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我从梦中醒来,便再也无法入睡了,这时候,窗外正落着绵绵不休的夜雨。在朦胧的昏暗中,我努力地捕捉梦境的碎片,可不知为什么,我越是努力,梦境的碎片便离我越远越模糊,最后变成一片清晰的空白。
此刻,世界仍在酣睡,只剩下了我,一股难以名状的孤独和寂寞向我袭来。我拧开床前的灯,斜倚在床边,无意中翻起了从前的日记。攸地,从日记本里划下紫黑色的一弧,落在我的胸前——原来是一枚早已风干的玫瑰的花瓣。
若干年前的今天,同样的午夜时分,同样的夜雨,我趁世界睡着的当儿,努力跳过母亲的眼睛,冒着被绝望包围的黑暗,疯一样地向他的小屋奔跑。叩开那一扇深红色的扉门,他一脸惊愕地愣在朦胧的灯光里,许是我突然的深夜拜访教他一时不知所措,许是我憔悴不堪、潮湿颤抖的模样吓着了他。我脸上含着笑,心里却在默默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来与你投奔幸福的,我是来做爱情的叛臣的,将来必定要受上帝的重罚!”
离开苏北老家许多年的我,那一年,终于又回来了——久违了,亲爱的故乡!儿时最亲密的伙伴也已经长大了,他就像老家广袤无垠的土地一样朴实无华,憨厚沉稳的表面藏着无尽的细腻以及温柔。从他的眼睛里,我看见了自己的影子——我迷恋着老家,也迷恋着他的眼神,那诗人般忧郁的眼神就像一片海把我吞没了。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就换上松软底的坡跟鞋,踩着软绵绵的芬芳,向乡间小路的尽头走去,玫瑰色的阳光撒满了天地万物,袅袅的炊烟填满了空白的天际。小路的尽头有一座小屋,小屋里住着我儿时最亲密的伙伴——一位怀揣人类最高贵、最自由之灵魂的勇者!春天,正是玫瑰烂漫的时节,他一人独居的小屋前后种满了野玫瑰,我醉在浓郁的沉香里,如同醉在深远的海底,摈弃了所有的光艳和聒噪,直至夏日里的最后一场雷雨来临……犹如千千万万个悲剧一样,我是一个软弱的人,更是一个可耻的人,我无法承受母亲给予我的压力,终究忍痛放弃了我的爱情和我的幸福——只因为,在我离开故乡的那一年,我最亲密的伙伴患了小儿麻痹症,未得痊愈,从此,再也离不开拐杖了。
当我第一次赤身裸体地站在一个男人——初恋的情人面前时,心里竟毫无羞怯、紧张和甜蜜之感,只有无尽无尽的哀伤。就在那一段短短而又长长时间里,我是永远也无从得知他的内心经历了一场怎样的惊涛骇浪。他向我走来,伴随着右手臂沿着袖边用劲挥舞的是拐杖落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艰难地弯下身来,捡起我刚刚褪在脚边的衣裳,无比温柔地为我穿上,再紧紧地把我拥在怀里,用一贯伤感的嗓音说:“傻丫头!我知道你很难很难,给你和你的家人带来如此大的伤害,我真的很对不起你!所以我尊重你的选择,绝不怪你,也绝不用死来为难你!”我蜷缩在他温暖的怀抱里,贪婪地吮吸着这最后的零距离和最后的幸福,泪水却轰然而下,一如门外昏天暗地的夜雨。天还没有亮,他送我回家,挤在同一把伞下,却发现已远隔天涯。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首先停下脚步,漆黑的雨夜里,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就那样默默对视着,仿佛一个世纪,两个世纪……他在我的额头深深印上一吻,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过身——就在他转身离去的一刹那,我听见了一个梦碎的声音!
不久,我噙着泪随母亲决尘而去,从此,为了生计而漂泊天涯,至今未曾回老家一趟。我常常做梦,梦到那一片故土,那一片“海”,那一片玫瑰,梦到玫瑰的花刺刺在我的心上,血汩汩而出,梦到自己匍匐在上帝的脚下,不停地叩首,叩得头破血流……醒来时,枕边早已湿了一大片。近些年来,我依然常常做梦,只是,醒来后,却像一个失去记忆的老人一样,再也记不起梦中的情形了。前些日子,故乡的一位朋友打来电话——原来,他已然结婚,妻子也是老家的人,俩人是私奔以后,奉子成婚的。我久久不能出声,不知该欣慰,还是心酸,亦或自怜。
将那枚紫黑色的花瓣重新夹回扉页,我合上日记,连同渐渐老去的记忆。我拧灭床头的灯火,听窗外淅沥沥的雨声,枕着玫瑰的残香和午夜的呢喃,枕着孤独与寂寞重新入梦——梦里花落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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