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花问柳,可说是中国古代一些文人在诗文之余的爱好。千百年来,这样的大小文人,就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清,但他们在秦楼楚馆里与那些千娇百态,被视作玩物的妓女们的逢场作戏,最多就像是过眼的烟云,在历史的天空中早已随风飘逝,几乎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只有宋代著名的词人柳永与妓女们的那些风流韵事,至今仍然鲜活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这个穷困潦倒,终生困顿,而又不得志的文人,才堪称是那些终日迎来送往,见识过无数挥金如土的富商巨贾,不再轻易为男人们的虚情假意所心动的妓女们刻骨铭心,永世难忘的知音。
在宋代的文坛,词的勃兴,犹如当今的流行歌曲一样,越来越受到人们的喜爱。以婉约风格著称,长期流浪在江淮、两湖一带,出入于歌楼酒肆,如醉如痴地沉溺于温香软玉的妓女中间的词人柳永,以其毫无遮掩的世俗化的艳情描写,迅速红遍了大江南北。在宋朝,上至皇帝,下到普通的老百姓,都成了柳永的粉丝。柳永的词,不但在景色如画的江南和中原大地风靡一时,甚至还流传到了国外。当时的那些著名音乐人,只要谱出了新曲,都争相请柳永填写新词。而那些从高丽、西夏回到朝廷的官员,则用一种惊喜的口吻,描绘出了柳永的词在高丽和遥远的西夏流传的盛况:“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而在众多妓女们的心中,长相帅气,才华横溢的柳永,就是她们心中真正的帅哥和男神。她们朝思暮想,但愿有一天能够有幸成为柳永的红颜知己,渴望能够成为柳永新词的首唱者。因为一旦能够成为柳词的首唱,就会一夜爆红,身价倍增。为此,这些妓女们就像今天在机场和演出现场高举着牌子,疯狂地呼喊着明星们名字的粉丝一样,大声地高喊:“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她们无不以能够认识柳永为荣。
柳永最初的名字叫做三变,字景庄,后来更名叫做柳永。因为在家中排行第七,人们都称其为柳七官人。自幼聪明的柳永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所不通。但在人生的道路上,柳永却始终是与不幸连在一起的。发妻因病亡故,仕途也非常不顺。和当时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柳永也曾幻想通过科举考试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并且根据柳永所具备的实力,通过考试来胜出,这是完全没有一点问题的。柳永曾夸下海口,即使是皇帝临轩亲试,也“定然魁甲登高第”。然而,命运却和柳永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不知是临场发挥失误,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原本以为胜券在握的柳永,出人意外地落榜了。刹那间,这位年轻人的心,就像一下子掉进了冰窟。一气之下,他写出了一首牢骚满腹的《鹤冲天》:“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本来,这首人人皆知,尤其被广大的落榜生们广为传颂的词,只不过是35岁的柳永年轻气盛的牢骚之作,它对当时的那些落榜生来说,无疑就像是一剂难得的镇痛剂,为他们舒缓了十年寒窗,痛失科场的内心之痛。之后,柳永又开始了第三次科举考试,并将其原来的名字柳三变改成了柳永。但柳永想不到,这一次却遇到了皇帝亲自参与阅卷。对于柳三变这个名字,仁宗皇帝早已耳熟能详,即便是柳永改了名,也仍然逃不过皇帝的眼睛。宋仁宗赵祯皇帝说:“朕曾读其《长寿乐》《玉楼春》《玉兰花慢》,颂太平盛世,变短调为长调,本朝无出其右,只其写青楼楚馆,浮艳虚美,不足为训。”言下之意就是,柳永这小子如果多写一些歌颂我赵祯皇帝丰功伟绩的词,我当然打心眼里高兴,但这小子却走的是野路子,一味陶醉于女人的香艳,大量去写一些逛窑子时的生理刺激,歌颂酒楼小姐们花容月貌之类的艳词,这样的东西未免难以登上大雅之堂。考试成绩再好,也照样给我拿下。于是,皇帝的金口玉言,就再一次决定了柳永痛失前程的命运悲剧。放榜之日,本已顺利通过考试,眼见就要一飞升天,成为进士的柳永,却突然遭到了当头的一棒。宋仁宗奚落柳永说:“你柳永不是说你不需要浮名,宁可在家里喝点小酒, 唱点流行歌曲。你不是自称才高八斗的白衣卿相吗?既然你喜欢在女人堆里偎红倚翠,日夜风流,那么你就一心去做你的专职音乐人,开办你的音乐公司,和女人们一起厮混,不要到政府机关里来影响国家公务员的形象。”就这样,仁宗皇帝为柳永的仕途,画上了一个可悲的句号。而心有不甘的柳永,不得不无奈地告别科场,并且故作潇洒地自称为“奉旨填词柳三变”。但在之后的日子里,柳永照样没有放弃对仕途的追求,他曾四处游学,寻找机会,试图公关,将自己填写的词馈赠给各级政府官员,但对于这样一个皇帝都已经发话,不能进入国家政府机关的人,谁又吃了豹子胆,敢将其录用?据说,柳永曾经想通过朝廷的高级官员晏殊向皇帝求情,但晏殊却嗤之以鼻地说:“我晏殊作词,好歹也得注意写得高雅一点。你柳永却偏偏一个劲地往俗里写,甚至连‘彩线慵拈伴伊坐这样俗不可耐的词也写了出来。”听到晏殊对自己如此的不恭和讥讽,柳永只得彻底打消了通过官场出人头地的念头。但喜欢柳永词的宋仁宗,最终还是给了柳永一个余杭县宰的低微官职。
世界上的事,很难用成功与失败来衡量。科场的失意,反而更加成就了作为一个优秀词人的柳永。如此沉重的打击,理所当然地断绝了柳永的仕途幻想,从而使其别无选择地专心于词的创作。在接下来的岁月里,那些秦楼楚馆里的姐妹们,用她们金子般的心和美好的青春,温暖了柳永时乖命蹇的人生。正是因为她们用自己出卖青春和血汗的钱,无私地接济柳永,使其能够安心创作,衣食无忧,没有在命运的残酷打击面前一蹶不振。在与她们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柳永也把她们视若了人生的知己。他把自己精心创作的一首又一首词,送给了那些他生命中的红颜知己。这其中,风华绝代,而又情操高尚的是陈师师、赵香香和徐冬冬三位行首。她们卖春为的是钱,却又能把钱看作是身外之物,她们哪怕是赔钱,也要争着养柳永。其中,一位名叫谢玉英的妓女与柳永的艳情,更是成为了千古绝唱。
途经江州,前往余杭上任的柳永,在一次寻花问柳时,来到了谢玉英的家中,初一进门,柳永见其书房里摆放着一册《柳七新词》,他上前仔细一看,这一个又一个的蝇头小楷,全都是谢玉英用毛笔亲自抄录,装订成书的。这位酷爱自己写的词,而又温柔美丽的少女,与柳永可说是一见钟情,相见恨晚。临别时,柳永感慨万端地写下了一首新词,送给谢玉英,并信誓旦旦地表示,三年到任期满,他一定会回来接谢玉英,今生今世永不变心。被柳永一番激情的表白感动得稀里哗啦的谢玉英,顿时喜极而泣,为了心爱的柳郎,她决定从此金盆洗手,不再接客。之后,柳永辗转来到余杭,并结识了众多江浙的名妓,但在柳永的心中,却从来没有忘记过谢玉英。可是苦苦等待着柳永的谢玉英,一直都没有得到柳永的音讯,一气之下,便重操旧业,再次开始接客。三年之后,柳永到任期满,即将前往东京赴任时,回到了江州寻找谢玉英,却始终看不见谢玉英的身影。于是,便在花墙上题诗一首,追忆其与谢玉英温馨缠绵的那些终身难忘的销魂之夜。他暗暗地责备谢玉英,难道真的是人心不如水,难道仅仅才三年,我心爱的玉英就变了心?然后就怅然地前往东京。回到家中见到柳永题词的谢玉英,顿时羞愧难言,泪水夺眶而出。原来是自己错怪了柳永!柳永不愧为天地间有情有义的真男人。她立即变卖了家产,追随着柳永的步伐,前往东京去寻找柳永。几经周折,谢玉英终于在东京陈师师的家中找到了柳永,二人相拥而泣,尽释前嫌。最终在陈师师家中像夫妻一样地住在了一起。
尽管柳永终身都郁郁不得志,但热爱他的那些女性们却从来就没有因为柳永的穷困潦倒而改变对他的初衷。到了晚年,贫病交加的柳永,一直是靠这些美丽善良的女性们的接济维持生计,艰难度日的。当柳永临终时,谢玉英就像多年的妻子一样,积极为柳永准备后事,陈师师和其他柳永的红颜知己们,更是四处奔走,敛取众妓家的财帛,制买衣衾棺椁。柳永去世后,赵香香在自己的家中,设起了吊唁柳永的灵堂。为了让更多的人们前来哀悼柳永,她们为一代词人柳永成立了一个治丧委员会。谢玉英穿着丧服,陈师师、赵香香、徐冬冬三人则悲痛万分,戴孝守候在柳永的灵柩旁。出殡之日,一片缟素,满城的妓女们无不掩面而泣,她们纷纷前来,为这个在风花雪月中曾经感动过她们性情的文人送上最后的一程。她们集资为柳永建起了一个陵墓,并在陵墓前的墓碑上刻上了“奉圣旨填词柳三变之墓”十个大字。而此时,那些政府官员们却无一站出来为死去的柳永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在柳永离世不到两个月,谢玉英也紧随着柳永气绝身亡。从此,每逢清明节,那些昔日的妓女们都会自发地前往柳永的墓地,焚烧纸钱,用在内心默默祷告的方式,寄托她们对柳永无尽的哀思。
或许,风流才子柳永,当初确实只是想在花街柳巷去玩一玩女人,逢场作一作戏,但他绝对没有想到,那些秦楼楚馆的女子们却是如此的多情,她们把人间的真爱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重要。宋代那些感天动地的卖春女们,用她们美好的心灵,成就了一代词宗柳永的浪漫人生。
唐小林,四川省宜賓市人,现居深圳。出版有文学评论集《天花是如何乱坠的》《孤独的“呐喊”》等。在《山西文学》《文学自由谈》《作品与争鸣》《当代文坛》《南方文坛》《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作家评论》《文艺理论与批评》《星星·诗歌理论》《边疆文学·文艺评论》《雨花·中国作家研究》《天津文学》《福建文学》《长江文艺》《文学报》《文艺报》《光明日报》《中华读书报》《中国青年报》等报刊发表文学评论作品数十万字,并入选《2014中国杂文年选》《2014中国随笔排行榜》《2017中国随笔排行榜》《贾平凹创作问题批判》《文学报·新批评》文丛等多种选本。2012年6月,获《文学报·新批评》首届“新人奖”。2015年10月,获《文学自由谈》创刊30周年“重要作者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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