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祖母喜欢穿一件碎花青色丝绸上衣,头上别着一只乳白色印花的发卡坐在庭院的凉椅上。春日新鲜的阳光落满了整座庭院,院子的中央有一棵老黄角树,祖母总是喜欢对着那棵树说话。有时说着说着会很开心地笑起来,但有时又会很生气地跺脚,甚至还会伤心得流泪。无论是笑或生气还是流泪,这些动作之后,往往是如黑夜般的沉默。
人总是一瞬间才发现自己身边任何事物的变化。比如:变老。
在我还是无知幼童的年纪,与祖父祖母生活在镇上。那是父母忙于工作无暇顾及我便将我托付于他们。因此我的大半个童年里都有老人的身影,他们在我的童年里活过。我记得是在冬天,很冷。晚上睡觉之前都要先用热水泡脚。我常与祖母对坐着用一个脚盆。祖母喜欢望着我殷切地笑,眼神里一直充满着零碎的光。后来我知道,这些零碎的光叫做希望。
“文革”十年。因祖父与海外的亲戚有过书信来往,加之祖父在机关单位工作,一些“激进分子”开始想方设法地迫害。他们逼迫祖母写下祖父的“罪状”,但祖母心知肚明,原本是清白之人,又怎么能胡言乱语。更何况是自己的心爱之人。听父亲说祖母在那段时间遭受了许多欺负,吃了许多不该吃的苦。长时间的逼迫使祖母难以忍受,最终还是糊涂了。
那时祖母是年轻的女子。喜欢一切美的东西。碎花连衣裙以及漂亮的发卡。在精神崩溃后,祖父不得不辞掉工作回来照顾她,还要拉扯大三个孩子。父辈们经历过的那些蹉跎岁月是我们怎么也无法想象的,但也正是那段特殊的时期,每个家庭的命运都与这个新生的中国息息相关。
父亲说,祖母病了之后的日子,家里的生活开始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他说他和小阿姨在上学的时候,同学取笑他们的母亲是个疯子。父亲便去打他们,小阿姨还将一个男同学赶到男厕所里不敢再出来。才患病那时,祖母骨子里的那股刚烈被释放得淋漓尽致。摔碗,砸电视机,对着过路的陌生人大骂。甚至打祖父,但祖父总是退让,从不还手。
时光总在一深一浅的过去,岁月也总是快马加鞭地拖着我们往生的尽头奔跑。很多年过去,祖母开始变老。皱纹,老年斑,掉牙,凡是变老的一切特征都一一出现。可是祖母的头发依旧乌黑发亮。祖母喜爱她自己的黑色短发,这样可以戴很漂亮的发卡。只是很平常的某一天,祖母的头发开始变得稀少。黑色的发丝一把一把的往下落,并且在不段变白。
那时开始,祖母开始真正变老。
她不再经常摔碗砸电视机,也不再害怕陌生的路人。她开始变得温和,身上不断散发出一种老人特有的气味。就好像深秋的松叶林里的味道。祖母也只是偶尔闹闹脾气,将碗重重的盖在饭桌上,坐在沙发上会指着电视机里的新闻主播说这说那,会一个人匆匆进屋然后将门摔得很响。
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
有一次父亲出差十多天不在家。祖母听见敲门声就立马说了一句:“儿子回来啦?”,而当我匆匆赶去开门时,才发现是隔壁邻居家的敲门声。有时我很久才回家一次,祖母会兴奋得给我钱,叫我赶快吃饭,尽管我说已经吃过了,但祖母还是硬生生地盛一碗米饭给我。祖父是回族,不吃猪肉,祖母才不管那么多,使劲夹肉给祖父叫他赶紧吃。
祖母开始像她年轻时那样,把阳台摆满了花草。她会对着花草说话。说她从前的故事。
我想祖母是清醒的,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清醒。她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懂得如何对待生活,如何去珍惜人生。
二零一二年八月一日是祖父祖母金婚纪念日。五十年前,他们在南坪植物园照下了一辈子的承诺;五十年后,他们满头白发,互相搀扶着,还是从前的那个地方,拍下了他们一生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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