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说《红楼梦》里无闲物、无闲句。小说里无闲物好理解,因为自春秋战国时期伟大诗人屈原所写伟大作品《离骚》起,“托物言志”就成我国古代文人创作的惯例,“芳草喻君子;恶物比小人”这样文章比比皆是。小说里无闲句就不了好理解,什么叫闲句;什么不是闲句,是很难说得清的问题。但我个人认为要判断小说里有无闲句,关键是看它在上下文语境中能否与其他描写互相对应,如能对应就不是闲句;如不能就是闲句。正因为如此,所以判断小说里句子是不是闲句,就跟一个人文学素养、判断力直接扯上关系,文学素养、判断力好的,就容易判断;文学素养、判断力差的,就不容易判断。《红楼梦》里有些看似闲句的句子,往往是画龙点晴之笔,十分精彩。下面我随手摘录几句来分析,供大家参考。
在第十七至十八回中,描写主人公贾宝玉在“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之后,身上所佩之物被随行的小厮尽数解去。林黛玉知道了,误解她给宝玉亲手做的荷包也被小厮拿走了,十分生气,就拿起一个香袋子(宝玉烦她做的,才做一半)就绞。后得到宝玉解释,才消除了误会。文章写道:宝玉道:“好妹妹,明儿另替我作一个香袋儿罢。”黛玉道:“那也只瞧我高兴罢了。”一面说,一面二人出房,到了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宝钗亦在那里。下面整段文字都是写贾家老仆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介绍妙玉出身、简历,及王夫人听完林之孝家的介绍之后,同意聘请妙玉为贾家栊翠庵主持的情节。
从上下语境来论,薛宝钗在不在王夫人房中跟行文一点关系都没有,为何作者特意要点出林之孝家的在向王夫人介绍妙玉情况时,宝钗也在场呢?
这情况唯一能解释的就是林之孝家的当时所做所说有玄机。大家都知道宝钗这人心思缜密,且对贾家里大大小小之事十分上心。比如她对大观园恰红院一位小丫头林小红就有评价:他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连贾家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丫头,宝钗对她性情都能了如指掌,更何况妙玉在这之后成为贾家家庙的主持,是贾家一位很重要的人。作者写宝钗当时在场,亲身经历妙玉是如何成为贾家家庙的主持那一番情况,是为了妙玉的真实身世打下伏笔。这话怎么说呢?贾家老仆林之孝家的这对夫妻,被贾家“大管家”王熙凤戏称为“一个天聋、一个地哑”,意这对夫妻生性谨慎小心,不喜多言。可是在这里林之孝家的是何其热心肠,说的话何其多,形迹十分可疑。如果我们读者够细心的话,就会发现林之孝家的所说内容漏洞百出,甚至连她这么热心肠都问题。在座其他人对此情况也就罢了,听了就听了,看了就看了,可是林之孝家的当时表现,落入心思缜密宝钗眼里,她不对林之孝家的推荐妙玉这位拢翠庵未来主持起疑才怪呢!在后面文章里,有几处描写到贾母的言行,是乎也是对妙玉真实身份的暗示,当时宝钗也都在场,且她的表现跟她性格不同,十分反常。一处是贾母当宝钗的面对薛姨妈说“她的四位孙女都不如宝钗”的话,宝钗装做没听见,反而是她母亲薛姨妈听了,站起来谦虚一番。很多人认为贾母口里“我家四位孙女”是指贾元春、贾迎春、贾探春和贾惜春,我认为应该是妙玉、贾迎春、贾探春和贾惜春。贾母说这话时,贾元春早已是皇妃,俗话说:“嫁岀去女儿泼出去的水”,贾母怎么可能还把贾元春当做她的孙女呢。再说,即使贾母内心里还将把贾元春当做她的孙女看待,她也不可能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失礼”行为,说某位皇妃不如某人。宝钗当时对贾母的话装做没听见,可能是她不知贾母动机是什么,是有意漏出口风,还是口误,不然以宝钗个性,听到贾母如些称赞她的话,早就应该说一些谦虚的话才对啊!另一处是在四十一回文章里,故事说贾母带刘姥姥一干人到妙玉栊翠庵游逛,妙玉给贾母等人奉上茶后,就偷偷拉着宝钗和黛玉去吃“体己茶”。妙玉这么做,有违一位家庙主持待客之道,而当时十分注重礼节的贾母和宝钗,竟然没一点异样表现。假如说贾母没在意或因有外人刘姥姥和薛姨妈在场,所以没有不快表现,还能说得过去,说不过去是宝钗的表现,她明知道妙玉作为拢翠庵主持抛下重要客人是严重失礼的行为,而自己也“被参与”其中,还能这么听话跟妙玉去吃“体己茶”,如果不是她早就知道妙玉是贾母亲孙女,不需要象一般人那么客气的话,焉会那样呢?仍然在这故事里,妙玉竟然把自己常用茶杯“绿玉斗”给过来“蹭茶吃”贾宝玉用,连林黛玉都认为妙玉此行为怪癖,而宝钗却无任何表现,好象妙玉这么做并没有什么不妥,直到黛玉拉她才肯一同离去。宝钗在这故事里的表现,十分反常,原因就是她早知道妙玉是贾政的私生女。而宝钗发现这个秘密,最早应该就是在妙玉第一次登场,林之孝家的向王夫人介绍她出身、经历之时。当时林之孝家的种种不合情理表现,必定引起她的疑惑,继而对妙玉真实身份产生怀疑,也许当时宝钗还不敢十分肯定妙玉真实身份,不过我相信宝钗到妙玉不顾礼节偷偷拉着她和黛玉去吃“体己茶”时,心里肯定己确定妙玉真实身份了。
这一句闲句,看起来与上下文无一点关系,实则为下文描写对象真实身份埋下“伏笔”,提醒读者要从宝钗这个角度去看书中妙玉这位特殊人物,如果不是这个作用,作者根本就不用在这段文章里写下“可巧宝钗亦在那里”这样的句子。
在五十回里有一段文字写道:当下已是腊月,王夫人和凤姐治办年事。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这段话里冷不丁地插入王子腾怎么样、贾雨村怎么样,跟上、下文都不接的闲话,粗略看去,十分突兀,如果不认真思考,还真会认为这是一句闲话呢。可是我们读者对书中这位人物贾雨村太熟悉了,这傢伙真是官运亨通,依靠贾家没到十年(平儿语),就爬到大司马正二品这样高位,升得真的快。难怪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做官”。此句真不假,连贾雨村这位只是名义上是国丈贾政子侄的人,都爬这么快,,可见当时贾家权势有多么大啊!可是我有点小疑惑:贾雨村是科班出身,没一点领兵打仗的经验,为何皇帝老子会让他做这么大的有实权的武官呢?古代不象现代,文武官完全分开,文官出身的人做武官的事大有人在,比如北宋范仲庵、明代袁崇焕都是文官出身,可他们干的都是武官的事,而且干得非常出色。不过这些人是经过长期历炼,且在軍事上表现出突出才能,才得到当时皇帝信任,得以让他们从文官变成武官。而贾雨村一点带兵打仗经验都没有,皇帝老子到底看中他那一点,才让他做大司马(职务相当现代国防部长)这么高位的武官呢?
封建社会政治体制是家天下,军队更是皇帝统治基础和保障。一个皇帝对军队控制稳不稳,决定这位皇帝政治命运和自身性命,所以每个做皇帝的人对军队控制都十分严密,军中重要职位都要安插自己亲信去担任,以便维护他的统治。皇帝派王子腾去担任九省都检点,让贾雨村做大司马,一个管外面兵马,一个管内部兵马,可见他对两人很信任。说到底,表明当时皇帝对贾元春贾妃宠爱和对贾家绝对信任。因为王家与贾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贾雨村又是贾政“侄儿”,让这两人去管全国内、外兵马,皇帝老子几乎是把自家前途和性命都交给贾家,让贾家作为他屏障和坚强后盾。
作者冷不妨在小说这里插入这一句闲话,乍一看与上、下文毫无关连,实际上却与文中一条最主要的暗线串在一块,就象一条黑线上隔了一段就缀上一颗明亮珍珠,让读者一下子就明白书中这条暗线的存在,而且是连续不断的。由于原著只有八十回缘固,这条暗线一直没显现出来,很多人怀疑它的存在。其实作者笔法十分超绝,始终没断过这条暗线的描写,只是往往被我们读者忽略。当然我们连这条暗线是什么都不知道,就遑论其他了。后文有一处描写贾家管家林之孝与贾琏之间对话,里面有一句林之孝对贾琏说“贾雨村因事降职”的话,再联系到这一句闲句,我们就会发现贾雨村官升得快,降得也快,为什么会这样呢?主要原因当然与皇帝老子喜恶有关,“贾雨村官升得快,降得也快”这样事折射出皇帝老子对贾家由绝对信任到加以防范的转变。贾雨村绝非是因为个人原因,才被当时皇帝降了职,而是贾家某些人行为引起皇帝的警觉,才借口把贾雨村手里兵权收回来,未雨绸缪。贾家某些人什么样行为引起皇帝老子警觉吗?这当然是贾珍、贾蓉这对贪婪、愚蠢父子打着为秦可卿复仇的旗帜,实则为自己谋取更大荣华富贵一系列动作,如聚众校射等。假如作者没在这里看似随意来这一句,如果又能与下文故事里林之孝所说“贾雨村因事降职”的话互相呼应呢?
根据上面的分析,我们会发现这一句那里是什么闲句,它简直就是画龙点晴之笔。作者笔法高明至此,服矣!
在七十回文章里,有一段文字写道:忽有李纨打发碧月来说:“昨儿晚上奶奶在这里把块手帕子忘了,不知可在这里?”小燕说:“有,有,有,我在地下拾了起来,不知是那一位的,才洗了出来晾着,还未干呢。”……整个故事是说李纨一大早打发她丫头碧月到怡红院寻找她昨天丢失一块手帕,看见宝玉正和他的丫头嘻闹,心里十分羡慕所引发她一番感慨。当然说它闲也不闲,起码我们读者可以从碧月话里知道李纨的生活状态—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她住得稻花村也死气沉沉的,一点儿乐趣都没有,跟宝玉这里生机活泼简直就是两个世界。说它不闲也闲,这大段描写与上、下文关系都不大,上段是说宝玉丫头们一大早起来就嬉闹,下段是写湘云打发她丫头翠缕来请宝玉去瞧好诗,如果把这段完全去掉,我们读者一点感觉都不会有的。
小说里李纨这位人物她的故事不是很多,大家印象比较深应该是在四十五回里描写她的一件事。故事说大观园姐妹要成立诗社,推举李纨为社会。李纨怕花钱,就带大观园姐妹去王熙凤那里闹,却不料王熙凤看穿她的把戏,就帮她算起帐来,说成立诗社“做东”的花销对李纨根本不算一回事。王熙凤一番话让李纨脸上有点挂不住,就似真似假说要为被王熙凤打的丫头平儿撑腰出气,这才让王熙凤“就范”。说实在话,我们读者对这故事里王熙凤说李纨是个“小气之人”的话,有点半信半疑。李纨本来就不大会做诗,更对成立诗社不热心,要她出一笔不菲的钱,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十分情愿的事,因此就说李纨“小气”,是乎没多大说服力,不过联系到上面这个“李纨派丫头寻找旧手帕”的故事,应该是可以证实李纨是个“小气之人”。丢了一条旧手帕,一大早就派自己丫头四处寻找,在大观园姐妹里,大概也只有李纨一人才做得出,这种人不是“小气之人”,那谁还会是“小气之人”呢?
一个人节俭当然是一件好品德,但太节俭就是另一回事了。一条旧手帕,对贫苦之人来说也许丢了有点可惜,但对李纨这位贾家贵少奶奶来说,应该是不值一毛的事,可是李纨却这么在意,这只能说李纨确实是位十分在乎钱财的人,如果有人说她是“吝啬鬼”,我看到这个故事后,我是不会有异议的。书中人物李纨给大家印象是“老好人”,是个重德不重才的主,想不到她身上还存在这个严重的毛病。那么,作者为何要在书中把李纨爱财的毛病突出展现在我们读者面前呢?
毋庸置疑,作者这么写,肯定是为了塑造李纨这人物形象的需要。书中李纨这位人物,我们读者最搞不清的是她最后归宿,根据她的判词和唱曲,她最后归宿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一种是她后来因子复贵,可是她有福无命亨,在复贵后不久就病死;一种是她后来因子复贵,儿子贾兰却在“禄爵高登”时暴病而亡,李纨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表面上李纨晚年生话是“晚韶华”,实则“晚凄冷”。这两种说法,都有一定道理,很难判定其真假,如果硬要比较的话,是乎第一种说法比第二种说法更合理一些,毕竟按人的寿命来说,年长比年幼早死是自然规律。所以很多人持第一种观点,认为李纨“薄命”原因是她有福无命亨。对这种说法,我早就说过它是不“靠谱”的,正确的应该是第二种。李纨“薄命”原因是李纨晚年时年青儿子贾兰暴病而亡,让李纨断了后,且贾兰暴病而亡是因为他做过一件“不积德”大坏事,以致受到报应。作者在书中通过“李纨和她儿子贾兰的故事”,目的是向读者提出一个发人深思问题:好人的儿子为什么不是好人?
好人的儿子为什么不是好人?以往我们一听到这个问题,马上就想到这是因为好人没对他儿子进行很好教育,才让他的儿子变成坏人,然后就没往深的去想,作者显然比我们高明得多,他在书中认为这个问题除了跟教育有关外,还有父母和周围人对那人潜移墨化的原因。《红楼梦》里李纨对儿子贾兰教育是如何,由于文章没写,大家不得而知,估计是没怎么教育。除了这之外,作者显然是认为李纨身上不良品质潜移墨化到贾兰身上,造成贾兰贪财的毛病,以至他在贾家败落后,为了钱财竟然去做“损阴德”大坏事。作者这么写,有没有生活逻辑呢?当然有。
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做父母把钱财看得太重,难免会影响到儿女身上,也会把钱财看得很重,而一个把钱看得很重的人本质上就是钱的奴隶,他所做所为无时无刻不受到“钱”的支配,一旦生存环境改变,原先钱财来源断了,生活水平变低了,一些原先不愁吃穿的“贵公子”心态就会不平衡,一旦人的心态失衡,自然贪念、妄念丛生,这时候这些人“落魄公子”早把“孔孟之道”抛在脑后,什么坏事都敢做,“男盗女娼”绝对不在话下。书中贾兰就是如此,在贾家败落后,他一下子从“贵公子”变成“穷小子”,心态不平衡,经不住物质的引诱,丧心病狂地将他的堂妹巧姐和一位小堂姑两个小女孩卖到“烟花之地”换钱。后来,巧姐幸得恩人刘姥姥解救,才得脱离了“苦海”,而同时被贾兰卖到“烟花之地”贾兰小堂姑就没这么幸运了,结果她受不了男人们蹂躏和糟践,自尽而亡。“一报还一报”,贾兰既然害死一条无辜的生命,他就应该得到报应。所以李纨“薄命”的原因是她儿子在“爵禄高登”时年青青暴病而亡,而非在李纨因子复贵,在“披风袄、带珠冠”时死去。
作者在这里写“李纨派丫头寻找旧手帕”的“闲事”(闲句),目的是凸显李纨这位人物的过份爱惜财物的性格,别小看书中这廖寥几句,它可对李纨人物形象的塑造起了画龙点晴的作用,要是书中没这几句,不但会使李纨这人性格变得不够鲜明,连她最后命运也会变得扑朔迷离,人们很难准确把握其真实情况,但有了这几句,情况就完全改观了,它使书中人物李纨的形象更加凸出,更使李纨性格与最后命运两者之间有了因果关系,假如大家把这几句看成是作者神来之笔,我认为一点也不为过。
《红楼梦》这部人见人爱、人见人迷的名著里面确有不少闲句、闲事、闲物的描写,但我们读者千万要记住,作者可是一位“惜墨如金”的人,书里这些看似闲句、闲事、闲物的描写,往往“伏”着令人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东西,在文章中起着十分重要作用。假如我们在阅读时,感到书中某一段、某一事、某一句是无关紧要的描写时,更要对这些“闲”东西加以注意和分析,这样做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和收获也说不一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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