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贞,我的妻:
好久没有收到我的来信,是否心里一直挂念着?可是,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可能已不在人世了,当你看到这样的字眼的时候,泪水是否模糊了眼睛?我知道,你会痛哭,你会伤心,而我的心情,曾经也与你一样,宝贝,我知道,你会怨恨我,会怨我为什么不回家,会恨我自作主张决定自己的生死,毕竟生死是人生大事,但是,我不想拖累你,请你原谅我,无法做到对你的承诺,不是我不想遵守你我之间的誓约,只是我现在已无能为力了,我病了,是癌症晚期。
当得知这个结果时,我几乎傻了,怎么可能?我都问了自己几百遍了,我还这么年轻,这么强壮,怎么可能?我几乎要崩溃了,我年轻的妻,年幼的儿女,年老的父亲,你们可怎么办?现在的我也怎么办呢?是否应该回家去?回去看看?虽然人讲究的是落叶归根,至少我可以死在家乡,可是,回去让你们也跟着我跌进崩溃的无底洞里?回去令我们幸福甜蜜的家从此背上沉重的债务?我的魂魄又怎么可以安宁呢?我想呀想,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我,你能了解吗?我思念我的宝贝儿子和我的两个小公主,还有你,我最爱的妻,我从此再也见不到你们了,一想到这里,我的泪就不断地涌上眼眶,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处呀!有家回不得,那种感觉,对我是绝望,却要坚持。
每天,我都算着自己还能不能支撑下去,留一天,我就会有多一天的钱,我会把这些钱交给与我们村里来香港定居已多年的堂兄,我的病情,我也没有跟他说,但我会拜托他把这些钱给你带回去,这是我为这个家尽最后的一点力了。
每到夜幕降临,回到简单的宿舍里,躺在床上,记忆如潮水般地袭向我的脑海,我清晰地记起,在一个静寂的夜晚,我拉着你的手,向你求婚,希望能牵着你的手一起到老。一想到这里,我不敢闭上眼睛,我怕,第二天的太阳再升起了,而我不会再睁开眼了。我想,如果真的不行了,就会去自首,毕竟我是一个为了让家人有着安逸生活而来到香港做工地苦力的偷渡者,到时我会跟警察他们说,我没有家人了,无牵无挂的,这样我就会留在香港,这里的医疗发达,说不定,对我的病情有帮助呢!就算死在这里了,也不会给家里带来任何负担。
那你呢?没有我的日子,不用想,你们有多难过,我知道,可怜我那三个年幼命苦的孩子,一想到这里,不敢再往下想了,我的心好痛,痛得真的不知道怎样去形容,如果以后遇到合适的,你就去吧!毕竟,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走在尖沙咀繁华喧哗的街道,人来人住的,我仿似一个无主的孤魂,默默地孤独地走着,你以往红润美丽的脸却总是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的挥之不去,看着维多利亚港美丽的夜色,往来的船只不知要到哪里去?不知道有没有经过我那日夜梦徊的家乡呢?能否载上我的魂魄回去呢?
一想到这里,泪水总是忍不住流下来,可我再怎么忍,再怎么擦,却总是止不住它的涌出。
一生将路尽,在回望着人生旧时的甜美眷恋,泪流满脸,我要走了,即使心有不甘,也无法改变自己的结局,虽然我是如此的眷恋这人世,但生离死别不由得我们来支配。
我要走了,你们好好保重,好好的活下去,没有我的日子里,坚强地活下去。
爱你的丈夫:桂
写于1988年8月25日凌晨。
二
多久了?他不再有书信回来了。这天,她的头痛得发胀,酸涩的眼皮沉重起来,朦胧中,坐在屋中的她看见他笔直地向她走来,脸上全无表情,他走到门口站着,沉痛地望着她。
“怎么了?回到家了,还不进来呀?”她放下手中的毛衣,走到他的面前,看看他背后。“行李呢?”
“我回不来了。”
“乱说,快进来。”她心急地去拉他,怎么捉不到他的手的?“你的手呢?你怎么会飘的呀?不要抛下我,不要!”
眼皮忽然像弹簧般跳起,拂着额头汗淋的,喉咙干得发痛,为什么会做了这个奇怪的梦?怪到不能解释的梦,这暗示着什么?会不会他真的是出了什么事?想到这里,她的心又紧紧地吊起来了。
没多久,她听到一些流言,说他在香港病死了,是癌症,死在监狱里,自动投案的他跟警察说,家里已经没有人了……怎么可能?不会的,不会的,这不是事实,不可能,她不相信。
直到她真的从同村的兄弟的手中接过他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和钱的时候,信在她的手中慢慢地飘落。
不是的,他怎么能像一个水泡一样完完全全地消失?这个在她生命中占着与她自己同等分量的男人就这么突然地死去了?怎么可能呢?虽然他没有给她写信,也没有电话打回来,所以她不相信这事实,宁愿相信他一定在某个地方过着没有她,但过得很好的生活。
可是,看着地上躺着的信纸,耳边又响着“他不会再回来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这声音让她陷入空空洞洞阴阴惨惨的黑冷潭底,那绝望的痉挛一下下的啃噬着她的心。在看到这封滴满泪痕的信纸,她的心快要碎了,谁能诠释心中那种痛呢?她抓紧了胸前的衬衣,拼命地咬着牙才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失去了支柱的家庭顿时堕入了一片愁惨之中,平时平静的家中突然多了许多所谓来探望的亲戚`平时不平常往来的不相干的村里人好像带着看戏的心情都来她的家里,平静的家里这时真的像突然炸开锅般地热闹。
“家庭中没有个男人,以后的生活就苦了。”
“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多苦,家里没个男人不行呀!”
“如果一个女人还是单身就好,没有那么多的负累,找男家也好找。
“现在还是那么美丽,如果她抛下这几个孩子的话,就太可怜了。”
……
她的儿女们一听到妈妈可能不要他们时,吓得哇哇大哭起来了。她泪流满脸地环抱着她的儿女们,语气中透着坚定:“不会的,妈妈无论有多困难都不会放弃你们,放弃咱们的家,宝贝,相信妈妈。”
她可以没有荣华富贵、没有华丽的衣裳和安逸的生活,她可以什么都没有,但就是不能没有骨气,没有骨气的人就没有自尊,一个没有自尊的人又怎么配做人呢?没有了男人,她依然会活下去,坚强地活下去,这是他所期望的,她一定会做到的。她不要那虚假的好意,一张张的虚伪的面具令她在痛失丈夫的时候只会落井下石,面对痛失亲人和以后生活的一切负担的双重打击,她连眼泪都来不及抹。她虚弱地靠在门边,心早已经碎裂,泪此刻仿如枯井般干涸,只剩下荒芜和无尽的痛苦。
“如果有一天,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你会怎么办?”
“我会陪你一块死去,天堂、地狱我什么都不在乎。”
一段段痛心的回忆,一张张无助的小脸,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昨夜梦徊中只有他的内疚:“对不起,苦了你,苦了你……”
“不是的,我甘心,我情愿,只为你,只为你……”
梦中的此刻,俩人紧紧地拥抱着一起痛哭……
每一次醒来,泪水沾湿了枕巾。
生活的负担令她坠入愁惨的空间中,三个孩子的学费、生活费现在都还没有着落,于是她将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只要是值钱的,她都拿去卖掉来帮补家用,每天天还没亮她就去菜市场买菜,尽量挑些便宜的菜,肉尽量少吃了,日子已经不同以前了,对着一档档的肉,此刻想起平时最爱吃肉的子女竟然对她说:“妈妈,肉一点都不好吃,以后咱们不要吃肉了,我们吃蔬菜也是一样……”强忍着心中沥血的痛苦,她的孩子变了,从他们知道父亲已经不在了的时候,都变得沉默和懂事了,还在刚读初中的儿子与女儿昨天晚上两人走到她的面前说:“妈妈我们想不读书了,我想出去打工,这样可以减轻咱家的负担,妈妈你就不用再为我们的学费独自一个人去承包十多亩田来耕种了,妈妈,我知道你的腰骨节增生现在还没好呢!痛得很……”听着听着,眼睛开始湿润起来,心头间波澜翻腾般,一缕缕痛楚紧紧地缠住她:“来,孩子,过来妈妈这里,你们知道吗?爸爸在世时最希望你们三个可以成为有学识的人,所以妈妈无论多辛苦都会供你们读书,妈妈没有读多少书,所以这辈子总有了遗憾……”
空气中为何总飘浮着一种看不见的哀愁,这令她眼眶全注满了泪水。
唉!已经很晚了,别想太多了,等会还要去田地里除草呢!她提着菜篮往家走,来往的街道难免遇见几个村中相熟的人,他们总是含着若有若无的笑走近她的身边,用俗世的眼光看她的菜篮子里的菜没有像以前那样的丰富了。唉!人呀!为何你总是喜欢在别人受伤时还在伤口再洒一把盐?
不是农忙的时候一个人像男人一样去码头扛大包;无论天有多冷,都会去海边帮别人撬生蚝;只要有人家要雇工,那里都会有她的身影;去砍柴挑去砖窑卖,平时还种菜,养猪养鸡鸭鹅都拿去卖……
独力将三个儿女抚养成人,孝顺老人直至寿终,无论多艰难,咬着牙关,她都挺过来了。
多年过去了,她已经美貌不再,一缕缕深刻的皱纹已出现在那经历风霜的脸上。
2000年年初的这一天,也是个大日子,儿子结婚了。在儿子与媳妇双双跪在她的面前向她敬茶的时候,她哭了,满脸都是苦尽甘来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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