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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的轨迹

时间:2012/12/3 作者: 安朴 热度: 67526

  苏河,苏河。
  
  姥姥说,苏河是一条无源无尽的河,她总是从另一个世界带来了一个生命,又从这个世界带走一个生命,所有苏河畔的生命都离不开苏河。
  
  譬如说,姥姥,也许,还有我。
  
  我的母亲叫苏和,可是我没有见过她,她像是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别人世界里的旋律,与我无关。
  
  姥姥说,你母亲很美,十几岁就宛如一朵花儿开在苏河畔。可是十四岁的母亲就离开了苏河,并且一直没有回来过,直到那年的初冬,苏河开始入睡的季节,她带回了只有一岁的我,然后离开。
  
  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只是笑,我的生命里没有那个叫苏和的女人,我只有苏河和姥姥,或许,还有离潇。
  
  我并不知道离潇比我大多少岁,只记得还很小的时候,就会看见他背着书包去上学,经过我家门口的时候会有很多不同的动作,有时候会趴在地上打弹子,有时候会蹲在沟边捉青蛙,甚至是光着身子在苏河里和其他的小孩子一起抓鱼。那时候我还很小,小到除了这些什么也不记得,小到生活中只有哭和笑。
  
  后来我也背上了书包,姥姥把我托付给离潇,然后他会每天侯在我家门口唤我的名字。
  
  “小蘖,走——咯。”
  
  我会把早就准备好的书包抱出来,他乐呵呵地说我很贼,然后接过书包扛到肩上。
  
  离潇知道很多东西,那时候的我认为他非常的聪明,然后会把他说过的每句话都记下来,默默的藏在心里。他总是在做过什么事情之后回头得意的看着我“小蘖,你崇拜我吧?”我就无比认真的点头,他开始疯笑,说:“真乖啊,小蘖。”
  
  我们学校在苏河的另一边,所以每天都要从苏河那条又破又窄的木桥上走过。一次,苏河涨水,冲垮了那桥,想要过河就得涉水过去。还记得离潇总是把鞋袜脱了,先是涉水把我和他的书包送过去,再转回来背我。
  
  我问他,“离潇,小蘖重不重?”
  
  他就说:“重,比我家猪圈的小猪还重了!”
  
  我就用手掐他,“不许你说小蘖重。”
  
  他乐呵呵的把往下掉的我提了提,说:“小蘖要是一直这么暴力的话以后我就不敢娶你了。”
  
  那之后我总是偷偷的笑:“离潇不敢,婶婶不让。”
  
  有时候他会故意松松手吓我,在我叫着搂紧他脖子的时候,他便大叫着:“胆小的小蘖,水鬼来捉你咯!”
  
  过了河,大多时候他的衣服都已经湿了,他就不屑的看一眼,说“没事哦。”然后带着我继续走,又疯又闹。
  
  离潇有很多朋友,他们总是一起放学,并不是直接回家,而是呆在苏河边上抓鱼,或者做其他的事。每天放学后我就靠在他教室外面的榕树下面等他,每次只要出来一个人就会大叫:“离潇,你小老婆来了。”然后便是离潇迅速追出来的背影,追着那个人打,直到那个人笑着求饶,“不敢了不敢了,他是你家未过门的小媳妇成不?”趁离潇没反应过来的瞬间逃掉,边跑边扮鬼脸。而这时候的我就在那儿咯咯的傻笑,笑到眼泪都蹦出来,捂着肚子坐在地上笑。离潇冲那个人喊句什么,就回头故作严肃的对我说:“小蘖,不许笑。”话没说完,自己咧牙大笑。有时候我会问他:“离潇,我以后嫁给你是不是也要和穆兰姐姐一样穿大红的嫁衣啊?”他颇花一段时间长思,然后说:“小蘖要比穆兰姐姐漂亮,所以不能穿一样的。”“那我穿什么呀?”我追问。他想了好久也没想出来,然后挥挥手说:“再说吧!”我就嘟着嘴不理他,他便朝苏河大喊:“我们家新娘小蘖好美!”
  
  姥姥说我和母亲很像。可是我没注意到姥姥脸上的表情,那时候的我就问:“那我长大以后会很美咯!”姥姥没有回答我,只是叹了口气。
  
  有一次,在离潇在河里抓鱼时,我趴在河畔看自己的影子,那个扎着两个辫子的小女孩却怎么也让我想不出母亲的样子。那个影子在水里晃来晃去,我很出神的在想。离潇和往常一样过来吓我,可那次我并没有反应过来,一失足掉进了河里,那时候的我才意识到,看起来很浅的苏河其实很深,很快水便淹到我的耳际,再之后我便什么也不记得了。醒来后,躺在苏河岸上,离潇吓得愣在我旁边,他身上和头发全都湿了。我准备说话,却开始吐了起来,全身湿湿的一点劲也没有。
  
  我说:“离潇,背我。”
  
  他便蹲下来等我爬上去,背我回家。
  
  沉默了一阵,他问趴在背上的我:“小蘖,你今天怎么了?”
  
  我没说话,沉默了好长时间,我终于开口说话,“离潇,我想妈妈。”说完这句话我就哭了,趴在他背上使劲地哭,离潇说:“小蘖你不要哭了,我妈妈就是你妈妈啊。”离潇的声音很轻,听得我只想睡觉。
  
  姥姥看见全身都湿透的我和他顿时失了色,她问离潇,“小蘖她怎么了?”没等离潇回答,她便把我接过去,进房给我换上干衣服,把我安置在床上。
  
  隐约间听见门外的离潇对姥姥说,“小蘖她想妈妈。”
  
  之后是沉默,姥姥的沉默。
  
  晚上,姥姥坐在床边,她问“小蘖?”
  
  我恩了一声,没有睁开眼睛。
  
  后半夜我开始发烧,说着一些胡话,姥姥吓得把离潇的妈妈找来,慌忙地去找医生。
  
  第二天请假没有上学,傍晚时姥姥坐在床边喂我小米粥,等到姥姥出去,我便听见了窗子边的动静。
  
  那是离潇在小声唤我“小蘖……小蘖。”
  
  我支起身子朝窗子边望去,看见离潇的脑袋探出窗口,他问:“小蘖,你好了没有?”
  
  我说:“好了啊,好像好了……”
  
  他便开始笑,说,“我给你带来好东西了。”说完便把左手伸出来给我看,那是一个透明的瓶子,里面装了一些黑黑的东西,可是在我没有可能清楚之前,他便手没扶稳,从窗口摔了下去,接着便是他近乎夸张的“哎呦”声。我坐在床上乐呵呵的笑,过了一会儿,窗口伸出一只手,把那个瓶子放在窗子上,这回我看清了,是一些小小的蝌蚪,还有一些细细的水草在摆动,夕阳映照在瓶子上,折射着细腻的光芒。
  
  或许孩子真的的很容易满足,而生活中有了离潇,我便感觉生命中并没有缺少什么。
  
  病好后,我和离潇坐在草坪上,手里捧着那个透明的瓶子,看着小小的蝌蚪在里面游来游去。
  
  我问离潇:“为什么黑色的小蝌蚪会变成绿色的青蛙了?蝌蚪的尾巴去哪里呢?”
  
  离潇思索了一会儿说:“你为什么今天穿黄色的明天又穿红色的呢?蝌蚪也要经常换衣服啊。蝌蚪长大了,成熟了,觉得尾巴不好,就换了套绿色的威武的军装啊!嘿嘿,就是这样。”他还煞有介事的点点头。
  
  离潇在第二年夏天的时候升了中学,于是和我不在一个学校了,那时候的我才开始涉及学作文,偶尔离潇会帮我改错别字,或一些语句不通的话。或许离潇真的很聪明,因为他的成绩总是很好,堂厅的墙上也总是贴满了他那些红艳艳的奖状,可是离潇依旧会带我玩,逗我乐,带我去苏河抓鱼,只是他的身高渐渐拉开了我们的距离,他差不多高我两个头了,还在以惊人的速度增长。
  
  四年级的冬天,我推开院子的门,便看见一个陌生的女人,甚至还很年轻,比离潇的妈妈,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美。她的嘴唇动了一下,紧盯着我看,准备张口说什么,这时候门口传来离潇的唤声,我便跑了出去。
  
  我和离潇静静的坐在苏河边上,我双手抱住膝盖,把脑袋放在上面,我说:“离潇,我看见我妈妈了。”
  
  离潇嗯了一声,没说什么话,他这样不多话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说:“很美。”顿了一会儿,我问他:“离潇,你觉得小蘖美么?”
  
  我依稀看见他点头,便又问:“那你还会娶小蘖么?”
  
  这回他没有回答,只是呆呆的看着苏河的水面。
  
  我便也不再说话,抬头看着远处,苏河的远方。
  
  天快黑的时候,离潇带我回家,在院子的门口我踌躇着不敢进去,离潇拍了拍我的头,说:“没关系,她是你妈妈。”
  
  我仰头看着离潇,然后点了点头。进了门,姥姥正坐在桌边,说:“你怎么才回来啊?小蘖。”我没有回答,望了望屋子里,没有她的身影。姥姥起身为我盛饭,我默默不语的把饭一粒粒夹起来,姥姥说:“她走了。”终于再也忍不住,泪水顺着脸颊落到碗里,然后哽咽起来,使劲的咬住嘴唇想让自己不哭,可无济于事。或许,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因为一直都不知道竟会如此的在乎。
  
  这以后,我们谁也没有提前那件事情生活依旧一如既往的继续。
  
  我考初中那年,离潇却又考上了高中,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们的距离是真正的拉开了,而我也不再是个孩子,我很努力的去接受所到来的一切,就像我仰头时仍会冲离潇笑一样。
  
  有一次周末放学,在路上碰到回来的离潇,他依旧把我的书包扛过去,说:“小蘖的书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了,比小时候的小蘖还重。”
  
  我只是抿着嘴笑了笑,没做声。我们绕着一条条田堤往回走,田里正插了秧,偶尔看见田里施肥的熟人,离潇会挥手和他们打招呼。终于,他开口:“小蘖?”
  
  我嗯了一声,他又说:“你最近是不是挺不用功,我妈说你成绩下滑太快了。怎么了?”
  
  我没回答,过了一会儿说:“因为再怎么努力也追不上你的步伐了,好像很多年前,你就远远地把我落在身后,或许,等我和你一样考上了省城的高中,你会到一个更遥远的地方去了。远到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离潇没有说话,只是叹了口气,后来他说:“因为都长大了啊,人永远不能一直停留在小时候。”
  
  “所以啊,总是感觉我们之间差了一个轮回。”我努力的笑笑,我说,“离潇,长大了真不好,必须要知道很多东西,像是别人硬塞给你的一样。”
  
  之后,我们都不再说话,他送我回到家,他说:“小蘖,要是你考上省城,我就留在省城上大学。”我笑了笑,转身进了院子。
  
  情不自禁地还是很努力的去学,尽管并不是十分相信离潇的话,但忍不住还是抱着那份希望。看见离潇的次数不多,据说重点高中总是很忙,而离潇也不再是小时候贪玩的离潇了。每次他回来,都可以看见他在日益消瘦,也不多话,偶尔是惯性的微笑。
  
  我说,“不要……太拼命。”
  
  他笑了笑,说:“没有办法啊……”
  
  是啊,对于有些事情,不是你能想出办法的。于是我不再说话。
  
  2008年的夏天,我收到省城高中的录取通知书,而在我还没有拆开信的时候,离潇冲了进来,脸上绽放的是久违的笑容,就像是当年榕树下笑声。他说:“小蘖,我收到南大的录取通知书了。”我努力的冲他笑,然后说:“真好!离潇。”
  
  可是在他看见我手上的信时,他的脸淡了下来,他说:“对不起,小蘖。”
  
  我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离潇,就像拿糖哄小孩子吃饭一样,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毕竟,都不是小孩子了”
  
  那天,离潇带我去苏河畔,依旧有些小孩子会在水里闹腾,笑声随水花溅起来,散布在苏河的上空。
  
  九月,离潇送我去报到,拉着我满校园的跑,哪儿是他打球的球场,哪儿是他散步的小树林,哪儿是他上课的教室,我都一一记下来,像小时候一样。
  
  离潇去了他想去的南京,而我正在用脚印踱回他走过的那些岁月,似乎空气仍跳动着他呼吸的节律。
  
  处理生活的方式很平淡,而习惯也仅仅是个开始。那天正在洗衣服,肖欢跑过来说:“苏小蘖,你妈妈找你。”我愣了一下,说“不可能。”
  
  肖欢坚定地说:“肯定是,和你那么像。”
  
  我没有回答,去教室找那个人,她远远地站在那儿,四处张望着,看到我后,局促地笑笑。
  
  她说:“小蘖?”
  
  我点了一下头。她说:“可适应学校的生活,”犹豫了一下问:“要不要,住到我那儿去。”
  
  没等她说完,我便说:“不用了,学校的环境很好,我很适应。”
  
  她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愣了一会儿说“那就好,也好……”像是在喃喃自语,沉默了一阵子,她递过来一张纸条,说,“这是我的地址。有事去找我。”
  
  我说,好。然后目送她离开。
  
  那张纸条被我随手夹在一本书里,期末放假,收拾书时,那张纸条掉了下来。
  
  我把纸条捏在手里,犹豫了半天,终于决定去找她。
  
  开门的是一个女孩子,比我小一截,可爱的装扮。我一愣,以为走错门,正准备说对不起,出现了她的身影。
  
  她惊诧了一下说:“小蘖啊?”然后忙开门让我进去,转身对小女孩解释,“我姐姐的女儿,也就是你大姨的女儿,叫姐姐。”
  
  我把买来的水果拎进去,看见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臃肿的男人,正在翻报纸。听见动静后便抬起了头,满脸的疑惑。看见她局促不安的表情,我把水果递到她手上,说:“阿姨,只是顺便来访,我要回去了,得赶车。再见!”
  
  在顺手带上门的瞬间,传来了女孩子的声音:“妈妈,替我削一个苹果。”
  
  关上了那扇门,我便知道我再也不会回到这里来了,我笑笑。
  
  属于我的也就只有苏河,还有年迈的姥姥。
  
  延伸开的轨迹,更多的是驶回原点,只是沿途会得到一些东西,也顺便落下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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