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理事,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中心导师。作品刊发于《诗刊》《星星》《作品》《扬子江》《绿风》《草堂》等。参加诗刊社第10届“青春回眸”诗会,荣获2018·中国十佳当代诗人奖、2019·第四届中国长诗奖。现任《特区文学·诗》主编。
我看到云的另一面
机身飞出青藏高原
我也跟着它在上面飞
习惯游手好闲的云在头顶充满企图
实然悬在脚下
我发现它的阳面锦绸般光滑
垂向地面的云总乌黑着要哭的脸
而朝上的另一面原来活得如此光鲜
如果不是有人把我请来高处
我将永远不知真相
从白到黑,一路看下来
群山凑热闹似的相互依偎
地表上到处都是伤口、补丁
人类这群害虫,让地球满是伤疤
飞机绕着弧形侧身下降
我看到广深高速笔直朝下
车灯密集似串串的冰糖葫芦
另一方城池像挂在天边杂染的瀑布
更似一片无序的星河挤入凡间
跑道上出现巨大的光圈
飞机的影子在大地上无障碍通行
马上要回到熟悉的从前
我突然原谅了所看到的一切
心底依然会有呼啸的火花
喷溅在人间的地面
让我想起那些刚烈的生命
宁愿折断翅膀也不屑软着陆
端午登状元塔
四百年春花秋月
一水三分,悄悄流淌千年
一片自然生长的绿洲
金鳌补虚镇之弱
九层八角红石的光鲜与荣辱
冻结在此,高出地平线五十米
把水细分为亿分之一秒,有多少人在盘旋的路上
但凡走向高处都迂回曲折
天空中也不缺旅行的人
登上塔尖习惯不约而同的临下喊些废话
声音深浅不一,有人在此
心猿意马,有人在此旧事重温
高低远近,各人只看各人的风景
极目之处,人世间再也找不到
一滴水与万历二十五年有关
往事已随流水隐去姓名
只有记忆的门槛高出两岸
状元及第学子崇拜的轩辕
交替上演过多少人世的悲欢
朝廷的千秋故事总是红墙高处
历史的真相,你绕过了哪些细节
英雄豪迈,需破除戒律清规
我属于另一种人
万般柔情却不再汹涌
逐邀某君沿北京时间环绕一周
既臣服于权威也用双脚走路
毕竟人的日子终究要回到地面
五月初五,不知为何只剩下狂欢
在塔下,控制龙舟的人走过之处
平静的江河口吐白沫苦水滔天
楚国独唱的诗魂啊
你决绝的一跳,莫不是想把
一个倒下的王朝推上岸
花好月圆
请你在空中点一盏比满月还亮的灯
让我看见千里之外的家乡
那些花是否还开在母亲的庭院
梅花 兰花 枣花 栀子花
在我家乡都是女人的名字
这一生无论花期多么短暂 寒冬多么漫长
她们还是给自己女儿取名
小芳 小红 小莲 小枝
她们是二十四节气里的花信
她们有着自然界一样悠长的呼吸
她们把男人和孩子搂在怀里
就像大地让花儿开在自己的身上
这些女人是我的母亲和姐妹
她们会把一盆去年的水仙
供在朝阳的窗下
会把一盆捡来的菊花
放在取暖的爐旁
她们知道你也许开不出花来
但是她们只要有一碗饭吃 会留给你一半
我的家乡也是月光的故乡
因满山的映山红 桃花 梨花 杏花 油菜花
和遍地无名的野花而春色娇艳
因一朵莲花
整个夏天都新鲜水嫩
八月的桂花
香飘十里 清可绝尘 浓可致远
在我的家乡 以花命名的女人
都不懂什么是折桂攀蟾
无论初一还是十五
无论你两手空空 还是烽火狼烟
只要推开家门就见花好月圆
北纬三十度
光赋于万物姿色
云朵、花儿、绝唱、天空之蓝
埃及金字塔、喜马拉雅山
百慕大、三星堆、武汉东湖落雁
这是一条光最充足的纬线
长出文明长出神性,长出了世上最难攀爬的雪峰
也沉下最咸最凶险最莫测的苦海
或许不是每一寸光都得到庇护
也不是所有的光直抵事物内部
光不懂深浅,几个影子的诱惑
仅给夜留足余地
人生无明,跟黑暗无关
或许是我们缺乏对光明的确认
人需要光的时间不过百年
大可敞开心扉,不错过花期
尽管我们
和北纬三十度上的所有事物
终将随时间一同融化
而业力将永存于法界,不会消散
百衲衣
头发,仿佛能感觉到一阵唐朝的风
绕过还有两个月的季节
迅速落入簕杜鹃映红的早晨
无可避免地,一切又会隐入浓黑
他们,带着祖先的密码
开启一种复苏模式
我必须承认,身上有什么东西被触及
千年太短,南无十方
如同一棵病了的树
整个森林都是它沧桑的言辞
努力生长,尽力衰落
而我们,在用心拼接着什么
我们拼接光阴,习惯探问
每一粒米,每一寸布的来处
我们身着襤褸,有大海纳福的基因
一块皱巴,正在搓软的布
提醒我们,时刻备好针线
因为总有些破洞和伤口潜伏在那
在你相信美好不是梦时
把你打回原形
强暴你一心要抱住的幸福
所有的弥补,针针见血
我们不停地飞针走线
但切莫乱了阵脚
这些年
童年不会哭,知道哭也没有用
大多数时间,我就是一根哑木头
保持一个姿势
手,伸向天上的娘
这些年,时常
忘记自己是个女人,洪流裹挟,肩挑背扛,连滚带爬地从
一个风口到另一个风口
面对一个人的日月,一个不确定的黎明
不知道该信谁和不信谁
这些年,不和别人比短长
把日子缝缝补补,东拼西凑
穿在身上,加衣御寒
把孩子带大,把老人送走
从青丝到白发再一次次把白发染成青丝
一次次用哽咽的喉咙告诉亲友
我很好,我还行,你们有什么事?
这些年我写诗
希望每一行诗句就是甩出的鞭子、拔出的剑、带基因的子弹
也是桃花源、女儿国
这些年,我朝山,礼佛,问道
哭着哭着就笑了
知道拿下多少东西,就要放下多少人
这些年,一个女人
“从自己的落日坐到自己的黄昏”
从不轻言幸福,也不轻薄寒冬
活了半辈子,真懂了
这人世间所有的幸福,都建立在薄冰之上
桑科草原
我多想停下来
席地而坐看羊族长满山坡
却只能隔空触摸你
情深缘浅,像马头琴柔肠百转
道出多少骏马的悲伤
我记住了你
似我嫁妆中质地上好的被面
深情守护着这片苍茫
谁曾辱没过你的荣耀
谁又让你在天地间保持着绝美的绿
如果有缘无份
一个个俯仰后都隐伏着命运注定的
鸿雁南飞
请你不再视我为陌生人
我用眼神爱过的地方
来年属于我的骑手和他的格桑花
春風来过,没有留下功名
多像年轻时一个午夜窗下的等候
想把终身事托付给你
我是如此眷恋,但又只能离开
红烛
燃烧着,素衣拈香
不肯去的小家伙
愣头愣脑地探寻着山谷底部,在深处
结集上等资粮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厚
排山倒海之势,子弹出鞘
一步一步,有计划力拔山兮向前抵进
不要停下来
跌宕起伏之中,用尽全部力气
一扇自在的门后
瓜熟蒂落,小院春风
一个圣婴将在黎明后诞生
原来,所有坚硬的存在,都将柔软地失去……
我要紧紧地抱着你
——就像抱着我们所剩无几的青春
所有相遇都是一粒种子
梨花还开着
我遇见一个让我晕船的人
从此不分东南西北
你一个眼神便调走我千军万马
有你的地方便是前方
我臣服于这样美好的事物,甘愿为你丧失兵权
世上那么多的种子
来不及看一眼便埋入土中
我们也有逃避不了的宿命
稻田里长出个高粱
我们尊重万物生长的权利
既然携手上岸,我们懂得
就是天也有阴晴圆缺
爱就是,最青黄不接的时候
我们总能找到发芽的土豆
并从臭豆腐里吃出香气
爱就是,一身布衣
满腹经纶却时常说着嗡嗡废话
爱就是,见缝插针细碎的牙齿咬断花线
挨刀之痛顷刻间便好了伤疤
多年以后
那些不请自来的风
经过极夜的寒冷,跋山涉水
终不敢老去
她相信那个远行的人
仍旧会从山间小路走来
她在等,总会归还一个春天
杏花开了又谢,柿子绿了又黄
南方的红棉从高处散落
如果你终究不慕春色
我又何必在意褪去身上透彻心扉的红
依稀记得离别的下午
我是一条让开的路,我的孤独是岸,是那株单瓣的兰
是流水之上漂浮的一堆词语
因过多考虑水的感受
以至于忘记裸露的胸膛,正被一点点掏空
不敢想,多年后还将失去什么
如果你是一道彩虹
注定会出现在我哭过的地方
梦回周庄
那时想要什么都有,包括去周庄以外
骑上春秋的战马,读一本无字的书
而那天我想做一棵古镇的树
水边养着精神,等一朵云的诞生
如果云不开在别处
要有足够的爱让她安心长出来年
青石板、小街、老铺子
春闺、格言、炊烟、童话
周庄的水最懂难言的苦
过往的风,活在三餐四季以外
三毛书屋,几个散装的女人拼台小憩
老照片在静止的墙上发出婉约的暗示
一粒基因突变的种子带着禅性
瞬间窜成高过牌坊的浓荫
闯开了那一生一世的门
古桥,又回到默片时代
水面的放映机像齿轮一样咬着岁月
所有的春天都放出败在怀里的桃花
笑你哭着把爱情还给了生活
我盘腿临水而坐
多少人赶来重复与前人相同的悲欢
这里有足够的水
洗白风月
我们上过同一条船
三生如梦只記得一个码头
你伸出双手扶我上岸
碎梦
由诸多碎片推拥而来的城邦
让一座山停止了生长
梦中之我 ,落在光秃的树上
一只花豹拦住去路,一只猎狗掉下山顶
一些往事费力地向上攀爬
悬崖尽头,一条河流落荒而逃
而在城邦的碎片里
她们在规避什么?
河流的原罪,从不接受岸的审判
孤独拥抱孤独,梦和流言一样无序
拯救、对抗、捍卫,皆薄如蝉翼
我又看见暮年,抱着炭火冬眠
引来一场大火
你一袭红衣,说热可扩张时间
在你赶到之前,我在火中翻找着一张契约
醒来是偌大的空
听见自己在童年里哭、在青春期呐喊
没有人在乎我的描述
窗户和紧锁的门,无可救药的
和我一起,又一次翻山越岭
堕入凡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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