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兄弟二人边走边聊。突然,有人用纯正的“普通话”尖叫:“九满!这不是九满吗!”那声音就来自我们的正后方,引得我们回头张望。我看见一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妆化得相当端庄,耳朵上挂着亮闪闪的耳坠,围着一条色泽斑斓的红丝巾,显得气质很好。初看之下,我并没有反应过来她是谁。直到她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时,我这才蓦然回过神来,“喜珍!”此时的她神色平复了下来,双手交叉在浅色西服套装的前襟。虽然多年未见,但我并未露出久别重逢的惊喜,只是向她点了点头,浅笑着打量了她两眼。
分别的时候,我给她留了我的电话,而她则递给我一张头衔相当繁复的名片。我们相约回到深圳后在国贸大厦再见。
别了喜珍,二哥告诉我,喜珍是我们村子里第一个抹口红的,第一个打粉底的,第一个穿耳孔的……这些年,她简直把自己的脸当成了一块“试验田”,什么新鲜的事物都敢往上招呼……
那一刹那,我的记忆被拉回到十多年前。
小时候的喜珍,长的清纯、丰满、白皙,一头乌黑的秀发,看上去既健康又充满活力。因为她是家里的独生女,这让她比我们大多数乡下孩子的条件略高一等。
那天的我,见证了喜珍少年生命中一场难以描摹和重述的奇遇,也许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那天,她穿着白色上衣,一件白色的大围裙,步入村尾的荷塘,入水之后,围裙初始还没太沾水,整个就浮在水面上,好像一片睡莲的大叶片。在村尾的那个荷塘里,十一岁的她,宛如一朵含苞欲放的睡莲。
那天割稻,我刻意与她走在一起。我弯着腰,奋力往前割,原以为可以将她远远地甩在身后,以显我的能干,但一回头,却发现她就在我身后,保持着一米的距离。我更加奋勇地往前割,心想这会总能甩开她了吧。但一回头,她依然在我身后,保持着一米的距离。而且,她在我身后,不时地直起腰来,不停地看风景,看日出,仿佛她不是在割稻而是在休闲娱乐。当我回头看她时,她总是显出无限温情的样子,微笑着,她的那两只黑色的眼珠子里喷射出美丽的光芒。
当我们终于割到地头时,太阳已经爬出了地平线,田野里一片血红。队上的会计挨个儿检查割稻的质量。会计训斥我留下的稻茬太高,割下的禾把子太乱,落下的稻穗太多。喜珍割下的稻捆,稻穗整齐,稻茬儿紧贴地面,地下几乎没有落下的稻穗。此刻,我看到喜珍的眼珠子里露出一闪而过的傲骄。
后来,我去县城上高中,去省城上大学……而喜珍只身前往特区深圳打工,成为深圳一家电子厂流水线上的一名普通女工。于是,我与喜珍在尘世之间各自流离,多年不相见。
我回到深圳时,与倒春寒不期而遇。那天傍晚,深南路沿线那些紫薇落尽了叶子。北风像飞溅而来的冰碴,吹在脸上,似有什么东西融化。在深圳国贸大厦西餐厅,我刚落座,喜珍就到了。夕阳的光辉以几乎平行楼面的角度投射进来,将她的脸与长长的脖子照得金光璀璨。
我向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片刻,主菜端了上来,开始吃饭。气氛颇为融洽,我主动举杯,说了些恭维的话,她也回敬了我。
几杯小酒下肚,我的话也多了起来,人也特别地激动。喜珍则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她们厂派系斗争的云诡波谲与惊心动魄,而我似乎没有什么兴味,只是不好意思打断她。她还聊到了她的股票。起初她投资五万,前段时间飙升到三十万,后来又跌到二十万,她果断清仓,用挣来的钱在她上班的那家工厂入了一点股,我既替她惋惜,又为她高兴。
她说,她找人看过,她并没有“官运”,所以后来果断放弃厂里那些明争暗斗。从“官运”聊到“财运”,她倒是有点财运的人,但只有“小”财,没有“大”财,而且,都是“偏”财。所谓偏财,就是股票、彩票之类的。她讲了她的一次购彩经历,她准备了三十六个纸团,上书三十六个数字,然后,她双手合十祈祷,每祈祷一次,选一个数字,这样选了六个数字。她左右端详,觉得有个数字不顺眼,就换了一个,然后,照这组数字填了一组彩票。开奖后,她傻了眼,如果不换那个数字,她就中了大奖。她说,这就叫财神给你钱你都得不到。从这个经验,她得出自己此生也只会有些“小” 财。我说你股票挣那么多,还叫小财吗。她说缩水近半才抛出,可见仍是小财。
喜珍告诉我,通过多年的摔打滚爬,她现在终于走上了总经理助理这个岗位。后来,她还告诉我,在她的帮助下,村子里有不少的年轻人相继来到她们厂发展,努力赶超外面的世界。
渐渐的,我的灵魂仿佛出窍,越升越高,透过重重雾霾俯瞰着我长年混迹的城市。这座城里,我看到青春老去,也看到美梦成真;我看到无数豪杰归于落寞,也看到无数像喜珍这样的村姑民妇变成了豪杰。人们甩掉了过去的悠闲碎步,大踏步地迈出了时代的步伐。
夜深了,我挥手与喜珍作别,慢慢地往回走去。晚上喝的酒有点上头,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深一脚浅一脚的,有两次险些滑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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