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花都一树一树地开好了，我来了，你在哪？
　　
　　我再给你背诵一次《诗经。桃夭》，好么？
　　
　　“桃之夭夭，烁烁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我叫郑伊人，是了，就是取字《诗经。蒹葭》中的“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爷爷说，女孩子，就该有个清雅别致的名字。所以，这辈子，我都叫郑伊人。
　　
　　这片桃花林，是小时候我和爷爷一起栽种的，并且我们给它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作桃花伊人。爷爷，你看，那一树一树的桃花，还有你的伊人，我们都在呢，我们都在啊！
　　
　　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爷爷，我肯定会成为一个阴郁孤独，偏激厌世的问题小孩。说不定我还会像他们一样辍学，打架，酗酒，滥爱……可是，上帝如此怜爱，我有爷爷。所以，我成了一个纯真美好，温婉娴静，笑靥如花的姑娘。
　　
　　童年的记忆只剩了一张黑白的照片，像界限分明的温暖。四岁那年，爸爸妈妈在家吵得天翻地覆。我紧紧拽着爷爷的衣襟，偎在爷爷怀里恐惧地看着我的父母像仇人一样大打出手。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彼此诅咒。经过了一个冬天反反复复的纠缠，终于，他们决定离婚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到最后关于我的去处，他们又开始争执不休。妈妈说：“我以后还会重新开始生活，带着她我日子还过不过了。”爸爸说：“你不带谁带啊，连谁家的种都搞不清呢。”妈妈又开始大骂不止，说她真不知造了什么孽，竟然会生下我，说她的青春她的人生全被我毁了。她对我说：“你怎么不去死。”十二月，大雪天，她把我推出门外，说她看到我就恶心。我没有哭也没有哀求她开门。我坐在路灯下抱着自己取暖，你从没问过我是否愿意来到这个世界，如果可以选择，我比你更愿意选择我从没出生过。
　　
　　大雪纷纷扬扬，白茫茫一片素雅的人间。我想，我终于要死了，想到这儿，我忍不住轻轻微笑起来。就在我像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幻想天堂的温暖时，我的爷爷，他披着满身的风雪向我蹒跚着跑来。被妈妈骂的时候我没有哭，在雪地里挨冻的时候我没有哭，看到我的爷爷像个圣诞老人一样滑稽的模样后，我哭得不能自持。最后，爷爷拉起我的小手，哽咽着说：“丫头，咱走啊。”
　　
　　爸爸妈妈去离婚那天，爷爷说：“丫头没碍你们什么，你们不心疼我心疼。你们去吧，以后就我们爷俩过了。我们回老屋去。”
　　
　　如果说上天爱开玩笑的话，那它这次真是开了个让人哭笑不得的玩笑。爸爸妈妈在去离婚的路上，由于雪天路滑，他们出了重大车祸，然后同年同月同日死了。真真儿地做到了“生则同衾死则同穴”，让人止不住地感慨。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笑得很开心，然后问爷爷：“爷爷，你说到下面他们还可以接着离婚么？”爷爷没有回答我，而是空洞着一双眼，然后眼泪就像小溪一样布满了脸上的每一条岁月的沟壑。过了很久，爷爷才缓缓地说：“丫头，你记住，不管你的父母他们曾经怎样待你，就为着他们给了你这条命，让你能感受到这个世间所有真切地冷暖，他们所有的一切错误都应该被原谅。我希望我的丫头是一个宽容善良的姑娘，希望她有一个温暖美好的心性。”
　　
　　是的，从那天起郑伊人就决定做一个温暖美好的女子。
　　
　　我们的老屋很古朴，里面有很多经年隔世的书画和一些厚重的老家具。爷爷以前是个教书人，尤其热爱中国古诗词。所以每天清晨爷爷都会早早起床，然后在鸟语花香里轻轻吟诵那些诗词。在日复一日的晨昏里，我跟在爷爷身后捡拾那些唐诗宋词以及诗经乐府中的优雅诗句。像什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桃之夭夭，烁烁其华；绿兮衣兮，绿衣黄裹。心之忧矣，曷维其已；犹有桃花随流水，无辞竹叶醉樽前等等，起初并不理解诗词本意，只是觉得那些句子朗朗上口很有意思，为了好玩而已。
　　
　　屋子的前院爷爷栽种了一些时令瓜菜，爷爷说这样我家丫头就一年四季不用眼馋别人家的菜园子了。可是在五岁那年我却眼馋上了人家的果园子。那天早晨我跟爷爷背诵桃夭篇，背到桃之夭夭，烁烁其华句时，我一抬头看到邻居家的桃树竟然开了满满一树紧簇簇的桃花，那是怎样一树灿烂的云霞啊，精巧的露珠在花瓣上荡着秋千，花朵和花骨朵儿们像羞答答的姑娘似的，娇俏着一张张粉嫩嫩的脸，矜持地藏着意犹未尽的微笑。我痴痴地看着那树桃花，嘴里反复念叨着那句：烁烁其华。爷爷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笑着说，伊人啊，接着背啊。我可是再也背不下去了，幼小的心灵像被什么撞击了似的，竟撞出泪水来，我说，爷爷，我想要一片桃花林。爷爷用温热的掌心拂去我满脸的泪水，说，好，等来年爷爷给你栽下一片桃花林。于是，我就一直等啊等盼啊盼，想象着我与爷爷在桃花林下一起看倦鸟归家，看花开时的烁烁其华，看那些美丽的诗句是怎样演绎成繁华，看古往今来痴痴念念的几多牵挂。
　　
　　终于等到可以栽种桃树的时候了，爷爷买了一堆桃树苗，然后我们每天早早起床开垦后园，栽树，浇水……在忙完的第五天的那个黄昏，看着夕阳的余晖洒满我们幼嫩的树苗，洒满我和爷爷的全身，我吹着爷爷额头的汗水兴奋地问，爷爷，桃树明天会不会开花。爷爷眼含宠溺地回答，会，桃树明天就会开花。那些时日里，每天我都带着满树的桃花入睡，梦里都是花的笑。一醒来我就跑去桃树林跟桃树们说，明天要记得开花啊。
　　
　　爷爷说，等桃树开花了，我的伊人也就长成大姑娘了。于是，我们都盼着桃树早些开花。
　　
　　在盼望桃树开花的日子里，我上学了。上学后日子较之以前困难了许多，爷爷的退休金已经远远不能迎合上一路飙升的物价。于是爷爷在卖菜之余也去工地上给别人做小工。我一直觉得爷爷是应该活在诗情画意里的神仙老头儿，不食人间烟火却笑看世事无常。可当我看到爷爷佝偻着背卯着全身的力气拉砖的时候，他满脸的泥土都在隐忍着不可言说的委屈。我第一次感受到无能为力的难过和悲哀。我默默擦干泪跑过去帮爷爷推着车子，仰着脸甜甜地问，爷爷，明天桃树会不会开花。爷爷回过头依然用宠溺地语调回答，会。
　　
　　我相信爷爷，爷爷说会就一定会。于是，我依然每天抱着桃花梦入眠。
　　
　　可是那年夏天的一场大雨，却淋湿了很多人的眼。
　　
　　那天爷爷为了赶回家给我做饭淋着了那场大雨，于是生起病来。一天又一天，看着爷爷日渐消瘦的身体，我害怕地哭起来，因为我看到了爷爷明显的苍老。我哭着说，爷爷，你不要再变老了，好不好。爷爷摸摸我的头，红了眼。在我第二天上学的时候，我打开课本竟然发现里面有张字条，上面用端正的楷书写着：“你未长大，我怎敢变老？”
　　
　　人家说鱼汤是很补病人身子的，我听了特别开心。因为这几日连着的大雨下满了村后的沟沟壑壑。每天放学后班里调皮的男生都会去村子西边的池塘捉鱼。于是那天放学后我也跟他们一起去捉鱼了。由于我从没做过这些，所以捉了半天我也没捉着，明明每次都是看准了才赶忙下手捉的可张开手却还是空空的。看着天色越来越晚我开始着急了起来。终于我抓着了一条小鱼，可是由于我一激动脚下一滑，整个人便摔倒了水里。我除了听到耳朵里传来了咕咕的进水的声音其他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黑了，爷爷蹲在我旁边，看到我醒来，那一刻这个老人他所有的心疼，担忧，恐惧和埋怨全都化成了一句哽咽在喉的呼唤，伊人啊……。我笑着喊了声爷爷，然后爷爷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在众人面前嚎啕大哭起来。后来爷爷说：“伊人啊，你要知道所有的爱都抵不过你的一声呼唤。”
　　
　　那年夏天，我一直记得。那场大雨啊，它一直下在我的眼里。
　　
　　岁月流年，波光潋滟。我们就这样走过一年又一年。桃树林也已经开了一茬又一茬的花。十岁那年有一天我苦着一张脸回家，看到爷爷在厨房里做饭，烟囱上飘起一圈又一圈的炊烟，我没有说话轻轻地走到爷爷背后抱着他咯人的却温暖的背让眼泪肆意横流。爷爷喊一声，丫头。我答一句，爷爷。过了好一阵儿，我终于说，爷爷，我是孤儿。爷爷幽幽叹了口气，抱住我说，不对啊，伊人有爷爷啊。爷爷说：“伊人啊，你要知道这世间有太多东西是我们无法选择的，可我们从不比别人少什么，只要做一个有温度的人，我们就永远不会孤独。当你觉得上天给你的东西比给别人的少，那你一定要记得，那是因为上天给你的比给别人的要精致的多。”
　　
　　于是在下次升年级做自我介绍时，我说我叫郑伊人，就是诗经中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中的那个伊人。然后就有个同学大声喊，报告，伊人就是一人，郑伊人是孤儿。我笑起来，拍着他的头说，别闹。然后大声说，老师，不是的，我有爷爷的。说完后我笑意款款地坐下来。若干年后，当初报告说我是孤儿的那个小孩，有次我们碰着聊天的时候，他突然说，郑伊人，你知道吗，看到你的笑，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应该被原谅。我说，我知道啊。
　　
　　桃树已经开了这么多年花了，而我也真的如桃花一样长大了。长大后的我离开爷爷在外地工作，可无论如何，每到桃花盛开的时节我就一定要回到桃花伊人去。有次我回去的时候，看到爷爷端坐在桃树下，手里拿着一本诗经，出神地望着那满树的繁花，嘴里念念有词地问：“式微式微，胡不归？”我朦胧着一双眼，悄悄从背后抱着他，在他耳边念道：“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然后爷爷唤了声：“伊人啊，你看，爷爷老了。”我说：“我未长大，你怎能变老？”爷爷就笑起来，笑落了一地一地的桃花。
　　
　　多少次我在想，就这样吧，回桃花伊人去，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与爷爷的浅斟低唱。可每次说到这些的时候，爷爷都说，伊人啊，爷爷替你守着桃树林，去做你喜欢的。
　　
　　年复一年，爷爷在花开花谢的日月里逐渐老去，老去……直到再也不会唤我一声，伊人啊。
　　
　　这一年，桃花依然锦簇簇盛开，可我却再也没有爷爷，这世间再也没有一个人会用那样充满怜爱和宠溺的语调唤我一声，伊人啊。夕阳晚照的时候，我一个人站在桃花伊人的过往里，看着桃花在风里翻飞，听着倦鸟呼扇着翅膀归林，远处传来声声悠长的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我抱着一棵桃树，止不住泪如雨下。
　　
　　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轻轻吟唱着我为爷爷写的桃花伊人：
　　
　　桃花雨下桃花笑，
　　
　　我已亭亭君已老。
　　
　　岁岁伊人花相照，
　　
　　平生展眉念君好。
　　
　　爷爷，桃之夭夭，烁烁其华。
　　
　　爷爷，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爷爷，你看啊，那一树一树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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