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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指认一只诗歌的大雁

时间:2023/11/9 作者: 鸭绿江·华夏诗歌 热度: 36336


  如果它在悲鸣,大雁的队列里有谁

  能听见,即使其中一只爱上它,降下它的高度

  飞向凡尘,飞向人间,像那些敏锐的动物

  保持跪姿。你们会要求大雁什么?温和地去掉

  哀怜的表情,别把人间的生死看成福祸

  离开栖居的大地,放弃沉醉的人,向北,向北

   飞去

  让我们目送它吧,它不是一只丑小鸭

  也不是去京城赶考的书生

  皇城脚下的两个有情人,夫君派到江南为官

  三年,久久未归,她的九个大雁蛋终于

  孵出一只雁儿,被送到他的身边

  “这是我的鸟”,肯定不会被驯服成鹅

  但有些人走散了

  可能真的再也不会相遇。

  ——谷未黄,2020年1月12日晨1时·汉口依云苑

  

  “啊,原来是一首十四行诗!”当我辗转地在电脑上,下载了这首微信群里贴出的诗——谷未黄的《托付你指认一只大雁》,略一端量,发现这竟是一首熟悉的十四行诗,不禁发出异样的轻叹,很有点像在鸡鸭群中,认出一只憧憬已久的天鹅。这自然是因为初读它时,整首诗乱乱的浑似一溪蝌蚪,看不出建行和形式。还因为,一段时间以来,我正沉浸在马莉金色十四行诗的赏读中。

  一首难得的佳作,无疑也将是老谷的代表作之一!如同众所周知,网络空间里的诗歌泥沙俱下,过尽千帆皆不是的失望,常常令我们懊恼枉费时间。然而读罢谷未黄此诗,我却眼睛为之一亮,随即转一诗友分享,大有一种拾珠纳怀的获得感;既为其纠结错杂的情怀打动,又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扯痛,甚至旋即意识到某种责任——“托付你指认一只大雁”!好像谁读了此诗,“指认大雁”就成了不可推卸的责任。

  胜在情怀与构思的好诗,是富于阐释动力与空间的,读老谷此诗让人有一种饶舌的冲动,不吐不快。此诗虚起而实落,声东而击西,构思既巧妙又浑然天成,读之亦步亦趋、愈思愈深。而最后延伸的却非沉溺,而是唤你起来行的觉悟,这殊属难得!

  “如果它在悲鸣”,凡如果皆为虚拟!此诗起首的第一句,仿佛是《百年孤独》逸出的一片飞毯,不知为何而来,却被诗人“降下它的高度”,“飞向人间”,而终将载些什么飞去?“它”是谁?这一悬念逗起我们的心绪,要待全诗终了才落下,却又被风吹起。

  “它不是一只丑小鸭”!一开始,诗人给出的特定情景误导了我们,尤其是诗歌标题《托付你指认一只大雁》,还有那声“悲鸣”——悲鸣总是预伏了一段不幸的命运,都让人感觉下面讲述的,会是一桩“落难王子的故事”。《丑小鸭》的情节铭刻记忆,已成我们的“情结”。然而它不是,却又——不尽然不是!丑小鸭的影子般的存在,不能否认。

  “大雁的队列”纡尊降贵的画面,隐喻了作者的复杂诉求——“大雁的队列里有谁/能听见,即使其中一只爱上它,降下它的高度”,这里“高度”是一个关键词。高度有一个伴生词,叫难度。“有谁能听见”亦即难能听见;“即使一只爱上它”,则无异于说难上加难。更有甚者,它们“像那些敏锐的动物/保持跪姿”——高贵一族的尊贵仪态尽显,这更属不可思议;简言之,即便是奇迹发生了,又如何?这里令人想到一个久违的词语:“阶层”悬隔!大雁之落竟似仙女、菩萨下凡。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地已不再是它们的栖息地?

  “你们会要求大雁什么?”此句令人动容。极妙的一问!是啊,你们能要求大雁什么?如果大雁就是自由,你们会要求自由什么?如果大雁是高贵,你们会要求高贵什么?如果大雁是……这是《丑小鸭》不曾给出的难题。仿佛暗含了不幸命运的一切苦衷!翱翔于天的高飞的大雁,与囚禁于土地上的生灵?读到这里,不免要猜测作者的命意,以及下一笔的去径。

  “温和地去掉/哀怜的表情,别把人间的生死看成福祸/离开栖居的大地,放弃沉醉的人,向北,向北飞去”——诗人对降临人间的大雁如是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我是这样理解的,我因为这样的理解,而自以为触摸到一颗高贵的心:“它在悲鸣”喻指人间的不幸,至此已昭然在目。他劝高贵的大雁尽管北去,不必哀怜人间的福祸,特别是这句“离开栖居的大地 ,放弃沉醉的人”,含着沉痛的失望、厌弃与决绝。其中,又以“沉醉的人”四字概括得尤为精辟!人生苦短,正当自由。去吧,让觉悟者高飞远举!

  我读到此不觉心头发热,精神为之一振。

  “向北,向北飞去!”多么果决而令人振奋!好像隐隐又听到了上世纪80年代诗歌那久违了的声音,令人为之血热的声音:“赶海去,赶海去,没有驼铃我们也要去远方!”

  接下来,一句“它不是一只丑小鸭”,一记否定,打灭了洋典记忆带给我们的猜想。诗人峰回路转,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动人的故事,“皇城脚下的两个有情人,夫君派到江南为官……”

  这里采用的是今典——将湖北地面发生的一件近事,做旧,换装,读来不胜亲切。

  “‘这是我的鸟’,肯定不会被驯服成鹅”,这当然是北飞大雁说的话,这句话很要紧,是一句来自亲族的指认,它返回、扣住的是上半片——我们对有物“悲鸣”的猜想,对送别大雁的情景的猜想……但这些仅仅是在猜想中,不要忘记开篇的“如果”二字。顺带说一句,作者始终未坐实那虚拟的一切,却分明又叫出了那声“悲鸣”。这一声别样的悲鸣,会被谁听到?将被谁指认?

  春天来了,院子里的樱花正开得花团锦簇,杏花也星星点点乍放;天空中一年一度的南雁北归,此时又在上演一幕有声有色的大片,它们是那么高不可及,却又如此地历历在目,就这么一列列、一群群啸叫着,掠过湖北侏儒镇的村落上空。在一段实录视频里,我听到诗人谷未黄在画外——他在持机拍摄,不停地唤他的外孙女,仰首向天,指认大雁,痴情可感。想到官妻赠雁的故事,诗人应是别有触动于怀,特别是——那大雁遗留在凡间的孩子,终将长大,终与此地有一别,而随雁群万里远征,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境界!……因有此作。这当然是一首情动于中、发乎灵感而成于才思之作!寄怀逸兴壮思飞,可感可嘉!

  然而此诗收结于现在的样子,终是出人意外,却又出人意外地好!应该抄在这里:“但有些人走散了/可能真的再也不会相遇。”世事难料之叹,叫人好自珍惜。这既是对夫人赠鹅之举的会意,也是对命运难测的象形——“际遇”稍纵即逝!

  很可能就是这一念之动,使诗人击键敲下了——“托付你指认一只大雁”——这神来之笔的一句!吟罢低眉无写处,遂将它做题。

  《托付你指认一只大雁》,寓有诗外别存一只大雁的意思。既如此命题,不由人不作一番寻思,于是,诗的开篇,虚笔起处,“你们会要求大雁什么”之问,又到眼前来。官员的大雁,终将因“大雁的队列”飞临而归队,巡抚一方的官员又将如何?“让我们目送它吧”,落地生根的人,终归——无缘与去地成为目送者!他祝福他们,而在诗中留下了痛。

  诗歌就是一片意象的云,所谓白云苍狗,未可坐实看。而谷未黄这首诗却偏偏耐看!短短的十四行诗,五味杂陈,它的美丽,它的魅力,尽在其中。

  切情切景,意境高远。

  我指认这只诗歌的大雁!

  朱子庆,诗评家、艺术家。创作涉及诗歌批评、布面油画、木雕等。毕业于中山大学中文系。著有诗歌批评作品多部。1983年获《诗刊》优秀评论奖。《广东文坛为何静悄悄》《文化:广州正在沙漠化吗》《与诗歌的庸俗和平庸作斗争》《无效的新诗传统》等长篇评论在文坛引起巨大反响和热议。1995年任广东卫视《每周一书》特邀主持人。画作参加宋庄美术馆“我们:1994-2013宋庄艺术家20周年纪念展”并被馆藏;参加宋庄美术馆建馆“十年2006-2016特展”和2019“独立精神”第三回展;2020年“百家姓——當代艺术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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