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旭旺诗集《竹子在雨中醒来》中,有许多诗作是属于咏物诗的范围,或者说具有咏物诗的性质。所谓咏物诗,是说诗人所表现对象是物而不是人,特别是集中表现某一个事物或某一类事物,在表面上与人物没有什么关系。高旭旺创作的人物诗是相当成功的,而他的咏物诗也很有特色,从内到外都具有相当的创造性,几乎每一首诗都是一个新发现,体现了一种新的创意。如果没有自己的发现他就不写诗,他从来不勉强自己去写一首诗,体现了高旭旺严谨的创作态度和至高的审美追求。高旭旺咏物诗的最大特点,就是以议论的方式揭示物象的终极本性,把最深刻的东西挖掘出来,并总是可以形诸笔墨。如果写作同样的题材,后世的诗人在这个方面,也许就实在难于超越。
一
高旭旺首先是特别注意以形象的方式描写对象,然而这种描写同时也是一种直观的议论。让我们先读一首《蜗牛》:“路,是你的/命,是你的/你浓缩/成一个心脏//扛着背阴/爬行。在潮湿的/角落里。”(高旭旺:《竹子在雨中醒来》,河南文艺出版社,第48页)诗人以自己的独到发现,用简短的诗句来揭示蜗牛的生存环境和生存方式,既是具体的也是形象的。很难说这首诗表现的是一种人格,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人生。诗人对此并没有表明肯定或是否定,似乎只是一种客观的描写,对于一首诗的艺术表现来说,却已经足够。虽然这首诗所表现的是一种平凡的事物,人们都知道什么是蜗牛,也知道蜗牛可以背负沉重,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与他人从来不发生什么争执;诗人却独到地发现了蜗牛生命的另一面,它的一生总是生活在潮湿的角落里。我们不得不思考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只有这样的选择呢?同时,它总是扛着“背阴”去爬行,更把自己浓缩成一个“心脏”的外形,这又是因为什么呢?其实,对此一形象的结论,在一开始就已经被诗人揭示出来了:“路,是你的/命,是你的。”诗人并不是以游戏的态度來写自己所选择的对象,而是以一种严谨的态度来进行深入的挖掘。与此相类似的,还有《钉子》一诗:“看起来/很硬很尖/命运,都掌握/在别人手里//让你前/你就前/让你退/你就退/伤口,深深的。”(高旭旺:《竹子在雨中醒来》,河南文艺出版社,第58页)世界上人们所用的钉子是多种多样的,然而不论是什么样的钉子,都是给人一种很硬很尖的形象;同时,钉子们的悲剧的确也是因为自己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所造成的。诗人以自己细致的体物之感为基础,在几句之内就写活了钉子的形象,表现了它一生的命运,并且是够挫败的一生、受伤的一生。让你前你就前,让你退你就退,没有自己的主动性的独立性,这样的命运是如何造成的呢?钉子的伤口是深深的,这样的结局与其本有的功能完全不平衡,这又是如何造成的呢?可见,诗人不仅是以形象的方式描写自己的对象,并且给读者留下了诸多思考的空间。只有以形象的方式进行表达,只有以意象的方式进行呈现,才会有这样的审美效果,从而让诗的艺术表现取得最大的成功。本来就是写物,而每一种物总是有其形体的,诗人的本领首先就在于对形的描写、象的呈现,同时也是可以以议论的方式,对事物的本质进行揭示,因为完全是形象的呈现,让我们只看到一种外在的东西,最为深刻的东西也许就不易把握。高旭旺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在许多同类诗作中有了自己新的开拓。
二
高旭旺的咏物诗所写的对象首先是物体,而任何物体总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东西,然而诗人并没有只是把物当成物本身,而总是当成了一个有生命的事物,多半也就是把它当成了一个人物。因此,诗人总是以自我的方式来观照对象,让对象成为了某种人格与品质的象征。我们先来读一首《挂历》:“你总是/把自己高高地挂在墙上/让别人/每天,看着你的脸/过日子//时间长了/别人会把你的脸/一张一张撕下来/扔进时间的垃圾里/当作日子/当作日子过。”(高旭旺:《竹子在雨中醒来》,河南文艺出版社,第6页)这首诗表面上是写挂历,其实是写某一种人生。这种人生当然不是附着于挂历上而成长的,而只是从挂历的身份出发加以想象,一种平时高高在上的人生,而在时间长了以后,得到的却是一种被许多人所伤害的结局。可以看出有诸多的哲理融于字里行间,然而主要还是对由于某种人的性格缺失而导致的悲苦命运的思考。也许没有读者只是把这首诗当成对挂历的描写,而直接当成一种不正常、不圆满的人格的画像。诗人对此种人格的态度显然是否定的,同时也是批判性的。另一首《牵牛花》也与此类似:“为了吹响/常常靠别人/往上爬//为了生存/常常把别人/踩在脚下//秋后。你/还是被牛/牵走了。”(高旭旺:《竹子在雨中醒来》,河南文艺出版社,第38页)诗人在这里显然把“牵牛花”当成了一种人格,并且具有自己明显的特征:一个方面为了让自己的人生“吹响”而往上爬,一个方面也是为了自己的生存需要,总是把别人踩在脚下,而这两个方面的人格,都是为诗人所否定的。这样的人生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呢?诗人说到了“秋天”之后,还是被牛牵走了,也就是说它被牛吃掉了,同样是一个不得已的悲剧。《镰刀》一诗也值得引起我们的重视:“一生/在田野上/风风雨雨/为别人忙活//到头来/斑锈得弓下腰/挂上透风的/黄泥墙。”(高旭旺:《竹子在雨中醒来》,河南文艺出版社,第21页)前面两首诗所表现的内容都是诗人的否定,而这首诗所表现的却是诗人的一种肯定,或者说是诗人的一种同情。在可爱的人间,有多少人也就是如此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然而它总是一种付出,而不求回报,也不管自己的命运走向。在人生一开始的时候,主人公未必不知道自己最后的结局。因此,我认为诗人高旭旺对于世界上物的表现是多种多样的,一切都是根据物的本身与本质,当然也基于诗人的种种发现。如果说他的人物诗总是肯定性的,而他的咏物诗多半是否定性的,体现了诗人的不同思想探索与艺术选择。为什么对于人的表现是肯定性的多,而对于物的表现则是否定性的多呢?一个方面是诗人的人生经历是如此的见识,一个方面可能与他对于人的了解与理解有关。一个人的内心世界是如何构成的,是以善念为主还是以恶念为主,可以决定他对于世界上各种事物与人物的态度,以及他思考与探索的程度。
三
如果不只是把物体当成一种人格,诗人就努力开掘所选对象身上的哲学存在,并且具有了一种相当的深度。我们先看一首《二胡》:“月光下/你用一根弓/把人拉瘦//而,二胡/很虔诚/把弓又拉成人。”(高旭旺:《竹子在雨中醒来》,河南文艺出版社,第13页)这首诗的深意在于:第一,“二胡”的感染力强大,把所有听的人都“拉瘦”了;第二,“二胡”反过来把“弓”拉成了“人”,因为它的思想艺术表达已经成为了一种人格,一种人生。这种双向的哲学,说明诗人所具有的强大的思考力与超越的想象力。另一首诗《炊烟》:“昨天/飘走的/是远方//今天/留下的/是故乡。”(高旭旺:《竹子在雨中醒来》,河南文艺出版社,第15页)“昨天”与“今天”的相对,“远方”与“故乡”的相对,“飘走”与“留下”的相对,这里所表现的主要就是这三重哲学,再次表明了诗人的深度思考与复原能力。“炊烟”是一个故事,也是一个意象,同时还是一个象征。如此浓缩的艺术表现,在当代中国诗歌史上也是少有的。还有一首《书法》也同样是了不起的:“砚池边/水比水远//宣纸中/梦比梦深//笔尖上/云比云高。”(高旭旺:《竹子在雨中醒来》,河南文艺出版社,第54頁)这组诗中有三组意象,然而所有的意象都是以“砚池边”为背景的,这既是作为表现对象的书法家所工作的环境,也是诗人所要表达的所有内容的基础。“水比水远”,前一个“水”显然是书法作品中的“水”;“梦比梦深”,前一个“梦”显然是书法作品中的“梦”;“云比云高”,前一个“云”显然是书法作品中的“云”,而不是一种实体的物质化存在。高旭旺首先是一位诗人,同时也是一位书法家,所以他可以清楚地认识到书法的奥妙,这种奥妙首先就是体现在三个词之中,这就是“水”“云”和“梦”。更为重要的是,这首诗所要表现的并不只是哲学问题,同时也是一个人的艺术境界与人生境界的问题。高旭旺这一类诗作,并不是简单的哲理诗,也不是简单的哲学,而是哲学与美学的复合,人生与艺术的融合,正是因此而区别于一般人的作品,而达到了更高的境界。诗中没有哲学也是可以的,但如果有哲学同时也有诗情,那就是一种综合性的创造了,许多诗人的创作是达不到这一阶段的。
四
诗人高旭旺并不仅仅停留于开掘对象的哲理存在,同时在许多诗中还把人世间的生生死死进行了独到的揭示,人世的沧桑与人生的痛苦,都成为了诗人所关注的对象,并且达到了很高的境界。
先看一首《向日葵》:“走出地狱/第一个把阳光/还给人间//成熟了/低下头/默默地祈祷/祈祷出/一个方向//从此/天堂/不再荒凉。”(高旭旺:《竹子在雨中醒来》,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3页)在我所见过的中国诗歌作品中,很少有这样写“向日葵”的,诗人居然在首句就说“走出地狱”,给读者一种惊异之感。第一个把“阳光”还给人间,因为这是“向日葵”,因为它所向往的正是太阳,并且它一直是生活在人间,所以才有诗中对“阳光”的联想。“成熟了”,而总是低下头来“祈祷”,体现的是一种成熟的人生态度与观念;它寻找到的“方向”就是太阳的方向,体现的是一种难得的精神与坚强的意志。这里的“天堂”是阳光弥漫的,所以说不再“荒凉”。在这样一首精短的诗中,却出现了“地狱”“人间”和“天堂”这些宏大的词语,正是表明了诗人的良苦用心,说明诗人所要表达的不是对于“向日葵”的印象,而是对于天、地、人及其关系问题的思考。当然诗人的最后目标,还是对于一种成熟人格的呈现与塑造。另有一首《病房里的鲜花》:“病房里的鲜花/都是别人送的/放久了/红的变成紫的/紫的变成白的//病人活着/想要白花/不要红花//病人死了/想要红花/不要白花。”(高旭旺:《竹子在雨中醒来》,河南文艺出版社,第4页)此诗的内涵相当深厚:第一,病房里的“鲜花”是他人所送的,体现的是一种愿望与期待,无论送的是什么色彩,愿望都是一样的丰满;第二,无论送的是什么样的鲜花,时间都会让它发生变化,任何力量似乎都无法阻挡,这就是时间的定律;第三,病人活着想要白花的纯洁,如果病人死了却想要红花,表现的是对于生的向往和对于死的拒绝。诗人的情思还是相当复杂的,不仅是对于鲜花的思考,也不仅是对于时间的思考,同时还有对于生存与死亡问题的思考。我们还可以看一首《高铁》:“风里来/顶风/雨里去/冒雨//一生里/把时间留别人/自己,却/死死地守住速度。”(高旭旺:《竹子在雨中醒来》,河南文艺出版社,第22页)这里的“高铁”,虽然与生死没有什么关系,却与生存和生命问题直接相关。诗人对于“高铁”这一新时代才出现的事物还是有所发现,显然诗人是把“高铁”当成了一种人生,或一种人格来表现。
世界上的自然万物中都有各种各样的生命,并且每一种事物都会有自己的历史,因此也都存在着生命的问题。如果诗人深入到了生与死及其选择这样的层面,对于物的表现与对于人的表现,也就实现了高度的统一。
作为诗人的高旭旺,对于世界上的人与物似乎都是情有独钟,所以他特别喜欢咏物诗的写作。他对于人的观察和对于物的体察是一样的细致,总是有所感悟、有所发现、有所创造。在这个世界上所存在的东西,不是人就是物,不是物就是人,整个世界也就是由人与物所组成的,因此诗人可以把物与人当成世界的一种总体形态。在人的身上可以发现物,而在物的身上也可以发现人;诗人可以把人当成物,也可以把物当成人,每一种选择都是没有问题的,并且也是有必要的。诗人是世界事物的发言者,许多时候也是人间的代言人;同时,诗人还是这个世界正当的命名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把高旭旺的咏物诗当成一个对象和一个问题进行研究,并深入讨论有关的问题。
中国古代有许多咏物诗,如王冕的《墨梅》和余谦的《咏石灰》等,高旭旺无疑是很好地继承了这一传统,并且有了新的开拓。
这种新的开拓,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是对象的扩大,凡是自己所见的东西,往往都可以入诗;第二是具有了相当的深度,把最为深刻的东西都挖掘了出来,并且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以至于后人再想在同一对象上进行发现,可能性不是太大。第三,是诗作所达到的广度。诗人所咏往往是一个具体的物象,然而诗人并不局限于此,而是联系到上下左右、前后古今进行开掘,甚至与哲学美学、伦理社会学、生老病死等发生关联,并且都得出自己的结论。这个世界上到底是人重要还是物重要,诗人以自己的诗作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人是世界的灵魂,人类是世界的中心,然而自然万物也是有灵之物,也是世界的中心。因为没有物就不会有人,而如果没有了人物却还是存在,只不过不为人所认识与感知而已,当然也就不会为人所表现与塑造,但也许会被其他生物所表现与塑造。我们读高旭旺的咏物诗,不论长短,都会有很大的收获,许多的启示,这也是本文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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