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卧室里端出蒙着乳白钩帘的藤编针线筐,放到客厅白色沙发的宽宽的黑色扶手上,准备做针线。
这只麻藤编的筐儿,精精细细,幽幽凉凉,散发着田野的清气,很适我意。我喜欢草编的东西,一直希望能有一只草编的针线篮,竟始终没有时间去实现这小小心愿。高考的铃声结束了,我长舒一口气,在六月明媚的艳阳里辗转去了家具市场,在偌大的空间里从容安闲地寻寻觅觅。于几十家店铺间转得疲惫不堪之际,唯一的出售草编制品的门点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在众多的大大小小的草编筐篮中,我一眼读出了这只筐儿的雅气、静气,只是稍稍大了点儿,可它别无同类。老板娘将一只憨憨的玩具熊放到筐内,说,你看,一点都不大。我说,我是放针线用的,当然显得大。老板娘笑了,你这样现代派的小人儿也能会做针线?老板娘只是看到了那天我脸上的太阳镜,她不可能读出镜片后面我古典的目光。我看重这盛针线的篮筐,我感觉只有草编的素朴、清新才能盛载针线所萦绕的绵绵的温馨与情意。
此刻,我坐在客厅靠南的洒满阳光的沙发里,右面是散发着田野气息的清雅的针线筐,左侧是需要缝补的丈夫的、小儿的、我自己的一些衣物。我安闲悠然地穿针引线,象几个世纪前温柔娴淑、一腔细密情愫的闺中女子。翻检丈夫的衣物,竟然发现有五六条领带程度不同地开了线,心里不禁歉然。我奢望生活的节奏能稍稍放缓一些,让我对家人的关爱更多一些,更细一些。想想平日里一大早冲锋陷阵一样地跑路,赶车,晚课后顶着星星月亮疲惫地回家,周末节假日依然如故地旋转,贤妻良母的风范已淡化得若轻烟薄雾。不是到了丈夫拎着裤子到我面前让我缝裤脚儿时,我意识不到该做针线。小儿常在早晨穿衣的时候喊着袜子破洞了,衣服掉纽扣了,我只能在忙乱中给他另找一件,说等妈妈有时间再给他缝。可是做妈妈的总是没有时间。我的时间消失在匆匆的足步里,消失在永远批改不完的卷纸里,消失在年轻学子七月的笑容里……古典的情衷,自强的心志,淡薄的怀愫,重压的工作,我在矛盾冲突的狭长暗道里徘徊。旧时的女子只能在闺中做针线,安然,但抑郁,故而文学史中留有那么多闺怨诗;如今的女子远离针线,在外面的世界里奔波,忙碌,但不快乐,街面上到处是伤情悼感的歌。在我想来,有一份充实快乐的工作,又有足够的时间在宁静的灯光下从容安闲地为家人缝针走线,这样的女人才是品味着幸福的女人。
我拎起小儿的衣衫,衣服上散发着淡淡的洗衣液的香气还有小儿身上浅浅的汗味儿。我带着笑,检视小儿衣上的破绽。这小毛毛孩儿,穿衣服太费了,竟把衬衫上锁眼儿的上下都扯裂了,这该怎么缝呢?我踌躇了一阵,想起了少年时跟母亲学过的、已很多年未用的锁边的技巧。我进一针绕一线地慢慢缝着衣,少小时看母亲做针线,跟母亲学做针线的日月浓浓淡淡地飘忽在眼前……
幼时的记忆里,母亲每天都在飞针走线。不是为缝纫店里锁扣眼儿,绣花,就是为我们兄妹三人裁剪,缝衣,补袜……家里那盏昏黄的灯常在我午夜梦醒的迷朦里映着母亲专注的脸。每年三十的早上我们都能穿上渴望已久的新衣,而我的新衣上一定有小花小鸟一类精美的刺绣。常有邻人问我身上的新衣是在哪里买的,我总是骄傲地告诉他们是妈妈做的。懂行的人上下里外地检视一番,不可思议地摇头,说这针脚儿只有机器能跑得这么匀,这刺绣不是一般的手工能做的……是的,这世间没有几个人知道母亲超常的灵慧,也没有人看重一个真正美丽的女子痛苦而丰盈的内心。母亲那双写诗文、擅丹青的手在白日里铁锨沙石的磨损和夜里永远做不完的针线的缠绕中日渐粗糙,母亲秀美的双目也在长年的灯下飞针中熬得昏花黯淡。针走日月,线绕流年。当我们不再需要穿母亲缝制的衣服的时候,疾病的长线却已错综纷乱地将母亲的周身缠绕。可是我出嫁的被子依旧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小侄衣上新巧的图案依旧是母亲绣的。当我的小儿出世的时候,母亲缝制了一摞针脚儿细密、厚薄不一、色彩鲜艳的小被子。小儿两周岁的夏天,疾病的发展已使母亲的视力急剧下降,做针线已显得困难。母亲坐在院子里的树阴下,吃力地一针一线绣制了一个点缀着兰草的红肚兜儿,满心欢喜地给她的小外孙戴上,我那白白胖胖的小儿戴着那红艳艳的肚兜儿像一只可爱的人参果……
其实母亲并没有走远。她换一种方式在人间延续她的生命与情感。我牵针引线时的微笑里有她,我嗔怪小儿的语气里有她,我看花赏月的善感里有她,我于困苦磨折中坚毅隐忍的神态里有她……
我曳过自己的一件黑衣,对它的领子审视再三。去岁的秋天买它,是因为它的质地能配上我的那条飘逸的黑色长裙,但我始终不喜欢它的高领子。此刻,我端详一番,找好角度,操起剪刀,刷刷刷,将高领剪成了低领。这一点魄力也是出自母亲的影响。我缺少母亲的灵慧,不会裁剪制衣,但小改小做的活儿却颇为自信。我这一手在母亲看来差强人意的针线活在同龄人中却显得较为出色。大学时代我常自己修改衣服,将长的剪短,把肥的该瘦。有一次,竟以细密整齐的针脚缝制了一个被罩。同寝室的姐妹啧啧惊叹,说看不出老四这样文弱的女孩儿能会干活儿。正如我单位里的同事至今感叹我当年未靠老人,未雇保姆,未依赖丈夫,独立带大孩子的艰辛与韧力。如今回首,固然有赶通勤车抱不动孩子而抹眼泪的苦涩,而更多的却是那时抱着小儿教他说话,把他带着奶香的小衣服缝来改去,给他用袜子做“拳击”手套,在他熟睡时给他写成长日记的宁馨与快慰。应该说,母亲留传给我的不仅仅是做针线的技巧,那针线的牵绕中一个本真女子的似水柔情与面对困苦的从容坚定已融化在我的血脉里。
除了生命的最末一年,母亲一生都在做针线。可是母亲牵针引线时娴静安详的面容下潜埋着永远的痛苦与挣扎。成年的我曾在母亲做针线时感叹过自己手艺不精,学不到她的慧巧。母亲长叹一口气说:“一辈子只能穿针引线有什么出息。孩子,你比妈妈有福,你能念大学,你有让自己独立的工作,你不用看任何人的眼色……一辈子靠自己才让人看得起。”我知道,针线下的一方精美刺痛着母亲被迫消泯却永生不能忘怀的理想。如今的我在自己选定的职业里倾注着几乎所有的时间与心力,牵针引线已成为匆促的生活节奏里难觅的悠闲。我的苦恼应该属于职业女性在工作重负与精神自由之间寻找、徘徊的苦恼,这样的苦恼比照母亲有志不能伸,有梦不能圆的痛苦是否显得奢侈?我知道我无以改变生活的序列,精神之鸟在现实中的翱翔尚需穿越重重的阴霾,但我会依旧往前走,以母亲赋予我的针线一样绵柔的韧力。
我放下手里的衣服,将短针插在淡蓝的彩色轴线上,目光在幽幽凉凉的藤筐上桓抚,一直看到岁月的深处……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