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节回家,我感到一万个“不适应”,道路上尘土飞扬,厕所里臭气熏天,洗个澡还得一桶一桶地提水倒进澡盆。最让我“不习惯”的是,洗脸的毛巾还得一家人共用。
饭桌上,我道出了自己的不满。之后,那顿饭,母亲没有再说一句话。
第二天早晨,我起身的时候,看见床头的书桌上,放着一套全新的洗漱用品。火炉上热着一壶水,等着我一起床就能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脸。看着母亲忙里忙外,还赔着笑说让我受委屈了,我瞬间就崩溃了,突然落下泪来。
现在工作了,能赚钱了,就不可一世地把一张臭脸甩给母亲,告诉她,你错了,你真没见识,你真封建。母亲问一些在我看来简单的问题,我倍感烦躁;她说一些我不认同的话,发表一些落伍的观点,也会引起我的厌恶;她花钱买了低档的东西,我嘲讽批评。
被嫌弃的母亲,变得小心翼翼,不敢大声说话,即便占理也低头示好。我不知道,在母亲唯唯诺诺的表像下,藏着多少难以启齿的辛酸和无奈!
回头想想,家里再落后,我不是照样被养大了吗!当初上学找母亲要生活费的时候,她什么时候让我失望过!这世间最悲凉的事莫过于——世上唯一真心为我付出、为我遮风挡雨的人,却对我卑躬屈膝!狗不嫌家贫,为什么有的时候,我的情怀还不如一条狗呢!
每一位卑微的母亲,背后都站着一个忘本的儿子。
那天晚上,我和母亲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母亲絮絮叨叨的话匣子又朝我打开了,东家要嫁女,西家垒新房,左邻右舍,十里八乡人家的婚丧嫁娶,母亲跟我抖落个没完。唠叨完这些,母亲又忍不住牵扯出家人的龃龉,邻里的失和……母亲好像有话要说,又不敢转入正题。我问母亲怎么了?母亲搓了搓手,又摸了摸头,支支吾吾:“你上学的时候,很多亲戚都支助过我们。现在,像你姨妈的生日,你表亲们的婚礼,你看你能否随一点礼?你要有难处就算了。”
我怔了一下。曾经说一不二的母亲,如今竟然要谨小慎微地向我提出请求,还怕惹我不高兴,我顿时觉得自己是一个混蛋!
那些年,为了送我上学,母亲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分两分地省,攒下钱来供我读书。不用想象她把身上穿着的毛线衣脱给我,自己穿着单薄的衣衫过冬时的无奈;也不用回忆她在米饭不够分配时,背对着我们随便喝点菜粥时的心酸;更不敢回首她为了筹措我的学费,四处借钱受挫时的狼狈。如果当时不是为了供我上学,她本可以穿着光鲜的衣服,可以吃着可口的饭菜,还可以过着骄傲的生活。唉!寸草之心何以报得如山重恩!
在我参加工作,从母亲那里获得一切之后,我变得盛气凌人、高高在上。这世间最心酸的事莫过于为儿子倾注了一切,却要在自己白发苍苍之后,不敢再对儿子有半点要求,还得看儿子的脸色行事!
每一位卑微的母亲,背后也站着一个不懂感恩的儿子。
前年六月,我接到五哥打来的电话,得知母亲出现幻觉,被医生诊断为老年痴呆的消息,忐忑的我心急如焚。可是,我在离家很远的城市工作,迫于生计,疲于奔命,照顾母亲爱莫能助,孝敬母亲那更是一句空话。今年春节前,母亲的身体开始浮肿,我急忙乘车赶往千里之外的老家。
一进门,我便扑到母亲身边。她木然地坐在轮椅上,两眼呆滞地望着我,面无表情,任我左一声右一声地呼喊:“妈!妈!妈啊!”喊得我泪如雨下。
二姐凑近母亲耳边,大声说:“妈,九满回来了。你逢人便夸读书成器的满崽,回来看你来了!”
缓过神来的母亲,声音低沉迟缓地说:“过几天,他还不是要走,我还不是没有这个满崽。”
二姐边递给我纸巾边劝慰我:“九满!别哭,你已经尽了孝心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寸步不离地守护着母亲,喂她吃饭,帮她洗脸,推着轮椅让母亲到室外晒太阳,凑在她耳边说话。
假期到了,我得走了。临别那天,我拿着母亲的手,一遍接一遍地交代:“妈,你好好听二姐的话,按时吃药,尽快好起来!”我的语气像极了小时候她交代我注意事项时的语气。
三世因果,六道轮回,无情的岁月将母亲变成了“孩子”,又将孩子变成了“母亲”。
突然,母亲拽紧我的手,带着讨好的态度问我:“九满,我死了,你回不回来?”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又来了。我装作抬头看天,让眼泪流进衣领里,温暖我的心。
每一位卑微的母亲,背后也还站着一个没能尽孝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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