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是岳父去世十三年。我与妻子带上祭品和悼诗从三十里路外的张店赶回杨寨。在荒草遮满坟头的岳父墓前,我展读和默颂了岳父去世一周年时,我写的《岳父周年祭》:
了却三生愿,
喜做高翁婿。
相依廿八年,
婿子人不识。
话无半句高,
未见一面赤。
爱女高一筹,
最疼是女婿。
殷殷不了情,
款款几多意,
来生再投胎。
仍做高翁婿。
回到家里,仍感到余意未尽,于是便找出岳父去世时我写的日记公诸于世,以昭后人。
1995年12月10日深夜2点15分(也可以说是11日),我的岳父高言继在市中心医院急救中心停止了呼吸,走完了他的78年人生之路。
几天来我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之中,大脑感到超乎寻常的疲劳。可躺在床上,却半天睡不着。岳父活着时的音容笑貌,象电影一样一幕幕出现在眼前。
我是1968年正月十五前后与岳父认识的,那是我第一次去认亲。去时,是干娘领我去的。一进大门,院里有一位老妈妈,干娘说:“孩子,这是您娘。”因为不知道人家相中相不中我,就留了余地,叫了声大娘。进到北屋门口,迎面碰到一位50岁左右的男人,干娘说:“这是您爹。”如前一样,我喊了声大爷。中午留下我吃饭。吃饭时只有我俩人,我平生第一次吃上了炸藕合。喝的红酒,席间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吃饭。两天后,我女朋友高翠花告诉我,她父母同意我们的婚姻,她哥嫂也无意见,认可了我们的婚姻。当时,我认亲时,提了三包饼干,5毛钱的糖,一共花了2元钱。临走时,未婚妻又回上了2包饼干。我说一共3包,回回2包,那怎么行,只拿了1包。
几天后,我的入伍通知书发下来了,我变卖了家中的部分地瓜干,约70元钱。我对岳父说:“我要走了,还买点东西不?”岳父说:“没有钱,就不花,借了钱,早晚割你们的肉还帐。这件事我不管,你俩商量。”于是我给未婚妻只买了一双8元钱的皮鞋,2元钱一双的天蓝色的尼龙袜,作为定婚信物。
光阴荏苒。3年后,我从部队上回来结婚。自己手里只有30元钱,又借了30元钱,共60元。回来跟岳父一说,岳父说:“没有钱,从这拿钱;没有粮食,从这拿粮食,咱丢不了人就行。”我只买了一床18元钱的毛毯,做了一床绿被子,连领席没买就结了婚。当时我还未提干,岳父说:“将来在杨寨为你盖一栋房子,你可过你们那日子。”我说:“不,您出钱可以,我不能在您家住,将来与侄子们发生矛盾,走都走不及。”此事因为婚后3个月我提了干部而放下了。但岳父的大度,却留在我的心里。
1979年,我当连级干部时,曾驻防淄川岳阴,负责宣传文化知识青年工作。一天到牛家庄送知青,岳父在路上碰到我,说这段怎么脸上气色不好。我没说什么,就走了。下午4点钟,我送下知青又路过杨寨村,岳父从路边的石头上站起来,递给我一包猪头肉,让我回去补一补,并说恐怕我早走了,他从下午2点钟就等在这里。我听了心中一阵颤动。
岳父知道我爱吃西红柿,就坐上火车,给我送到近百十里路的章丘明水后勤干训大队,并说这是个好习惯。岳父不仅心地善良,还很刚强。生病期间,已经4天不吃饭了,仍然按时起床。每天坐在沙发上,只是大口地喘气,从不呻吟一声。在去世的上午,我们请了市中心医院的国洪锦主任去,仍能运用自如地按医生要求伸腿圈胳膊。晚上6点钟病情恶化后,仍能清晰辨人。晚上10点拉到市中心医院抢救。因为年老,皮肤脆找不到血管,针头一次次扎进拔出,他从不皱眉作痛苦状。当吊针打到一半时,他提出小解。我们说,都是病人,在这就行。他说:“不,得找个地方挡挡。”第一瓶吊针刚刚打完,换第二瓶吊针时,他说,不行,要小解,让我们给他穿上棉鞋。一站,实在站不起来,才同意在床前小解。我抱着岳父的腰,哥哥、妻子、高铸抬腿的抬腿,找鞋的找鞋。就在这时,岳父说:“咱歇歇,咱歇歇┄┄。”我一看不好,马上按哥哥的示意,把岳父放倒床上,又立即插上氧气。一会儿,岳父的眼皮开始上翻,呼吸微弱,当妻子找来医生抢救时,已摸不到脉搏,短短几分钟就停止了呼吸,安祥地闭上了双眼,从始至终没有半点痛苦状。
说到岳父的病,其实从那年夏天开始就加重了。当时,他把双脚放到热水里洗脚,双脚烫脱了皮都不知道。再后来就是腿肿,腿上起了两个二指来长的血胞,天天流血水,他都能忍受,从未在子女面前哼一声。11月22日(古历十月初一日),我回老家祭祖,返回时,顺路看望岳父。我说:“怎么样,病好点了吧。”他说,没啥感觉。并笑着说:“最大不就是一死吗。”并坚持把我送到大门口。12月9日,妻兄就骑车来叫,说是老人病重,我们立即返回,次日又请医生到家珍视。晚上又到张店抢救,短短两天,就离开了我们,直到停止呼吸,他大脑一直是清醒的,没在床上拉泡屎,尿泡尿。即便吐污水也是只脏自己的被子不染我的大衣。明明白白、干干净净,安安祥祥离开了人世。
岳父的刚强,是从青年时代奠定的基础。1938年2月2日(农历戊寅年正月初三),日本鬼子在杨寨村制造了震惊中外的“杨寨惨案”,烧毁800余间房屋,集体枪杀130余名青壮年。当时奶奶在家烧香拜佛,祈求孩子平安。正在此时,岳父脖子上带着窟窿,流着血跑回了家。原来鬼子扫射时,机枪一响,他就躺在死人堆里装死。鬼子惟恐有幸存者,又用刺刀挨着捅了一遍。岳父的脖子被捅了一刀,他咬着牙一声未吭,等鬼子走光了。他才从死尸堆里爬出来回了家,成为杨寨村少数幸存者之一。
岳父一生,为人和善、勤劳,善与人交,善娱乐,下了一手好象棋。处事公道,邻里纠纷都请他断理,红白公事,都请他掌总。他去世时,大半个村子都来吊唁。悲痛之中我写下了“育子女教仁教义无愧父亲典范;挑女婿不拘贫富堪称岳父楷模”的挽联悼念他。
岳父从从容容地走了,他留给了我无限的悲痛和缅怀,启示我怎样做人。
1995年12月12日晚11点
写出一半至13日晨8点续写至9点15分
抄录完了关于岳父的日记,我感到我之所以这样敬爱岳父,是他补偿了父母早逝给我带来的创伤,他给了我父爱,因此我对他有了岳父如父的结论与真诚。愿天下岳父那样一颗善良、博大的心。
1998年12月19日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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