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长征是九零后代表性诗人之一,我与他相识于山东的一次诗歌活动上。他长得英俊帅气,具有南方诗人的秀气和才气。我一直误认为他过着都市悠哉悠哉的白领生活,写诗只是茶余饭后找乐子而已。如果不读他这本诗集,永远不会理解他曾经承受的生存压力和在尘世挣扎的痛楚,也无法改变对这一代年轻人的片面认知。从这个角度看,他既是这一代人中的不幸者,又是这一代人中的幸运者。说不幸,是因为他经历了大多数同龄人没有经历过的苦难,说幸运是因为他最终走出困境,成就了自己的艺术事业。
北漂诗歌具艺术张力和精神冲击力
北漂是改革开放的产物,一方面城市的发展急需大量的劳动力,另一方面农村青年不满足于父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他们怀揣着理想来到城市闯荡,企图改变自己的生存状况。这样,大量的农村劳动力开始涌进城市,北漂这一特殊的打工阶层就形成了,当然也包括放弃稳定工作来京的二次创业者。“漂”即漂泊,准确地定性了这一阶层的生存状态,工作不稳定,收入不稳定,居所不稳定,精神不稳定。他们身在城市,但根依然在乡村,是城市里的乡村人,生活方式和精神志趣长时间都无法真正融入城市。孤独、失望就乘虚而入,这时怀乡成为最美好的事情。
《漂在北京》写“多少人轻轻而来/多少人悄悄离开”。这里的“轻轻”“悄悄”表达打工者生命卑微、无足轻重,来去之间肯定经历了很多曲折,但最终的结局是梦断都市,被迫离开。更多的人还裹挟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为生活和梦想而奋斗。“北京的夜晚/有时雾霾重重/有时飘满星星/抬头眺望还是低头生活/全靠自己的选择”。诗人所说的选择是针对物质与精神而言,对一个初来乍到的都市漂泊者而言,往往是顾此失彼,首要解决的是生存问题,但诗人不管如何落魄,精神永远不会屈服于物质。诗是诗人理想之火和精神之钙。在《京城写诗》中王长征自暴其无用:“我可以把它发表/但不能靠它生活。”在唐朝写诗可以安身立命,进入上层社会,在市场经济时代即使不被饿死,也会受到嘲笑。诗人的认识是理智的,但又欲罢不能,无法做出取舍。《读书》写“大学毕业之前/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书店/坚信那里有向上攀登的阶梯”,投身社会后发现“满大街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每天享受着荣华富贵”。对比之中蕴含着不平和愤怒。这种现象并不具有普遍性,但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让诗人感到痛心和失望。既不甘不学无术的碌碌无为,又无力抵达理想的彼岸。在《走进王府井》中写道:“吃不起最廉价的素面/举起的酒杯空空如也/我的脚印被人流淹没/找不到过往的一切/仿佛从未来过。”这就是边缘人的真实处境,受着物质与精神的双重折磨。《疼痛的手指》找到一个很巧妙的角度:“这陌生人的异乡/有些迷失方向/我使劲扳着/自己疼痛的手指/使它们挺胸昂首/痛苦由我默默承受。”手指为什么疼痛,不难想象。“我羡慕那些没有手指的人/他们不用劳作就有收获/可我等不到收获/因为我爱惜我的手指/尽管天空正缓缓坠落。”“没有手指”反讽那些不劳而获的人。诗人尽管疼痛,但还在辛苦劳作。又因为爱惜手指,等不到收获。生活就是这样的悖逆和荒谬。疼痛但仍然不屑于养尊处优,等不到收获仍然不屑于不劳而获,这就是诗人的特立独行,知识分子不随波逐流的良知和操守。境界在艰难时才能显现,春风得意会使一个人变得轻浮浅薄。《夜幕下的北京》中的“生活在不停地换台”,隐喻社会日新月异的变化和打工者动荡不安的生活。社会的发展既给他们带来了实现梦想的机遇,也带来无所适从的焦虑。《逆风骑行,想起杜甫》写“小区里无数房屋空荡/总是与我无缘”,“真想穿越现实回归唐朝那个离乱时代/亲眼目睹茅屋为秋风所破的场景/从中汲取一些家国情怀”。盛世与乱世不同背景下呈现出穷困潦倒的诗人珍贵的家国情怀。“位卑未敢忘忧国”是古今优秀知识分子共同的心声,我们更应思考如何实现共同富裕这一伟大的社会目标。《京城搬家》搬出了生活的凄凉:“像一只露宿寒霜的鸟儿/迷失在京城衔头/夜色朦胧罩住恐慌的心/谁来擦拭发炎的伤口。”确有因交不起房租被房东扫地出门流落街头的现象。诗人以自己的生活为切入点,进而辐射到这个庞大的群体。《我的北京古老又年轻》写在北京生活五年的老乡:“只识通往单位的路/从没去过世纪坛大观园/没去过太和殿乾宁宫/没吃过几百元一只的烤鸭/更不奢望‘四大名典’/不知道十三陵在哪/也无缘走进繁华的王府井。”一连串的“不”真切地说明除了服务的单位外,其他地方与他没多大关系,自然就得出“这不是我的北京”的局外人结论,反映出打工一族生活的拮据和内心的失落。《工地》是现实主义的又一次胜利:“北风呼啸/狂吹破旧的衣衫/睡眠不足/睁着惺忪迷离的双眼。”这是一个新闻记者抢拍到的特写镜头。“一年之间/他先后有三位亲人/因工伤死去”。前景不容乐观,命运冷酷无情,但为了养家糊口,“颤抖着双手/抚摸着远方妻儿的相片/依然没说离去”。这不是视死如归的英雄,而是被生活所逼的无奈。如何保障农民工的生命安全,才是急待关注和解决的社会问题。诗人深切的悲悯体现出人道主义的思想,在《睡在路边的农民工》中写到:“他们常在中午/像颗颗弯着的钉子/散落在路边阴影里午睡/那姿势原始而又纯粹/脸颊沾满泥土/无人欣赏/这卑微的草芥/这细碎的微尘。”把房子盖得最高的人,住在最简陋最低矮的板房,极具反讽意义,这种现象不能简单地理解为社会不公,而启迪我们如何缩短贫富差距,让每个公民都过上有尊严的生活。
诗人面对“难熬的寂寞”,只好“学习孤独的生活”。孤独是北漂者难以摆脱的精神阴影。在《期待收获》中写到:“我们必须强忍孤独/让它在身后游走”。一个“强忍”写尽了孤独的滋味。《有一种孤独》写“聚光灯下,麦克风前”的孤独,热闹的孤独比寂寞的孤独、心灵的孤独比肉体的孤独更可怕。《北京最后一班地铁》就是孤独的影像:“绵长弯曲的隧道/孤零零地穿行/脸上的光影忽明忽暗/我在地铁里,抱紧胳膊/像寂寞的酒瓶/左看右看/四周空無一人/就像这座城市/虽然人潮涌动/却有着同样的孤独。”情境非常逼真,对于异乡人而言,热闹是别人的,孤独是自己的,这孤独不同于陈子昂先行者的孤独,而是生命无助的孤独,是一种跟不上时代脚步的孤独,是弱势群体的孤独,是渴望走出困境的孤独,是被幸福遗弃的孤独,是人性压抑的孤独。在《沙丁鱼》中,诗人把面无表情的人群比作沙丁鱼,把车比作城市的大嘴巴,“一口一口吞噬”隐含着城市对农民工的伤害,现代科技对人的伤害。思乡是北漂者重要的精神生活。《在城市的中央看天》只有两行:“我站在城市的中央/看不到家乡的蓝天。”属于微诗,但内容不微,情感不微,思想不微。写城市的生态问题,也比对出对家乡青山绿水的深深眷恋。《清晨》写京城的朝霞比不上故乡的晚霞,情感的倾向性非常明显。《追风筝的人》虽流浪在外,“疲惫的时候背靠城市”,但想起故乡的恋人,“迷茫的心枕着它悄悄安睡”,与其他诗相比,显得明朗轻快。《“城中村”飘出的赞美诗》写“活在城市的底层”的农民工“他们聚在一起 手捧《圣经》/神色凝重,赞美古代的英雄/赞美不屈服的神子/赞美自由高贵的灵魂”。物质贫乏与精神执著形成的落差更具艺术张力和精神冲击力。
没有忘记初心的北漂写作者
王长征做过新闻记者,他擅长把社会众生像摄入诗中,让他们发声,但又不同于浮光掠影的新闻速写,而是蕴含着自己深厚的情感积淀和尖锐的思想透析,凝聚成具有典型意义的时代影像。《零钱》写冷酷无情的老板用棍子驱逐病恹恹的乞丐,戴眼镜的先生听见哀哀的呻吟心生怜悯,“掏出钱包/手指在一沓钞票间/拨来捻去/发现没有零钱/最后,像下了狠心似的/抽出一张十元的钞票/潇洒地递向她”。冷酷的老板人性可恶,是唯利是图的代表。迂腐的先生举止可笑,有善心但抠门。可怜的乞丐命运悲摧,在市场经济中处于劣势。传神的细节描写使诗意倍增。《为一位老同学画像》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急切心情,写老同学大学期间就立下宏志,但不思进取,游手好闲,沉迷于玩游戏、泡妞,整天牢骚满腹,导致“毕业几年至今仍找不到工作”的人生悲局,是一个堕落者的形象。《人味》写做了老板的同学满面春风,“一面是扶危济困的慈善家/一面是忙得不可开交的不孝子”,“发财后他常常装腔作势满不在乎/高档酒店请遍所有熟悉的朋友/浑身散发着香水味、铜臭味/就是闻不到一点人味”,可以看到人的异化多么严重。《坏天气》写因为雾霾老板失去好心情,诗人及时指出“都怪工厂/冒着狼烟的烟囱”,老板竟然“把眼一瞪/冲我耍起霸权主义”。他断然否定后,怪某些草民“烂红薯吃得太多/三天两头放屁”。避重就轻,推卸责任,还流露出轻民的可怕思想。《领导慰问》借慰问之名,行索取之实,结果是“用他胡写乱划的毛笔字/换走我悉心珍藏的精品字画”。《领导的女秘书》“除了酒量大/她什么都不会”,“房子、车子、票子应有尽有/领导对她敬若神明/同她相比/我囊中羞涩比天空还空/可她仍在抱怨自己/又累又穷”。秘书在中国社会是一个特殊的角色,在私营企业也一样,其特殊的地位和作用确实需要规范并形成有效的监督。
人们说九零后诗人心中只有自己,王长征用一首首小诗否定了这种偏激的论调。诗人虽然没有表白自己的看法,但看法就在字里行间,情感就在字里行间,思想就在字里行间,他的叙事有抒情,只不过含蓄罢了。他的抒情,依托于叙事,有针对性。叙事与抒情水乳相融,克服了干瘪的叙事和空洞的抒情。
王长征也写到一些走上歧路沦落风尘的女子,比如《隔壁住着一位小姐》“从不见她去上班/每天都有很多访客/她说那都是她的老乡/全靠他们接济生活”,这种寄生虫式的生存,并没有改变什么,招来的却是殴打和交不起房租,“她倚着我的门框问我/她漂不漂亮/而我当时正思念/远在家乡的老婆/她等待了好久不见我回答/低下头久久地沉默”。她的挑逗,她的转身离去,她深深的叹息,她悄悄的嘀咕,把一个风尘女子的轻佻和薄凉留在了人间。《站街女》更是直截了当,这些阴暗面既是社会问题,又暴露出人性的弱点。
王长征写的大多是小人物,庸俗的、灰色的、变态的,沉浮在社会底层,为生存而忙碌,理想已经丢失,看不到未来。这些人物身上的小农意识在特定的环境下被发酵,人性的美被遮蔽,但本质上属于良民,内心崇德向善,有一把自己的天平。
王长征的诗信息量大,写自己,也写别人。写自己是写社会,写别人也是写社会,在触及社会和人性的广度与深度方面,九零后诗人中他与马晓康各有特点,可以说并驾齐驱。
毋庸置疑,北漂者有很多成功人士,包括王长征自己,诗人没有写那些光彩亮丽的人物,也没有写自己成功的喜悦。他不想为少数成功者树碑立传,而是把镜头对准大多数为生存而挣扎的普通人,虽然没有完整地反映北漂者的面貌,但他突出的是民生,关注的是弱势群体,宁愿雪中送炭,不愿锦上添花,这是一位没有忘记初心的写作者,是一位可敬的新现实主义诗人。
有着独特的价值判断
王长征的诗与一般九零后诗人迥然不同,他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无病呻吟,也不是风花雪月式的青春恋歌。现实没有给他太多的浪漫,他的诗歌现场感极强,与生活几乎是零距离。生活中的各色人物和原生态的场景一次又一次在他的诗中复活,但又不同于自然主义的抒写,有着独特的价值判断。现实主义几乎被年轻一代抛弃,却被王长征视若神明,焕发出少有的艺术动能,这种反差成就了他。
说王长征善于同各色人等打交道,既能与乞丐同居一室,又可与社会精英对话。生活的视野广阔,又有与常人不同的敏锐。既有对现实本质属性的揭示,又有个性的主观感悟。既有生活的真实,更具艺术的真实。达到主观与客观、个性与共性的融合与统一。
不可否认,王长征的诗来源于底层生活,如果用华丽的、深奥的语言写出来,一定令人啼笑皆非,觉得滑稽,诗人可贵之处在于找到了贴近所写人物、与生活相适应的口语,质朴但非直白,饱含深情,有切肤之痛,意象多是生活景象的提炼,比起那些文绉绉的诗具有直逼心灵的震撼力量,而且能够引起读者对人生对社会的深度思考。
《黄渠西路》写历史上“向西走,很多人中了武举/向东走,很多人变成流氓”,现在“向西南行500米/是成就辉煌的“传媒大学”。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方向选择很重要,对于北漂者也一样,“处于朝阳与通州交界/既有白领也有民工/既可能成就梦想/也可能梦断蓝桥”。表面上写选择,是在告诫人们特别是北漂者,不要走错了路,否则就走不下去,就得折返。《一位乞丐老妇》写怕被欺骗拒绝了一位老人,但注视着老人坦诚、干净、羞怯的目光,“心中满是遗憾和怅恨/你多像我受苦的奶奶/——我憋了半天泪水都没有喊您”。真假有时确实难以分辨,但诗人的内疚和自责留在了心灵深处。《独奏的蟋蟀》写“蟋蟀动人的悲歌/流露可怕的孤独”,灵感窒息的诗人,“突然露出残酷的兴奋/一巴掌快如闪电/墙角留下音乐家的尸首”。《做一棵静静生长的树》已经不再为适应环境而改变自己,只想“按照自己的想法生长”,“不求有人赏识/不怕无人理睬/但求拥有一份宁静”。不是放弃了理想,而是想活出自我,有老庄道法自然的超然。
在王长征的诗歌中,隐喻和象征随处可见,《秋风》以“秋风将蝉吹老/止住了盛夏的喊叫”起兴,渲染出生命的萧瑟,诗人感叹“这是什么样的风呢”,进而“我虚空抓了一把/如同抓住了命运”。每个生命都会像蝉一样被秋风吹老,吹得满鬓斑白,吹得悄无声息。这首诗隐喻命运的不可抗拒。《被遗弃的玫瑰》,写蚂蚁卑微,被人践踏。玖瑰虽然高贵,但被遗弃。诗意就出在被遗弃的玖瑰受到卑微蚂蚁的肆意践踏,而且夜幕降临时,“那只蚂蚁还不走/似乎尚未解气”。从中折射出弱势群体心理的失衡,企图通过发泄达到心理平衡,这種平衡对自身对社会并无任何积极意义。诗人对弱势群体既有同情的一面,对他们自身的弱点也有批判的一面,体现了一个辩证唯物主义者公正的艺术立场。
王长征的诗一类灵动如水,清澈透明,虽没有汇聚成时代的主流,但荡漾的波浪依然能折射出时代的某些风声。另一类浓郁似酒,更像散装酒,没有注册商标,没有精美包装,但香飘千里,适合漫不经心地品味。有品味的人会说好酒,没品味的人会失之交臂,路过错过,留下遗憾。
很多新诗让人望而生畏,王长征的诗却不同,他亲切地为读者打开一扇瞭望社会的窗口,让你看到很多,想到很多,感悟到很多,思考很多……
王立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诗潮》《星星》《诗刊》《诗选刊》《诗歌月刊》《青年文学》《中国作家》《人民日报》等国内外报刊发表诗歌1000多首,在《火花》《黄河》《芒种》《星星》《诗探索》《鸭绿江》《四川文学》《名作欣赏》《中华日报》《世界日报》等报刊发表诗歌评论100多篇。代表作《夹缝》被《世界诗人》推选为2015“中国好诗榜”二十首之一,入选高三语文试题。诗歌入选《双年诗经》《中国新诗排行榜》等100多部选集。获全国第二十五届鲁藜诗歌奖、第三届中国当代诗歌奖、《中国诗界》首届“新时代·鲁迅诗歌奖”评论奖等数十种奖项。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