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管锥篇
顾思齐
钱锺书《魔鬼夜访钱锺书先生》假借魔鬼之口,说过一段著名的俏皮话:“……你要知道一个人的自己,你得看他为别人做的传;你要知道别人,你倒该看他为自己做的传。自传就是别传。”
关于传记或自传,波兰诗人米沃什在《米沃什词典》里也有与钱锺书略同之见:“明摆着,所有的传记都是作伪,我自己写的传记也不例外。从我这本《词典》读者或许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传记就像贝壳。贝壳并不怎么能说明曾经生活在其中的软体动物。”
“自传就是别传”,“传记就像贝壳”,遣辞设喻,各臻其妙。传记既多不可信据,于是谢泳就有一个简明精辟的总结:“对传记的基本看法,我是相信传记不如年谱,年谱不如日记的。”
当然,日记尽管远比传记可靠,但绝不等于完全可靠。
近人余绍宋民国六年四月三十日日记云:“晨起阅林文忠公(按:林则徐)手写日记册。……莼孙跋语谓:此种日记,原以助己之记忆,非专以示人而人得其益,非若曾文正日记专以示人,云云。甚有见地,此后写日记当以自勉。”按:此处的莼孙,当即近世清史名家孟森,字莼荪,亦作莼孙。他指曾国藩日记乃专门为公众而作,故不免有表演讳饰的成分。
比之曾国藩,晚清名士李慈铭似有过之而无不及,更是将日记当成著作来写了。鲁迅二十年代在《怎么写——夜记之一》里讥刺说:“《越缦堂日记》近来已极风行了,我看了却总觉得他每次要留给我一点很不舒服的东西。为什么呢?……二是许多墨涂。写了尚且涂去,该有许多不写的罢?三是早给人家看,钞,自以为一部著作了。我觉得从中看不见李慈铭的心,却时时看到一些做作,仿佛受了欺骗。……听说后来胡适之先生也在做日记,并且给人传观了。照文学进化的理论讲起来,一定该好得多。我希望他提前陆续的印出。”鲁迅大概是有意借李慈铭以挖苦胡适,暗示胡适也像李慈铭那样以日记为著述,“从中看不见胡适之的心,却时时看到一些做作”。
又,钱锺书《围城》里的方遯翁,也像曾国藩那样写日记,“……精神上的顾影自怜使他写自传、写日记,好比女人穿中西各色春夏秋冬的服装,做出支颐扭颈、行立坐卧种种姿态,照成一张张送人留念的照相。这些记载从各个方面,各种事实来证明方遯翁的高人一等。……朋友来了,遯翁常把日记给他们看……”据说小说中方遯翁的原型即钱锺书之父钱基博;那么,遯翁写日记的假语村言,也是对钱基博的影射吗?钱基博若真有日记,是否还存于天壤之间呢?
可知传记固然多伪,日记也不尽真,日记也有避讳,也有掩饰,也有伪托。日记作者在当日下笔之时,往往就先存了心眼,已作过自我审查了。平心而论,人皆有所私隐,对于自己的行为、生活、思想乃至趣味,又有谁愿意袒露无遗、一丝不挂呢?因此,即使最原始、最直接的史料,也不可能是绝对真实的。
对于历史,我们固然要尽可能接近真相,但殊不必陷于追求绝对真实的偏执之中。认识历史固难,但理解历史中的人,其实更难。对历史的认识之难,归根到底是对人的理解之难。人比历史更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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