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她出生于1949年的春天,但具体是哪一天没有人说得清,我的外公外婆及一家七口大人在她满月后两天内相继死去,她是镇上的一个疯癫的兰娭毑带大的。每当说到这个事的时候,母亲总是说兰娭毑到街上捡到她的时候,襁褓里肯定会有字条写了她的生辰,只是被不识字又疯癫的兰娭毑弄丢了。母亲上学的时候,说不出自己的生日,老师随意地在表上填了一个9月1日,之后户口本及身份证上出生日期就成了9月1日,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母亲才有了别人给自己安上的生日。
外公外婆为什么在先后两天去世,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变故,母亲不肯告诉她的儿女们。
母亲说,她十七岁那一年,兰娭毑也死了,死得很突然。后来她想,兰娭毑可能是自己饿死的,因为那些年没得粮食吃,兰娭毑把唯一的蕨粑粑留给她便撒手去了。母亲说她童年很可怜,因为父母被划为地主恶霸,她的阶级成分不好,受过很多欺负。母亲现在有一只眼睛是瞎的,她说就是小时候被人打的,最开始只是模糊,也没人带她去医治,时间一长便看不清,二十岁的时候就彻底瞎了。母亲说,好在半疯癫半清白的兰娭毑养着她,别人欺负她的时候兰娭毑装疯卖傻地拦住了,那些人不愿惹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婆子发狂,后来就不怎么敢来欺负母亲了。本来母亲的成份不好,是上不了学的,是兰娭毑疯疯癫癫地缠着学校去闹,跑到政府去闹,村干部们不堪被一个疯癫的人纠缠,拿兰娭毑没办法,既讲不通政策又不能打骂,无奈给了她一纸上学的介绍信,就这样,母亲读了高中。
母亲上完高中后因成绩优异,在公社当过代课老师,教小学,她很喜欢教书,能当上老师她很满足,但也因为成分不好,一直没有转正的希望,再后来干脆被清理出学校了。
母亲在二十六岁那年嫁给了五十公里外同是孤儿的父亲。
父亲没上过一天学,但是能识字,会算数,还知道一些历史地理,这些全部都是结婚后母亲教给他的。记得小时候,姐姐、我、父亲三人一字排开,端端正正地坐着,母亲便在前面用木碳写字,父亲便和我们一道一个一个字地读,一串数一串数的算。后来我们上学了,母亲买铅笔和本子都是一次买三份,有一份是父亲的。父亲因为是孤儿,没人教养,他脾气不好,易动怒,但是识字算数的时候却特别乖巧,当真跟个老小学生一样,啷啷念书。有时候父母吵架,父亲嗓门大,骂得话特别粗,母亲往往争不过,于是就用一些成语或反面典故人名来奚落他,说他是法西斯。父亲听不懂,但明显知道是母亲在贬他,于是他便要我把那些词写给他,然后他悄悄地拿辞典挨个词去查。
从小到大,不管我怎么调皮捣蛋,母亲都没有打骂过我。母亲说,家里一穷二白,她给不了儿女好的东西来疼爱儿女,唯一能给的就只有骄纵。所以母亲不舍得打骂儿女,儿女犯错误的时候,她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讲着道理。那些年,家里穷得没办法形容,我的小时候几乎没有穿新衣服的印象,衣服都是近邻远亲给的,是他们家孩子穿过的,有烂洞的地方母亲把它缝补好。这么多年以后,我仍记得,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家里才有香皂和牙膏用。
和所有穷孩子不一样,我并没有好好地上学读书,我很顽皮,打架斗殴,逃学旷课,在学校劣迹斑斑,成绩糟糕透顶。我上高二的时候,正值姐姐上大学,家里负担繁重,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母亲也因劳累生了一场无钱送医的大病。家里交不起我的学费了,不懂事的我倒挺高兴,因为本来就不爱读书,上高中也是被母亲逼着去的,这回可以真的不用去学校上课了。开学的那一天,母亲带着病怏怏的身子,把我连拖带拉地去到校长办公室,央求能不能先欠着学费,等有钱了就给。校长告诉母亲没有这个先例,况且你家儿子也读不进书了,何必弄得这么辛苦。母亲跟校长说,如果他不读书,他这一生就废物了。但不管怎么求,校长坚决不同意。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母亲让我先回家。半晌后母亲回来告诉我,你明天可以去上学。我很惊讶地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没有说。后来我的同学们告诉我,他们看见我的母亲站在校长办公室过道上绝望地跟校长和老师们说,如果我孩子读不了书她就从这四楼跳下去死了算了。
打那天起,我不再胡闹了,我流着泪重新收拾书本认真读书。
因为功课荒废得太多,我没能考上大学,母亲决定让我参军,她说部队是个大学校,去当兵对我的人生也是一种深造。母亲揣着五十块钱去了几百公里外的省城,求了一个我们不曾知道的远亲,那是部队的一个大军官。母亲凭着打听到的消息去戒备森严的部队院墙外等他,在院墙外露宿了两个晚上,最后得到了远亲说只要我符合条件就保证我参军的承诺。母亲很高兴地回来,到处去向当过兵的人打听当兵的事。我去部队的前一天晚上,母亲把我拉到身边,把家里仅有的一百八十块钱塞到我的手里,嘱咐了我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关于吃饭,她要我去了部队上以后,第一碗饭不能装满了,只装半碗,快点吃,这样的话我就能抢到第二碗;第二件事是关于抢险救灾或打仗的,母亲说遇到救灾或打仗,我要冲到前面,快到战场的时候就摔一跤,让后面的人冲过去再站起来跟着,这样我既能得到勇敢冲锋的奖励,又没有危险。
第二天上车的时候,母亲怕我忘记,硬是要我把她的嘱咐重复了一遍。
我不知道母亲是从哪个当过兵的人那里打听到的部队的事来嘱咐我,到了部队以后我发现完全跟母亲说的不一样,已经是新世记了,生活条件好了,部队的饭管够,并且吃不完,六菜一汤,并且碗里的鱼肉也比家里多多了。还有,我被选为无线电报务员,自然也没有冲锋的时候抢在前面摔跤的机会。
母亲不肯告诉我们的事情,那个远亲军官告诉我了。首长去部队视察,单独跟我谈话,因为母亲从来没有向我提过他,我甚至不知道怎么称呼他,只能傻傻地叫他首长。首长看得出来我的生分,他自己向我介绍,并告诉我说,我的外公家祖辈从咸丰年起就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大地主,做着湘南、粤北、赣西一带的桐油与药材生意,家业颇丰,名享湘南,外公四兄弟早年在长沙读过书,很开明,兄弟四人个个才华横溢,文笔出众。抗战以后有三个兄弟投笔从了国军。因为要打理家产,留着外公没从军,但在第一次长沙会战的时候,外公捐了家产给国军程潜的前线部队。但解放的那一年闹土改运动,因为捐资过国民党这事解释不清,还有就是兄弟有三人当了国民党的军官参加了内战,是反动派代表人物,其中有一个逃去了台湾,于是外公一家被不分清红皂白的激进分子带领着穷人们给抄了,老外公和老外婆被斗死在台上,是打耳光打死的,外公没去台湾的两个兄弟被枪毙,走投无路的外公和外婆于一个晚上在老街上自尽了,留下我那六岁的舅舅和母亲在街边,那时路人无人敢捡这两个孩子,第二天我的舅舅走失了,不明生死,母亲则被家里的老用人就是疯婆子兰桂花到街上捡回来养大。
听了首长的话,让我想起小时候经常看见母亲在煤油灯下写东西,孜孜不倦,每次都是厚厚的一叠,到处寄。我们很好奇,很神秘,但母亲从不给我们看,还把写过的稿纸锁进抽屉里。那一刻起我才知道,母亲写的是请求政府给外公外婆平反的材料,写过很多很多份,寄给过很多人,甚至,她还写过信给朱德的女儿。母亲写了好多年都没有回音,但她从不曾放弃,一直到现在还在坚持写,不过现在写字没有那么利索,眼已经花了,手一直在抖。
八十年代台海解禁后,有很多台湾那边来大陆寻亲的人,那时候来大陆寻亲的人都很富有,父亲跟母亲说,你的伯伯去了台湾,你也找找吧,或许会资助我们家。母亲始终不肯寻找,也不准父亲和我们向别人提起这事,因为母亲害怕,在历史的大江大海面前,普通人的命运是脆弱的,她害怕还会有政治运动,她害怕再经历一次家破人亡,害怕他的儿女像她一样失去父母。
小时候我很羡慕伙伴们,他们总会兴高采烈地说起他们那个欢乐的外婆家,而我却没有,我没有去过那个令我神往外婆家,因为我压根就没有外婆家。母亲嫁给父亲几十年,回娘家的次数用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母亲不回娘家,是因为娘家根本没有娘家人。
当我们长大成年以后,母亲却突然老了。我参军第四年后回家探亲,那时候通讯没有现在发达,父母不知道我回家探亲。当我推开显得破败院门的时候,我看见母亲正在压水井边淘米,我叫了两声妈,母亲才听到,她反过身来的时候,我看到了她满头的白发,酱黑干枯的脸上尽是皱纹,穿着因为劳作而脏兮兮的衣服。因为当兵的这四年我长高了五公分,又壮实了不少,而且穿着严整的军装,当母亲认出我以后,瞬间泪盈眼眶,张大了嘴却没说出话来,手里的淘米盆掉在了地上。
我根本没有想过,四年时间,让母亲变成了两眼婆娑,步履蹒跚的老人。我放下行李,迎上去抓着母亲的手,母亲挣开了,背过去擦着眼泪,嘴里不停地说着我的小名,长高了,长高了。
我问过母亲外公外婆的死,母亲如触电般的紧张神情吓了我一跳,我事先没想到母亲竟然会如此强烈的反应。母亲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告诉了母亲首长的话。母亲打断了我,严厉地警告我,不准跟任何人提起。
母亲老了,记性不好,开始丢三落四,有几次过节过年回家,她在做饭的时候忘记按下煮饭的按扭,当一家人欢喜地上桌时,打开盖来锅里却是一锅水。每到这时候父亲总会在一旁尴尬地跟我们说,别生你妈妈的气,她老了,总是这样子。但很奇怪,母亲能记得人们口中她的家事,记得笔和纸放在哪个地方,而且依旧在不停地写出来。母亲经常找不到钥匙,有一次我的妻子调侃她,说只要把钥匙放在她的信纸上就不会找不到,母亲淡淡地笑了一下连续说,是的,是的。我看出母亲脸上掩饰不住的难堪,还有惊慌与失落,我对妻子说,今后不准调侃咱妈写东西,咱妈这一生的苦难悲痛我们这一代人没办法体会。
在母亲的眼里,无论我们多大,永远都是孩子。我想起网络上的一个段子,说,有一种寒冷叫做你妈觉得你很冷。我笑了,笑得很幸福。因为我的母亲正是这样的,总是在天冷的时候坚持让我们多穿一件衣服,睡觉前给我们加一床被盖。母亲佝偻的身子精心地喂养了十几只母鸡,鸡和蛋无论什么价钱都不肯卖,给她的孩子们吃,她说给孩子们补身子。每次拣满四十只鸡蛋,母亲就会送到城里来。母亲老了,城里车多人多,我们不放心,让她别送上来,但母亲很坚持,她说只有吃她亲手喂的鸡和蛋她才会放心。
后天就是2015年的母亲节了,我的好朋友子淇跟我说,她要制作一期母亲节的电台节目,让我写一首关于母亲的诗给她的节目,我写了好几首,但都放弃了,因为我觉得再华丽的赞美都不能形容我苦难和伟大的母亲。我决定还是像煤油灯前母亲一样,平静地写篇关于她的文章。
我知道这两年母亲很慌张,因为她老了,而且老得越来越快,她快拿不稳纸笔了,她就快看不清纸上的格子。因为祖辈的反动派罪名,母亲受过常人难以捱受的苦难,母亲不停地写平反材料,是因为她害怕她的儿女子孙还会遭受她那样的苦难,这种害怕无时不在,犹如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她的心上。有一天深夜,我来到她的案前劝她早点休息,她跟我说,她活着的时候这些事情还能说得清,如果她过世了就没有人能说得清了。我跟她说,那段历史已经一去不返了,不会再有那种政治运动了,母亲很倔强的无言,我能听见她心里说“如果万一呢”的话。
文章写到最后,我想马上去到母亲的跟前,告诉母亲不要害怕,今后我会常回家,她要写的平反材料可以由她来诉说,儿子来帮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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