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成都平原移栽过来的,是一株
低矮的树。在重庆偏北,花园的一角,
靠近藤蔓和悬崖,我种下的
恍惚只是一个意象,只是时光
在搬运中意外丢失的一小截。
好几个黑夜,我都在等待陌生的灵魂
重新入住它的枝叶,和根须,
但它,仿佛并不在时间里,
也不在花园中,而在我的内都,
悄然生长,空候着异地的风雨。
从父亲的凤凰牌自行车后座来的
一株树,从母亲密密的针角
突然松开的一株树,当它的枝叶,
活转过来,早己是暮色沉沉。
好大的陌生啊!我站在自己的对面,
专注于那日渐淡薄的光彩和欲望,
我突然想到,我自己也许正是我自己
早己挖好的坟墓,在群山之下,
比树更矮的地方,大好山川
真的一定会养出它的好风水?
虚无之旅
开花,嫩芽,新叶,熟果和落叶。
我想象一棵树,在岑寂的山岭,
活着,只把身体俯向朝霞和夕照,
一年历经一次生死,不被采摘,
也无须储藏。我想在日之将逝时,
设定万物的边界,以阴影为限,
虽然边缘破碎,却内里饱满;
或者用枝桠,切碎过多的烈阳,
在大地画出我温暖的版图,
和田地。我想把活着的路径,
和每一次轮回,刻在体内,
而不是仅止一次的虚无之旅。
我将在梦中招来我的雷电
和风雨,而且熄灭掉所有的烛光;
我在比黑暗更深廣的宅园,
想我的爱人,然后大恸而哭。
我的爱人,曾经是凌晨的清露,
是我身体远端滑过的
每一阵和风,离雨后第一缕阳光
最近,也最干净。但我也许,
也许永远不会降低花开的标准,
也不会在无妄的书页上,为年轻
立传,因为让我老去的,也将老去。
日常
在阳台,她种下一株香椿,用朱红的敞口
陶罐盛装泥土,又把这阴湿城市的水分,
收拢,直到她断定,栽植的流程里,
还差上好的天气,和苦待一场春雨。
透过高楼之间的缝隙,她目光上举,
费了好大气力,她才看清,我们的顶上,
早无云霞,更无风雨,只有一片灰瓦,
死死地盖着我们。她比冬天还冷的脸,
回活过来了,一念之间,是否己预演完
一株香椿一生的光景?
我们年幼的儿子呢?隔着玻璃,在认真
识字,一笔笔,用力理清自己的笔画。
他红色的冬衣紧贴老师的期许,而不是
自己的身子。他本该在旷野里尽情玩耍,
虽然外面天色多变,有风险,但好在
我曾经涉足的那条河流,很快
又会被春天的第一床河水清洗,
只待天气转暖,你就可以下到河里,
像我小时候一样,头埋进水里,
搜索鲶鱼、鲫鱼和先于你下到河里的小蟹,
如何在石缝里藏起,又突然向远处急速划去。
而我呢?仿佛只是一个贫弱的存在,
或者更像是城市与乡村的聚合。
我站在窗口,也就是那人身后,
什么也不想做。仿佛她无需多久,
又会把自己放回到她心爱的镜子中,
而她,其实正转过身来,朝屋里走去,
坐到了她一直坐着的凳子上。
一只朱红的圆口陶罐,此刻刚好
与她对应。没有香椿,
却分明有香椿的气味在成熟。
刘太亨,1963年10月生于四川彭山。1985年开始写作,曾参与发起成立“整体主义”诗派,为《汉诗:二十世纪编年史》编委;作品入选数十部选集,出版诗集《刘太亨诗选》。现居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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