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羽陶拉着箱子走在杳无人迹的小路上。崎岖不平的路把箱子硌得轰隆隆地响,正在枝头唱歌的麻雀被这“雷声”惊地呼呼啦啦全飞走了。夏羽陶的手甩开了倾斜着身子准备继续前行的箱子,只听得一声惨叫,箱子便失魂落魄地趴在地上。
路两旁的水面上笼起一层薄雾,层层薄雾重叠在一起,把四周砌成了一堵堵厚厚的墙,每一堵墙都闪着逼人的寒气。夏羽陶觉得自己被锁在了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她猛地拉起箱子,企图赶快逃离这间小屋。但这样的小屋仿佛是如来的手,任夏羽陶有孙悟空的本领也难逃其掌心。她失望地坐在路旁的石头上,但她突然发现不远处就是父亲的坟墓。她轻轻走过去,坟墓周围是绿得发黑的麦苗,而坟墓上却光秃秃地连一根枯草都没有。夏羽陶曾在父亲的坟前种了两棵松树,希望松树可以代她陪着父亲。但本来生机勃勃的松树却像得了慢性病一样,渐渐熬干了周身绿色的血液,身体被风干成了木柴。
夏羽陶静静地站在坟前,眼泪却如洪水般奔涌而出,待风平复了她血红的眼睛,她才头也不回地朝家走去。
“呦!羽陶又放假了?”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大爷笑呵呵地问她。她本想笑着回答的,但听到“又”时,她心中立刻升腾起一股无名火。她强压这这股火,很生硬地点了一下头后就快速朝前走。但看到前面一团团黑压压的人群时,她恨不得自己变成空气。每次放假夏羽陶就是这样,不想说话,更不想见人。
“小羽回来了!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好让我们去接你。”夏羽陶只是面无表情地“恩”呢了一声。她不喜欢继父叫她小羽,在她的潜意识里只有生父才可以这样叫她。转念间她又觉得如果只是敷衍完事会让继父觉得自己用热脸贴冷屁股。于是她又不紧不慢地说:“反正离得也不远,我走一会儿就到家了,不用麻烦你们了。”她说完便回到自己屋里倒头就睡。
夏羽陶在床上睡了一天,直到大黄狗用湿热的粉红的舌头把她舔醒时,她才发现天色已经晚了。
“你起来了,正好,我待会儿要炒菜,你去给我买袋盐回来。”
“我头没梳,不想出去。”
“那梳好了头再出去”
“我衣服没换,不想出去。”
“那把衣服换了再出去!”夏羽陶的妈妈有些生气了。
“我没干净的衣服穿了,不想出去。”
“不想出去,不想出去,你想干嘛?想吃饭是吧?来,你自己做,我不伺候你!”
“做就做,我又不是不会,那你去买盐。”
“我就不买,甜死你个哈怂(陕西方言,骂人的)”
“行了,行了!不就买袋盐嘛,走几步就到了,你们娘俩吵啥呢!”
夏羽陶的继父接过钱悠哉悠哉地买盐去了。
除夕夜里,夏羽陶坐在床上看书,继父端了一碗饺子放在她床前的桌子上。乐呵呵地说:“大过年的,吃些饺子吧,暖和!”
“我不吃,你端走吧!”夏羽陶强压着怒火。
“你尝一个吧,挺香的,里面尽是些瘦肉,你不喜欢吃油腻的,就……”
夏羽陶没等他说完就端起碗,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跟你说了多少遍?我不吃肉!我不吃肉!我——不——吃——肉!肥的瘦的我都不吃!下次要是再劝我吃肉,我就死给你们看!”夏羽陶气得全身发抖。
“好,好,不吃就不吃,大过年的别说死不死的,多不吉利啊!”见夏羽陶没反应,他就满脸尴尬地出去了。
躺在地上的饺子大概是觉得自己很委屈,便拼命地散发出热气和香味,熏的夏羽陶直想吐,却把大黄狗吸引过去了。它用哀求的眼神望着夏羽陶,夏羽陶瞪了它一眼,捂着鼻子,甩了甩手说:“吃!吃!吃,把它吃干净!”大黄狗像是得到了命令,欢快地摇着尾巴吞起地上的饺子来。
就在夏羽陶准备关灯的时候,她母亲黑着脸走了进去。
“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动不动就对他发火,他嘴上不说可心里难受啊!你是上辈子积德了才遇到这么好的继父。若是换了旁人,早就打你千百遍了。你说你不叫他爸爸也就算了,现在连声‘叔叔’都不叫了,你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我要是上辈子积德,爸爸也不会死了!他哪里好?吃饭放屁、睡觉打鼾、随地吐痰还不刷牙,一点都比不上我爸爸!”
“又是比不上你那短命的爸爸,好!那你让他供你上学,让他给你生活费,至少让他站起来和你说会儿话啊!他早就死了,你不能老想着他,生活总得向前看啊!”
“我看你早就把他忘了,你现在满脑子全是你现在的丈夫,怎么会想起我爸爸的好呢?”
夏羽陶的妈妈没有再说话,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睛红红地走了出去。
在夏羽陶的记忆里,她爸爸会写诗,会作画,还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而继父和他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也是夏羽陶一直不愿叫他爸爸的重要原因。
夏羽陶在家待了半个月,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充满气的皮球,砸到任何人身上都比平常疼的多,更何况受伤的总是家人呢?其实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在伤害家人的同时,她自己也深深疼着。于是她酝酿出一个自认为完美的计划。
“妈,我同学昨天晚上打电话,想让我去上海找她玩,吃住她全包了!”
“我怎么没听你讲过你还有在上海的同学?”
“大学同学,我们还上下铺呢,她父母在上海做生意,过年回老家了,她想在上海玩,一个人没意思,就想让我去陪她,一个多星期就回来了。”
“那好,你自己多注意点儿,上海可不比郑州,汉中,陇南,它是大都市,越是繁华,隐藏的罪恶就越多,你要格外留心。趁着年轻,多跑跑也是好的。”
夏羽陶怎么也没想到母亲竟会这么爽快而又开明地答应了。其实夏羽陶的妈妈深深了解自己的女儿,只要是她想做的,没人能拦得住。
坐上开往上海的火车,觉得自己像是一只逃离牢笼的鸟儿,兴奋之余,她还是有些害怕的,毕竟自己没去过上海,又没有认识的人,所以她只能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姿态闯进上海。
夏羽陶按照自己事先设定好的路线,先去看了东方明珠,但外滩上人多得让她喘不过气来,只是匆匆看了几眼便朝外白度桥走去。她倚在铁栏杆上,看着桥下的江水,白色的塑料袋,各色的食品袋子,形状不一的瓶子,还有落寞的枯叶残枝,都在随着海风在水面上飘摇。海水成了垃圾的背景,夏羽陶成了别人相片里的背景。
夏羽陶正在想着当年赵薇是怎样在这拍依萍跳江的场景的,一个熟悉的遥远的像是从天际传来的声音飘进夏羽陶耳朵里,她寻声望去,竟然看到了生父!她想自己一定是遇见鬼了,要么就是眼花了!她急忙使劲儿柔自己的眼睛,但再看时看到的依旧是生父的模样!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便鬼使神差地向他走去,他还在打着电话,虽然他说的是英语,但无论是音色,音长还是音强和生父几乎一样!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一定和自己有莫大的联系。夏羽陶一直跟着他,直到他进了机场,她知道若是错过了这次机会,自己一定会遗憾一辈子。在他坐在那悠闲地候机的时候,夏羽陶长长地吸了口气,她觉得自己浑身发烫,但手却是冰凉的。
虽然离他只有十几米远,但夏羽陶觉得像是隔了一个世纪。她快速走了几步,生怕他起身离去,但她又突然慢下步子,因为她还没想好该怎样跟他说。她好怕他像是一颗流星,还没等自己许好愿,就消失不见了,又怕时间太短,没想好自己最想实现的愿望。最后,她还是一鼓作气走到了他的面前。
“叔叔,不好意思,打扰您一下。”
“什么事?”他极不情愿地抬起头,斜视着夏羽陶,连眼镜都没扶一下。
“您长得很像我爸爸,我能不能和您合一张影?”夏羽陶没有想到高明点的搭讪方法,只能说出这句自己都觉得反感的话。
“哦,是吗?那你怎么不和你爸爸合影?”
“我,我爸爸他,他,死了。我没有他的照片”夏羽陶紧紧咬着自己的嘴唇,突然尝到了一点腥味。
“死了,你和一个死人合影,不觉得可怕吗?”他说话的时候低头看着报纸,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那我不和您合影了,我只给您拍一张就好了。”夏羽陶说些话的时候,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
“怎么?我还没上飞机呢,你就咒我死是吧!”
“没,没!我没有咒您的意思,我只是……”
“行了,不和你多说了,我要登机了。”他像躲瘟神一样转眼间就不见了。只留下夏羽陶一人傻傻地站在那里。
夏羽陶从机场出去,给她姑姑打了电话,姑姑的答案让她打了一个寒噤。她爸爸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在他一岁多的时候因为家里穷便把他送人了。周围林立的水泥森林令她目眩,亲叔叔的冷漠让她绝望。她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令她心寒的梦。
夏羽陶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样的话:“非血缘关系的亲情,是将两条不相干的支流,非要汇聚在一条河床上。当然,运气好的会冲破藩篱,彼此相融;而运气差的,各奔前程,两相无干。”而有血缘关系的亲情呢?只不过是个偶然。
夏羽陶孤单地站在喧哗的大街上,第一次有了想家的感觉。她喜欢流浪,却不喜欢漂泊。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像是浮萍,而家是她最好的去处。不过在走之前她还是决定去一趟寒山寺,不是想听一下夜半的钟声,只是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将她凌乱的思绪好好整理一下。但实际上寒山寺并不是张继诗中那样,更不是夏羽陶心中所想。经过几千年的“成长”寒山寺已从一个娴静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妇人。而她的“饰品”就是遍地的垃圾和穿着花花绿绿的游客。夏羽陶失望离去。在回乡的列车上,她将自己里里外外,完完整整地审视了一遍,却突然发现,有时候不是自己感受不到阳光,只是自己在心口砌了一堵厚厚的墙,把阳光拦在门外,自己与世界变得隔膜起来。
快到家的时候夏羽陶给家里打电话,继父习惯性地问她:“是我去接你?还是你妈去接你?”夏羽陶破天荒地说了一句:“你来吧!”良久,夏羽陶的继父说了一句:“好!”那声音听着像是一个穿了新衣的孩子。
夏羽陶还没到家就远远地闻到蘑菇和银耳的清香,那是她最钟情的味道,不远处,大黄狗把微笑深深地藏在了尾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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