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本来是站在西部的高地,可以自然地去歌唱西部生活的壮阔和大自然对于我们的恩赐。可是我们既不自觉,也没有觉他。结果,是一个在西部新疆生活了50多年的人,两手空空,仰天长叹!
可是诗人沈苇就不一样:他是一个出生和成长在浙江湖州的人,他从南方一路向西走来,走到西部的高地,在一个叫乌鲁木齐的地方,把江南水乡的灵气与西部大山的壮阔优美地结合起来,用分行的诗歌,一句句地吟唱,从而成为新疆流传美丽的民歌,让我们感叹和欣喜。
由此,我感到沈苇是一个站在西部的高地,回望南方而放声歌唱的诗人。
沈苇是首届鲁迅文学奖的获奖者。除此,他还获过许多大型的诗歌奖项,出过多部诗集。其实,这些在我看来都不重要,我觉得最为重要的是作为一个诗人,沈苇首先是一个思想独立,精神自由的人;其次,他是一个文化和平主义者,他以文学的“非暴力”思想在诗歌和诗歌活动中行走;第三,他是一个有宽阔思想和文化情怀的诗人,一个有“野心”的诗人。所以在谈到沈苇的诗歌时,我会从他的文化和平主义的角度去理解和认识他的诗歌。
这几年,新疆人民出版社及长江文艺出版社连续出版了沈苇的《我的尘土 我的坦途》《新疆诗章》《沈苇诗选》,但从他的诗歌河源去追寻的话,张功臣编的那本《边地快车》的五人合集,可以看作他们每人诗歌的河源和出发地。一个有思想野心的诗人,在诗歌队伍里面很难见到。沈苇干净的面目,沉静的情绪,温和的精神,掩隐不了他那亢奋独立的思想。沈苇从江南以南来到西部,在西部的高地,又回望南方。結果是新疆的烤肉、抓饭、手抓肉、拌面,让他一直恋恋不舍于新疆的这块博大的土地;而南方,却成了他的第二故乡。
下面,就让我们沿着《我的尘土,我的坦途》这本诗集的线索,一路走进沈苇的诗歌王国和精神世界。
其实沈苇刚到新疆,算是一个自由的闯入者。大学毕业后,他在江南湖州的一个小镇,已经开始了教书生涯,本来可能就一直留在江南的水乡做一个江南的诗人。可他遇到了一个在浙江读书的新疆学友,凭着直觉和想象,只身闯入新疆的高地。《一个地区》这首短诗,算是沈苇早期的作品,也是他最简洁的一首诗,应该是他初到新疆时,在地理意义上对于新疆的一次认知和感受:
中亚的太阳。玫瑰。火
眺望北冰洋,那片白色的蓝
那人傍依着梦:一个深不可测的地区
鸟,一只,两只,飞过午后的睡眠
沈苇以“太阳”“玫瑰”“火”,三个意象开头,没有叙述和描写,完全是色彩和感情的呈现,像烈火在蓝天下燃烧。
亚细亚,这个闪米特人命名的概念,本来就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中亚的太阳在哪里?在我们新疆的乌鲁木齐,乌鲁木齐是亚洲的中心。中亚的艳阳高照,玫瑰的芳香和火焰的温暖,让一个江南水乡的游子心旷神怡。北冰洋白色的蓝,竟然都从遥远的北极映入了诗人的眼帘。这是诗人想象空间的极度跳跃,也是诗歌语言的优势和特点。而那个傍依着梦的诗人会是谁呢?那个飞过午后睡眠的鸟又是谁呢?一首精短的诗歌,给读者留下了无穷想象的意味。好的诗歌在语言上必须是精粹的,在意味上是无穷的。诗,讲的就是韵味。而他早期的《向西》一诗,依然保持了这一特点,只是在句式上开始有所变化:
向西!脸上昼夜交替
一半是冰,一半是火,中间是咬紧的牙
向西!沙漠傍依天山
像两页伤残的书简
向西!姑娘骑上高高的白杨
留下美丽的尸骨,芬芳袭人
向西!坟茔的一只只乳房
瞄准行走的风景
向西!公马脱去皮肤、血液、骨头
留下一颗电的心脏,奔驰
向西!孤身上路,日月从口袋掏出
像两只最亮的眼睛高高挂起
一个来自江南水乡的人,对于西部新疆夏日的炙热,冬天的寒冷,会有极其真实的感受。这种诧异,让诗人想象的翅膀,会高飞起来。沈苇对于新疆地貌,有着敏锐的触角,也有着准确的诗歌描写。他就是一路向西地走来的,并在一路向西的行走中,感到了西部昼夜温差的悬殊,感到咬紧的牙,在“冰与火”中的颤栗。而天山南北的两大沙漠,像两帧残损的书页。西部还有什么呢?一路向西还能看到的是:姑娘美丽的尸骨依然香气袭人;坟茔的一只只乳房,瞄准了行走的风景;孤身上路的诗人,太阳和月亮像从口袋掏出的一双眼睛,高高挂起在楼头。义无返顾和激情澎湃,构成了诗人诗歌的心理轴线,想象的才华,凝练成一个个意象,在意志和激情的天空尽情地飞翔。沈苇是喜欢将大意象具象化处理的诗人,这就流露出了江南诗人着眼细节的特点。细腻,有时候在诗歌的结构中非常重要,它像砌好墙后的勾缝。
沈苇走进新疆的第一个居留地是博格达山下的阜康,紫泥泉子作为阜康的一个亮眼的地方,被沈苇注意,也被沈苇的诗歌抒写:
这时,夕阳转过身来,打量
红辣椒、黄泥小屋和屋内全部的生活
在紫泥泉子,即使阳光再严密些
也缝不好土墙上那么多的裂口
在紫泥泉子,我遵守法律
抱着一种隐隐约约的疼痛
礼貌地走在落日里
在《紫泥泉子》这首小诗里,沈苇的叙述是从容而心痛的。我在前面就说过,沈苇在文学中的和平主义及平民意识是很强的。底层社会的生活状况,强光照射下的虚假新闻,早就被诗人犀利的目光击穿。所以,“夕阳转过身来打量的红辣椒、黄泥小屋及屋内的全部生活”,在紫泥泉子,像永远也抹不平的泥缝,留在诗人的心里,隐隐作痛。
而时间像流水一样地逝去。所以孔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只是沈苇将这种对于时间的认识,改用了“雨水”进行表达,这就更加有诗意:
雨水击打静坐的人
击打他的脸、胡子、手背暗紫的疤痕
催醒记忆,丁香一样发芽
雨水跳来跳去,如天才的鼓手
击打一个词:流逝
跟随《雨水》流走的,是时间和生命。没有比时间更尖利的刀锋,也没有比时间更柔软的流水。雨水击打着静坐的人,击打着人们的记忆,也击打着流逝的韶华。而这些被诗人看到和解读,就成为:“雨水击打发黄的稿纸/一群淋湿的悼词像发抖的鸟雀/一个老去的人,一个作家,悼词:时间的流逝。”是流逝的时间在看着一个老去的人、看着一个作家,还是一个老去的人在看着流逝的时间呢?在此,沈苇诡秘地用了一个谶语式的叙述:“雨水击打发黄的稿纸/一群淋湿的悼词像发抖的鸟雀。”就像俄国诗人普希金说的:诗人,举起你高贵的头颅,高过那亚历山大的石柱!可时间是多么厉害的东西?雨水击打着发黄的稿纸,一群淋湿发抖的鸟雀,像悼词一样为我们送葬。作为诗人,沈苇是冷静和智慧的,也是低调的。记得他在另一首小诗中说:太阳当空,我们已经失去了骄傲和自大的自信。现在让我们看看沈苇早期情诗《少女们开遍了大地》中的两节:
咬开就是爱。她们手执鞍辔
骑着光荣的兽
来到水边
用鲜花轻轻拍打我的伤口
打开窗户
让鸟和诗歌飞上蓝天
这首情诗虽然青涩,但充满了胆量和自信。在沈苇看来,少女是开遍大地的。只要叩响门铃,咬开果皮,爱就打开了心扉。骑着兽的少女,手拿鞍辔,来到水边,浣洗她们美丽的愛情。而用鲜花轻轻拍打我伤口的少女,打开了窗户。鸟和诗歌,飞上了蓝天,飞上一片吉祥的白云。沈苇的情感是离不开诗的,诗歌似乎是沈苇一生厮守的情人。但在爱人面前,离别又像刀绞一样疼痛:
最后一次告别,在早春的一个梦里
初恋与火,降落在微波不兴的湖面
黑头发里的黑色在狂欢
黑眼睛中的黑色已达夜半
最后一次告别,在死亡的阵阵冷颤中
空气的皮肤修满睡眠的图案
寂静笼罩群山和群山下的居所
稍等一会儿,你我也要安眠
最后一次告别,在告别的风暴中心
我苍白得像一朵云,包含太多悲伤的雨水
当鸟坠落,飞翔仍留在天空
当手挪开,抚摸仍停在爱人心上
这首《告别》是我读过的沈苇第一首严格意义上的情诗。这是写自江南水乡的情感,像是一次天各一方的宣告。诗人要告别什么?为什么告别?爱而离去,幸福而疼痛,到底是为了什么?其实沈苇那一脸的胡须,似乎在骨子里就告诉了我们一切的一切。沈苇在血液里就有一种一直向西的情愫。所以浙江的湖州留不住他,情人的眼睛也挽留不住他。他必须是要来西部新疆的人。所以,这种复杂的感情,让一首诗,背负起了艰辛的使命。沈苇是一个有情义的诗人,是一个温文尔雅又意志果断的诗人。他常说:“我在新疆生活的时间已经超过了我的故乡。”他之所以义无反顾地来到新疆,一定是有所舍弃的。他舍弃了浙江湖州的许多亲情、爱情和友情,在新疆又得到了他意想不到的亲情、爱情和友情。
现在我们回到沈苇的历史空间,回到新疆的大漠和戈壁。沈苇的《东方守墓人》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呢?“他抱琴而至,低声询问沉睡的东方/琴弦上尘土起身,琴弦上尘土飞扬。”沈苇对于西部大漠,对于巍巍昆仑,对于绵延的天山,除了敬畏,还有深情。东方的守墓人,抱琴而至,低声询问沉睡的东方。这时,琴弦上尘土飞扬。而他身上背负的辽远历史,那茫茫大漠所充斥的巨大虚空,能否孕育一个美丽的春光?沈苇在期盼,也在守望:“他身上有整整一个沦落的时代/一座巨大的虚空。那里:沉默深处/秘密在怀孕,美在怀孕。”
其实,沈苇有一首《风吹着》,没有被许多读者注意。但我觉得,这首诗是最能代表他诗歌语言和诗歌精神的作品。语言节制、有冲击力,表达的情绪和思想具有极强的代表性,把一种人与自然的关系,狂妄与虚怀若谷的哲学思想,以诗歌抒情和叙述,表达得生动有趣。诗歌在此,以优美的寓意和意象,诠释了人生深刻的哲理,这就是沈苇的智慧。沈苇不仅站在西部的高地,还站在思想和文化的高地。请看他的《风吹着》:
风吹着,把一个狂妄之徒吹向山巅
他唾沫四溅,胡言乱语
策划着一张老地图上的叛乱
并没有千军万马
除了虚空,没有别的观众
但万物中藏着他的神灵
命令他静默
风裹挟他像抱着一片羽毛,一块石头
一盆滚烫的岩浆在飞
——岩浆发出野兽的尖叫
风吹着
风继续吹着
它终于累了,拆掉它的肉、它的骨
它变成了自己脚下的一捧尘土
沈苇是我见过的诗人里,最具沉静和意志力的诗人之一。他能在许多利益面前把控自己的欲望,可以不受外界的困扰而一心向诗。这不容易,这似乎已经由一种习惯而变为沈苇的一种品质,从而在他的诗歌里闪闪发光。一个诗人的亲和力来自于哪里?来自于善和豁达的胸襟。沈苇在自觉的诗歌践行中修身养性,在诗歌中又获得巨大的启示。就像他的《雪后》一诗的两句:“一切都静寂了/原野闪闪发光,仿佛是对流逝的原谅”“原野闪闪发光。在眩晕和颤栗中/一株白桦树正用人的目光向我凝望”。
没有人能逃过时间的眼睛。作为诗人,我们不仅在时间里长大,还在时间里成熟和醒悟。优美的诗歌会把它的诗人,留在时间的风里,一代代地传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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