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叫红白山,一面红一面白,犹如身披红纱的女子和一位身着白铠的武士相拥而立,突兀地矗立在戈壁上。
山顶上,悬崖边,穿着传统维吾尔族纯白衣裤的铁木尔坐在悬崖边,怀里的玛依莎似乎睡着了,一脸安详。风吹着她,红蓝相间的艾德莱斯群摆便如一个精灵,轻盈起舞,似乎举办着一个人的麦西来普。
铁木尔将手里的奥斯玛草叶轻轻捏碎,慢慢用草汁为玛依莎画着眉。她的眉弯长秀丽,象春风里的柳叶儿,也象清真寺顶雕塑的新月。那个古老的传说:女儿两眉之间的距离越小,将来出嫁的地方就离娘家越近,母女就可以免受遥遥相思之苦。于是母亲找到了奥斯玛生眉草,在女儿出生的第七天起,用奥斯玛草汁涂抹女儿稚嫩的双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希望她两眉之间的距离近些,再近些。
铁木尔2008年于西安交大毕业,因成绩优异,校方拟聘请他留校执教,但他婉言谢绝,回到了盛产美玉和玫瑰的和田河畔的家乡,在村小当了一名教师。他的父母都是老师,已经退休了,一生教育了很多孩子,受到大家普遍的爱戴,两个弟弟一个在克拉玛依上初中,一个在浙江上高中,一家人生活殷实,平淡幸福。
他很努力,将在内地学到的知识毫不保留地教授给学生,孩子们很用功,家长们也很支持,他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一天中最欢乐的时光是在下班后村北绿洲与沙漠中的草场里度过,因为那里有他青梅竹马的恋人——玛依莎。
玛依莎的父亲是个虔诚的穆斯林,因为家中男孩子少,当初让刚刚初中毕业的玛依莎放弃高中回家放羊,一放就是七年,她也由当初那个青涩的小女孩长成了现在美丽的大姑娘。
铁木尔大一放假回家的时候,送出了人生中第一束玫瑰,从此后四年里,几乎每天都会给她写封信,诉说相思。他跟她说大学里生活的精彩,内地山川的秀美;她跟他说草长羊肥,沙漠里的太阳还没落下月亮就已经升起。2008年,终于等到了毕业。
每天下班后,铁木尔都骑着自行车到草场去,陪着恋人放羊。他用第一个月发的工资,给她买了一条红蓝相间的艾德莱斯连衣裙。他喜欢坐在草地上吹着口琴,看恋人穿上自己送的连衣裙舞蹈的身影。
玛依莎家盖起了国家补助的抗震安居房,她便不用天天去草场的土房了。每天和铁木尔将羊赶进羊圈,就去帮村里的孤寡老人阿依汗打扫房子。老人就象他们的奶奶,看着玛依莎在庭院里如同翩飞的蝴蝶,总是容易愣神,似乎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岁月。为了感谢玛依莎,老奶奶经常都用奥斯曼草汁帮她画眉,还讲了那个古老的故事。
铁木尔对恋人说:你的眉毛连在一起,果然就如奶奶讲的故事一样,将来嫁到自己村里,就在母亲的附近。
玛依莎幸福地低头红着脸说:谁答应了嫁给你?
铁木尔正经地说:明年库尔邦节,我的钱就存够了,那时就娶你过门。
玛依莎深情地说:辛苦了你,其实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是吃沙子喝碱水,我也乐意。
日子安静地流逝着。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铁木尔的学生少了起来,询问别的孩子才知道,他们不来上学,学经去了。他便上门去做家访。往日热情的家长们,脸色都不太对劲。刚开始还礼貌地争论,孩子该上学还是该念经,后来竟粗暴地将他搡出门,说你教你的黑书,我的孩子要去学安拉的大道真义。
铁木尔没有办法,他热爱着自己的事业,热爱着那些象海绵一样吸取知识的孩子们,可是他们都一个个地离去。他将情况向乡里做了反映,乡里迅速来人搞了整顿,打掉了地下教经点,还组织干部到村里宣传国家民族宗教政策和惠民政策,他的学生于是又回到了课堂。他以为这只是一个插曲,生活会回到以前的正轨,可是,满课堂的孩子们眼睛里怎么就失去了以往的清澈。
此后铁木尔家早上开门的时候,经常发现一些死老鼠或者一地的脏水。
一段时间后,村子里不知什么时候起多了些极象电视里播放的基地恐怖分子一样,穿着黑袍子、留着大胡子的陌生男人和全身包裹在黑袍子、黑头巾里的女人,背着大队小队干部神秘流窜。不久后村里的妇女们出门都纷纷戴起了黑面纱、穿起了黑袍子,经常聚在一起叨咕着什么,连田地里的庄稼都懒得管理了。慢慢地,以前从未有过的穿黑袍子、蒙黑面纱似乎反而成了所有妇女的习惯。
铁木尔的父母都是老师退休的,他们不信教。有一次母亲去县上看病回来,哭了,说是受了侮辱。因为没有戴头巾蒙面,司机都不让她上公交车,后来找了一个以前的学生用摩托送她到县里,还没进县城,被几个蒙面妇女拦下骂了一顿,又往她脸上吐口水。
铁木尔听了怒火中烧,就要带母亲去县上找回公道,父亲拦住了。父亲说,现在都是这样,上面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开始整顿了。说白了,有人故意把极端宗教和民族风俗混淆视听,上当的人太多呀!
铁木尔一肚子气没地方撒,便打电话约玛依莎出来,想聊聊自己的心事。可见面时,看到的玛依莎,没有穿她最喜欢的艾德莱斯连衣裙,而是整个人都套在一个黑色的筒衣里,脸上也戴着黑色的面纱。走到没人的地方,玛依莎才告诉他,是父母要求的。她还支支吾吾地说,父母不让她跟异教徒交往。
铁木尔一听急了,我是异教徒么?你不再跟我好了么?
玛依莎说她是决定一生一世跟着铁木尔的,但父母那方面现在有阻力了。为了两个人能在一起,希望铁木尔能信教。
铁木尔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说他是老师,还是党员,怎么可能信教呢,而且那还是非法极端宗教。你知道你穿的是什么衣服么,这是“吉里巴甫”服饰,是“瓦哈比”极端、封闭、固执思想的象征。
玛依莎有点生气,觉得铁木尔不在乎她。她说,我不知道什么是“吉里巴甫”,也不知道什么是“瓦哈比”,总之母亲叫我穿我就穿了,因为我爱我的母亲。你要是爱我,就该听从我的。况且别的地方,别说老师了,听说有些干部还进清真寺呢,只是偷偷地罢了。我也不是要求你不当老师了,你偷偷地信教不就行了。
铁木尔第一次感觉到了两人之间认识的差距,转身走了。
三天后,玛依莎先给他发了短信,说是父亲决定将她嫁给邻村阿訇的儿子,怎么办。铁木尔其实从那天回家后就后悔了,后悔自己的冲动,应该跟恋人讲道理呀。自己是老师,便是最顽劣的孩子也可以教育好,当然能跟恋人讲清道理了。他很想当时就跟恋人打电话道歉,可是儿子娃娃的自尊让他迟疑了三天,而且这三天,外面传说喀什、吐鲁番出现恐怖杀人案件,让他思绪紊乱。而现在,他得到的消息是相恋八年的恋人要嫁给别人。
他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刺痛,痛得几乎无法忍受。他问玛依莎,她是什么意思。她说,我们离开这里吧,你带我走,走到哪里都可以,就是不要再呆在这里了。
铁木尔犹豫了一阵,下了决心,和她约好,天黑后他们在村口会合,他带她去内地。天黑后,铁木尔在村口等了很久没见人来,打玛依莎的电话关机了。他预感到出了意外,便跑到玛依莎的家去问,刚敲开门,一群手持木棍的黑衣人就冲了出来,嘴里喊着“打死异教徒”,将铁木尔围在中间,一阵乱棍将他打晕后,又一起往他身上洒了小便,才离去。
半夜醒过来的铁木尔,一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摸索着爬了很久才到家门口,一头栽倒在门口又晕过去了。
再次醒来,他已经躺在医院的床上,一只眼睛被蒙着,医生说是充血过多,暂时失明。母亲坐在病床前面流泪,父亲在母亲背后,安慰着她,说不行就到乌鲁木齐买房子,搬走吧。
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的院,期间铁木尔无数次拨打玛依莎的手机,都是关机。他问母亲关于玛依莎的情况,母亲说她也不知道。他便给所有认识的朋友打电话,但没有一个人给他消息。
在铁木尔强烈要求下,他出院了。回到家,他控制不住自己,又跑到玛依莎家去问消息,但她家门关着,没有人。
垂头丧气地回家途中,他碰到了孤寡老人阿依汗,她悄悄地告诉他,玛依莎的父亲和一群黑衣人,两天前将她送到邻村,由一个阿訇主持,结婚了。老奶奶说:孩子,认命吧。
铁木尔的世界崩塌了。他找朋友借了个车,直接往临村开。
到了那个阿訇的家外,他听到了院子里的嚎哭声,是一个老年妇女的声音。他推门进去,一群蒙面妇女围在一起,没有一个男人。他拉住最外面的一个妇女问情况,她说阿訇父子因为昨天和一群教徒攻击镇里的派出所,被抓了。他儿子新娶的老婆玛依莎,听说老公被抓了,气得喝毒药自杀了,尸体就在人群中间。
铁木尔拨开人群,终于看到了中间躺在地上的那个人,真的是自己的恋人玛依莎。她穿着自己用第一个月工资给她买的红蓝相间的艾德莱斯连衣裙。
铁木尔疯了一样冲过去,抱起玛依莎的尸体,嘴里低喊着她的名字,不顾一切地冲出门,将她放在后座上,开起车就跑。
一路开着车疯跑,铁木尔一路嘴里哭喊着玛依莎的名字,象一只受伤的野兽。他的眼睛刚刚稍微治愈,眼泪流了一阵后便开始流血,血泪滴在洁白的衣裤上,仿佛一朵朵盛开的玫瑰。
他一路狂飙,不知不觉就冲出了绿洲,冲上了戈壁,一直冲到了红白山下。他下车,打开后车门,才发现玛依莎的手里攥着一把奥斯玛。他轻轻地取了出来,抓在自己手里,又轻轻地抱出玛依莎,慢慢地朝红白山上走去……
铁木尔轻柔地用奥斯玛汁为玛依莎画眉,在那红白山之巅的悬崖边,如此专注和爱意深浓。他眼里的血还在流,一滴滴落在了另一只手里的奥斯玛上,原本青绿的草片,便红了起来。
铁木尔一边画眉,一边喃喃地念叨:奥斯玛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画眉呀,是希望和爱人越来越近,永生永世都不分离,永生永世都不分离啊!
铁木尔为恋人画好眉,用流血的眼,最后遥望了那个叫做家乡的绿洲,怀抱着爱人,向悬崖,走了出去……
永生永世都不分离……声音在风中打着旋,一片红色的奥斯玛,在漩涡中翻飞……
注解:
1. 艾德莱斯:维吾尔语,意为飘逸、抽象。艾德莱斯绸是采用古老的扎经染色法工艺,使得色彩、图案的轮廓朦朦胧胧,相互交织在一起的丝绸。用艾德莱斯绸做的衣裙,一般为短袖,裙摆至膝,柔和飘逸,极具民族特色的优美,是维吾尔族妇女、女孩至爱的传统民族服饰。
2. 奥斯曼生眉草:学名叫菘蓝,株杆为粉红色,叶为深绿色,有生眉之效,维吾尔族母亲大都取其汁液从小为女儿画眉。
3.麦西来普:维吾尔语中意为"集会"、"聚会",是维吾尔族人各种民间娱乐和风俗相结合的一种歌舞形式。
4. “吉里巴甫”服饰:一种显示极端宗教思想派别的服饰,具体表现为全身着黑色罩袍、头巾蒙面,以前大多为女子穿戴,现一些暴力恐怖分子也如此穿戴,以逃避公安机关的追捕、审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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