她卖血、变换黄金首饰、假称高价买冒牌廉价服装,都是为了这个病重的儿子……
原来如此!我一直以为母亲有越轨之举,恨她、甚至在心里诅咒她,现在我只能恨自己、诅咒自己了。如果我不给父亲打那个该死的电话,事情何至于像现在这样不可收拾?我满怀歉疚地扑进母亲怀里,哭着请她带我去见未曾谋面的哥哥。母亲告诉我,小刚已经出院回乡下了。
我一次次打电话给父亲,求他跟母亲和好,可每次父亲回答我的只有一句话:你母亲骗了我20年,我不能原谅她。我拿不出丝毫理由责怪父亲。当我确认父亲不可能回心转意时,我便不再给父亲打电话,所要做的只是天天回家陪伴母亲。我不能让母亲失去丈夫的同时又失去女儿。
就这样,我战战兢兢地过了一天又一天。2003年11月4日晚,我和母亲刚躺下,门被敲响了。不好,父亲回来了!我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上。可是当我打开家门,我看见门口的灯光下,父亲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那不就是小刚哥哥吗?
父亲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母亲,缓缓说道:“我对小刚说了,这儿也是他的家。他大病初愈就下地干活,这怎么行呢?我把他接来,就是想让他在家里休养一段时间。我明天就要回上海,你多费心了。”惊愕、感动、幸福———母亲脸上的表情层层递进:“刚儿,喊爸了吗?”小刚哥哥双眼噙泪,朝父亲恭恭敬敬鞠了一躬:“爸!”
这是一个属于亲情的夜晚。我跟小刚哥哥一见如故,交谈甚欢。看着我们,父亲宽厚地笑了。这时我才注意到,就这几个月时间,父亲明显瘦了,脸上的皱纹多了,平添了满头的白发,仿佛忽然间从中年跨越到了老年。可以想象,在爱与恨的分水岭上,他经历了何等痛苦的抉择。我不由泪雨婆娑,伏在父亲的肩头,喃喃道:“爸,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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